开完碰头会,一众人很有默契地就嚷嚷着要傅承艺这个即将发达的大老板请客,叫得最响的自然是午饭都没吃上的乔臻倩。
傅承艺倒是很有被宰人的觉悟,态度相当诚恳,一直点着头,末了却是有点无奈地说:“出钱出力,哪怕出血出汗都没问题啊。可是我现在对大北京那是两眼一抹黑,所以要去哪儿得你们来拿主意。我只负责买单,行吗?”
大伙儿倒又一时没了主意,要照顾到那么多的喜好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最后出主意的还是对大家都比较熟悉的乔臻倩:“我记得哈瓦那国际俱乐部正好在举办雪茄节,听说好多罕见的品牌这一次也有受邀,正好我康叔叔有会员卡,不如我们就去那儿逛逛吧。”乔臻倩知道康远途私下里有时候喜欢玩玩雪茄,所以就存了心思准备去扫点货备着,以备不时之需。
其他人的意向都是可有可无,随大流,于是最后大家就拍板去哈瓦那看看。
康远途当然不会和这些年轻人搅在一起,随便找了个借口,交出了会员卡,就一个人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
康远途的办公室很特别,完全不同于普通人心目中科学领头人的办公场所,看起来倒更象是一个外空间的实验室。
作为国内最前沿的信息学科中的增强现实学派的领头人,康远途的办公室可以说是集合了当前最先进的科技的大成。拿康远途自己的话说,就是五个关键词,“电子人生,机器辅助,人工智能,无所不在,应有尽有”。
办公室四周的墙壁上是由一整面一整面的多维投影屏构成。从左到右,从东到西,全都是一个样子。投影屏上的多维投影可以根据康远途的任何一个简单的念头而迅速地改变。
同时办公室里的一切场景设施,道具布置乃至温度,通风、采光等等,也会随着卫星采集到的实际影像的改变而随之改变。背景上的轻微声音,响动甚至于路人的说话声都能被精确地模拟出来,都能让人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虽身处于一室的天地间,却能够早上在泰山之巅看红日东升,而傍晚在地中海听涛声依旧。这就是康远途标榜的最时尚的电子生活。
除此之外,当然还必须配置有机器人帮助处理庶务,比如整理房间,准备个简单地食物之类的。真要觉得一个人无聊到了心烦意乱的地步,也有具有高度人工智能的电子精灵可以陪着说个话,解个闷儿,满足主人所有的精神需要。
更重要的是这种服务并不受一般的人力的限制,是实实在在的一周七日,一日二十四小时的无微不至的微笑服务。所以乔臻倩经常戏称,只有住到了康远途的办公室里,才能够称得上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的“宅”字。
而此刻,康远途的办公室就就被模拟成了科幻电影里常常能够看到的星际飞船的样子,而康远途整个人正靠在一张宇航椅上,皱着眉,神情很严肃。他盯着前方墙上的两个档案,一动不动,分明是有点儿出神了。
在早先的碰头会上,康远途确实是有所保留的。他故意混淆了支配性的反向投射和一般的反向投射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同时也刻意回避了为什么在之前的整个实验阶段中支配性反向投射都很少见,而昨天仅仅一晚上就有三次个案连续地发生。
这当然不可能是个偶然的随机事件,必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在正常情况下,一个人玩游戏,无论是否在线,无论是否多人参与,必定都会和游戏世界有所交流。
这是非常明显的事情,玩家看到在自己身边刷出来一个怪,那是系统向玩家传递了信息,也就是所谓的“正向的投射”。而玩家看到怪,做出了反应施展某一个技能,则是从玩家向系统传递信息,也就是“反向的投射”。
在一个典型的正常的游戏进程中,正向和反向的投射总是交织进行的,一个多玩家的环境也是需要靠这种持续的交流才能得以有效地维持的。
可是凌若水等人碰到的场景却完全不同于此例。在他们的个案中,正向投射似乎完全被阻隔了,只有单方向的反向投射的存在,而最最重要的是,系统居然就好象是玩家的仆人一样,玩家想要什么样的场景,系统就会根据玩家的需要去构建。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现象不由得让康远途想起了一个老早的项目,一个尘封了已久的算不上是成功的项目。
那是一个由国防部提供专门资金,属于高度机密的项目。除了国防部相关部门的首长以外,就是连当前的国家领导人也未必知道这个项目的存在。
项目的宗旨很简单,就是对一些身份敏感但却异常重要的对象进行最终的记忆提取。可以想见如果这个实验能够成功,可以说是在对于记忆研究方面取得突破性的进展,不仅对于国防安全,更将影响整个人类精神文明的传承。
这个目标宏远的研究项目有着一个听上去有那么一点邪恶的名字,叫做“恶魔的微笑”。
“恶魔的微笑”是当年康远途的老师乔治亲自领导的,联合了当时国防科委一线的几个精英,本意是要大干一场的,只可惜第一期的原型设计的实验结果并不理想。
花了大价钱制造出来的仪器的确也能够从审查对象的脑海里摄取出东西来,但是大多充其量也只是记忆的片段,破碎得相当严重无法拼凑出一帧完整的画面来。甚至还有一些稀奇古怪,不可辨识的奇怪符号。就好象是一副巨大的拼图给外力强行拆散了,仅余下那上万片中的一两片,让人如何能猜透原来的模样呢?
而被实验的对象又大都已经在精神上受到了这样或者那样的创伤,一看到类似的仪器设备就会产生非常巨大的恐惧心理,从而身体自发地产生防御机制,完全排斥仪器对之进一步搜查的功能。
动用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却没有得到想要的效果,自然让精英们都不那么甘心。正当他们打算重新调整方案,再度实施新的实验的时候,却传来了经费超支而后期预算暂时无法审批的噩耗。加上后来国防部内部出了什么意外,项目的负责人据说也被调职审查了,这个曾经一度辉煌的项目也就随即不了了之了。
只留下当年雄心勃勃的科研人员满心的惆怅和郁闷。
当初项目的核心模块“最后的微笑”正是康远途的大作,他本人一直都认为自己的程序本身并没有任何的问题。逻辑上的因果关系都是经过他和乔治亲自建模,反复证明过的。
之所以项目不成功,很大程度上来说是归咎于当时的材料条件的限制。那时候用来和神经链接的有机材料不够精致,杂质的含量偏高,导致了信息渠道中带有的噪音太大,以至于大大地超过了一个正常人能够处理的频段范围,并且对受试者的神经系统直接造成了不良的影响。
虽然最初的实验是以失败告终的,但是实验搁置后的数年里,经过再三的思考,康远途一直坚信如果能够找到一个合适的缓冲体系,在中间进行有效地噪音过滤,“恶魔的微笑”肯定是会得到最后的成功。
这次,康远途在开发神经鞘纤维这项新技术的实验设备的时候,重新大量使用了原来核心模块“最后的微笑”的源程序,但是把一些和记忆提取相关的核心功能都给加上了开发者权限,理论上来说只有他自己才可以激活。而这些全部都可以算是“私活”,就连乔臻倩,他最喜欢的侄女和学生都不知道内情。
在新技术的第二实验阶段中,实验室在观测由李洋洋负责的那个病例上看到了明显和别的个案不相同的反向投射的模式,并在系统的记录中产生了一些和原有的设定完全没有关联的新事物。这也是康远途所定义的支配性,或者叫控制性的反向投射这个词儿的由来。
但是从机器自动记录的数据来看,那一切并不连贯,让人很难从一大段杂乱的图谱中总结出一个合理的规律来。而可惜的是那个个案的患者是一个脑部受损者,病灶部位在优势半球额叶Broca区——额下回后部额盖,Brodmann4区,因此受试者本人不具备对实验的经历进行直接描述的能力,所以这些奇怪的实验记录只能一直压在康远途的心里,找不到一个合理的答案。
直到这一次,凌若水等人的连线体验就好象是混沌之中的一道灵光,一下子替康远途打开了缠绕许久的结,心头可谓是豁然开朗。
康远途相信在凌若水他们三个连线的过程中,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他亲自制作隐藏在头盔里的“恶魔的微笑”的核心程序未经他的授权竟然被激活了,并且出乎人意料的在事实上完成了了他们当年一直梦寐以求想要达到,却最终没能完成的目标。在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表现出来的如此完整的控制性反向投射,岂不正是一种简单而直接的记忆提取吗?
激动之下的康远途搁下凌若水的电话就把三个个案放在一起做了详细的比较。很显然,在这次意外收获的中,一直处在昏迷状态的凌若山就是他们共同的参与者。而且因为其昏迷的状态,很可能同时还充当了康远途假设中的那个类似于“缓冲体系”的存在。更因为这种昏迷的状态,他的生命体征也相对来说更加稳定,更少受到外界刺激的干扰,这也就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他能够比李洋洋的病人更好地维持长时间的缓冲和记忆提取的原因。
另外,从实效方面来看,鲍容瑹因为是第一个实验对象,凌若山这个“缓冲体系”还处在自发的适应过程中,所以鲍容瑹醒过来以后的副作用也最大。而等到了傅承艺和凌若水连线登录时,凌若山似乎已经适应了自己的角色,以至于后面两个人受到的影响相对而言就比较微小了。
想到即使在昏迷中,“缓冲体系”也能自动地进行调节,康远途就觉得异常的兴奋。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那个他们苦苦追寻了多年的答案就在自己的眼前了,就看自己能不能突发灵感,把它从那层轻纱后面给一把抓住了。
现在开完了碰头会,又拿到了一些更为详尽的细节,康远途肯定自己能发现这其中决定性的关键在哪里。只是盯着这两个病人的病例已经有一会儿了,人工智能的辅助精灵早已经把所有的共同点和差异用不同的颜色给标注了出来,可是康远途总感觉还是缺少了点什么?
会是什么呢?康远途略带着点苦恼不停地思索着。
会不会是有什么情况他们没有在自己的病例里标明呢?一个想法突然出现在康远途的脑子里。
康远途再看了看两个人的基本资料,李洋洋的病人出生于一个很一般的普通职工家庭,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照例应该不会有刻意隐瞒什么状况。想到这里,康远途突然意识到了,那么问题一定是出在凌若山的身上。
象凌家这样的背景,凌若山要是有什么异常的状况,他们一定会想法设法加以隐瞒的,而且对于他们来说那也不会是什么难事。是了,一定就是这样子的。
就在心念之间,这办公室里的传感器已经随着康远途目光聚焦的转移,在右边的墙上打开了直接连通国防部数据库的最底层搜索引擎。接着随着康远途脖子的微微摆动,凌若山的名字就已经从病历中被复制到了搜索条里,马上搜索运行了起来,进展条也在稳定地移动着。
康远途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一次必有所获,心情也随之放松起来。手指轻轻地扭动了一下,只看见左边的墙上浮现并跳动着一排的数字,那赫然是一个国际长途的号码。
地球另一边的电话振铃清脆地响起,一声,两声......仿佛已经无数声,却是一直没有人接听。康远途轻轻地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很是古怪,有痛苦也有欣慰,仿佛只是听着那铃声就能给他带来莫大的感触。直到那“主人不在,敬请留言”的电话录音响起,康远途微微地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发出声音,切断了连线。
右边的搜索引擎适时地传来了“叮”的一声,提醒康远途任务已经完成了。康远途转过头,一行很显眼的,大大的红字映入了他的眼帘,康远途笑了。他果然是没有估计错。因为那一排红字上清清楚楚地写明了,凌若山被诊断为自小就患有阿斯伯格综合症,也就是俗称的忧郁症和天才症。
这个搜索的结果对于康远途来说是明确得不能再明确了:脑部受到创伤的阿斯伯格综合症患者,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缓冲体系!并且就从目前的表象看起来,受的伤害越大,体系的缓冲能力也越强,康远途心里又加了这么一句。
虽然还需要更多的数据才能得到进一步的肯定,可是他多年的科研经验以及直觉告诉自己很可能事实就是这么个样子。
得到了确切的答案,康远途又想了想,紧接着打开了自己的实验档案,开始填写一份最新的实验索引。
编号:20240911001
项目:恶魔的微笑
内容:最终假想中的缓冲体系已有眉目。
记录人:康远途
然后勾选上了抄送相关合作单位,顿时在索引的下方出现了一行较小的字:“国防部69711特别编队指挥官”,然后一点归档的按钮,结束了这一事项。
康远途轻轻地揉了揉自己的脑袋,一个下午的连续高强度用脑让他明显感到有点儿疲惫。不过在离开之前,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轻轻地说了一声:“光脑神经鞘纤维实验头盔001号”。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打屋子里一个不起眼的小门内钻出了个小型机器人,在某个犄角旮旯里摸出了一个头盔送到了康远途的手里,然后安安静静地等候在一旁。
康远途接过头盔,很温柔地抚摸了一下,叹口气,似感慨又似安慰,然后慢慢地带上,轻轻地说了一声“连接”。就看见头盔上的指示灯灯一阵急闪之后,立刻变成了绿色。而同一时间,正前方墙上的屏幕上拉出了一幅中国地图,上面有几个点在跳动。
那对应着长江口的一个较大的绿点,很显然就是位于上海创思的服务器,而在离康远途所在的创维所不远处,还有两个大体重叠着的较小红点,自然就是留在了北京医院里的另外两个原型客户端。
康远途充满感情地看着那几个一闪一闪的跳跃着的点,似乎有些不舍,但是嘴里却毫不犹豫地给出了指令:“删除‘最后的微笑’核心程序。开发者终极确认,即刻开始。”
随着康远途的指令,那两个代表着原型头盔的红点分别猛然亮了一下,然后又慢慢暗了下去。康远途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把这个后面的纰漏给补上了,他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似乎是累得睡着了。
办公室里重又陷入了平静,只有他所带的头盔上的绿灯却是在无声地飞速闪动着。看上去一切尽在“康大神”的掌握之中,没有人会知道曾经有过这样一段程序出现过。
然而,在创思,康远途所不知道的是,尼傲为了记录凌若山的连线情况而编写的一个云备份的程序,在康远途的两次删除命令之间碰巧被运行了一次。于是,一个没人知道的拷贝,就这么被无声无息地复制到了一个不知何处的第三方的贮存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