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比 第十章

    s医科大学建校一百周年庆典如期举行。立夫科学会堂，这座由著名爱国侨领捐赠的大楼，已经是s医科大学新的标志性建筑，所有重要的会议、特殊的场合、有关学校的历史性时刻它都不会缺席，虽然侨领的初衷只是为科学研究、学术创新提供一个场所。

    组委会发给陈筱的胸牌上标注有“优秀校友”几个字，凭借这个特殊的红色胸牌，一个学生志愿者引领着陈筱走到主席台前。

    老师，请您主席台上就坐。小姑娘微微曲了曲身体，右手指向主席台，一脸自然而职业的微笑。

    谢谢啦，我坐在台下就好了。陈筱拍了拍女孩儿的肩膀，问道，姑娘，你是学生吧？几年级啦？

    小姑娘一脸惶恐，老师，我大二了。不过您这个红色胸牌，是要坐在台上的呀！

    看着女孩儿为难的样子，陈筱干脆摘掉胸牌。

    这样就ok啦！你不说没有人知道的！说着陈筱向她挤挤眼儿，就近找了个座位坐下。

    女孩儿会心一笑，临走之前还不忘说了声：谢谢老师！

    滚动播放的“迎宾进行曲”响彻整个科学会堂。那激越的旋律、明快的节奏令人情不自禁地亢奋起来，人们翘首主席台，好像等待一出好戏的上演。

    不同的口音，不同的腔调，来自国家、省和地区的各级领导以及海内外优秀校友的讲话或长或短，或幽默诙谐或文采奕奕，也有的通篇陈词滥调，与会者则一视同仁全部报以热烈的掌声。陈筱被现场的气氛所裹挟，不知不觉中也十分配合地在热烈的气氛中贡献着自己的巴掌。看着、听着主席台上不时出现的熟悉的名字、面孔和声音，她的内心深处突然生发出与这些故人聚首畅言的冲动。

    s医科大学目前的中坚力量基本上都是他们那几届的同学、校友，这所谓的“人脉”对一般人而言是一笔弥足珍贵的财富，可是陈筱却将那个红色的胸牌摘了下来，躲避了那不停闪烁的镁光灯和众人的瞩目。于时代而言，她已经out了。

    最后一个闪亮登场的是苏阳——苏校长。

    陈筱的面颊竟然滚烫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她一直以为，再次见到这个人时，她的内心应该是一潭死水。

    人到中年的苏阳，更加风流倜傥器宇轩昂。他微微有些发胖，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配着带有暗黄色花纹的领带，衬托出他不凡的品味和高雅的气质。他腰板挺直目光犀利，语速不紧不慢抑扬顿挫。依旧不需要任何稿件，聚光灯下，就像每一次演讲一样，他侃侃而谈娓娓道来，完全依靠语言、情绪和手势吸引观众的注意力，调动观众的积极性。在他的强大气场影响下，观众的思维紧紧地跟随着他，他的观点像空气一样自然而然地传播开来，在近乎享受的过程中，观众一点点被洗脑，一个个被他的论点所打动。

    苏阳继续向人们描绘着大学的美好蓝图。陈筱却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一种难言的苦楚突然向她袭来，那是一种角力时完全不对等的屈辱感，一种强权之下勉力挣扎的无助和惶恐。

    三个鲁比的影像明晃晃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母兔鲁比两只前爪紧紧抱着萝卜，嘎吱嘎吱地嚼着，清香的汁水顺着它的三瓣嘴唇流下来。陈筱伸出双手抱着它，它的身体毛茸茸、暖洋洋的，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盯着陈筱，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

    母兔鲁比横摊在实验台上，被剖开的腹腔内，各个器官已经被摘除一空，与其说是兔子，不如说它更像是一张兔皮。那个严重萎缩的胚胎小鲁比被浸泡在药液里制成标本，标本瓶子上标注着“rby2”的字样。

    无影灯下，苏阳双手捧着一团紫黑色的血淋淋的东西，浑身颤抖着。那血淋淋的东西有着清晰的人形，却毫无生气，细细的脖子上一颗比拳头还小的脑袋无力地垂向地面。那是自己产下的小鲁比“rby1”，与小鲁比一同死去的还有自己做妈妈的全部希望和可能。

    自己也像母兔鲁比一样横摊在实验台上，唯一不同的是自己一息尚存，所以才没有被当做生物垃圾处理掉。

    陈筱啊陈筱，你便是那第四个鲁比！

    此时此刻，陈筱双目紧闭，浑身不由自主地战栗着。心灵深处巨大的阴影像魔鬼一样攫住她，任她怎样挣扎都难以逃脱。

    手术台上，当她看到小鲁比气息奄奄的模样后便失去知觉。等她再次清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午后，在她家乡的一所医院里，母亲正在病房里忙前忙后。

    母亲抹着眼泪告诉她，孩子已经夭折了。因为她参与的这个实验是高度保密的，母亲已经代替她在与学校的保密协议上签了字，并且领取了一笔补偿费。从此，他们有责任因为这个协议的签署而对有关实验的一切保持缄默。

    既然是为科学献身，是为国家贡献，咱们就不为难学校了。愁容满面的母亲含泪劝慰着她，额头上深深的皱纹让陈筱不忍直视。

    再说了，等你养好病，不是还得回去继续读书吗？以后毕业能留校当老师比去医院工作轻松些吧！母亲幽幽地说着。

    谁说我毕业就能留校了？陈筱心绪烦躁。我们这一届二十多个同学呢，凭什么让我留校啊？

    签协议的老师说了，可以优先考虑照顾你留校。

    这也是补偿吗？陈筱心里哼了一声。她懒得再与母亲搭话，索性闭上眼睛。真是一步走错满盘皆输啊，现在，孩子没有了，她与苏阳的唯一联系彻底断了，还挂在苏阳的克隆研究课题组有什么意义呢？毕竟她的导师是毕教授，专业是临床医学，现在同学们都在忙着做毕业论文，她却躺在这里白白耽误时间。

    苏阳描绘的美好蓝图完全是海市蜃楼，只有她这样单纯简单的女孩子才会相信。想到苏阳，她的双唇不由得紧紧抿在一起，内心交织着失望、痛苦和深深的不甘。

    令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当天夜里她就开始高烧，经过医生诊断，她的腹腔已经因为剖腹产手术造成大面积感染，如果不摘除子宫，她性命难保。

    在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她又一次被推进手术室。

    镁光灯闪耀的主席台上，苏阳的声音像从太空中飘来一样。

    ……盛世兴教。国家的发展，民族的繁荣离不开教育；人民的健康，子孙后代的福祉离不开医学的进步。我们有幸成为s医科大学的一员，我们更有幸与这个时代一起……

    突然一道电光石火“嚯”地划过脑海，一个念头像晴天霹雳一样击中她。既然这个克隆实验在设计上就存在致命的缺陷，rby2的染色体发生了结构性畸变，那么同样的实验，同样的设计方案，rby1为什么能够长成一个成熟的胎儿并且呱呱坠地了呢？

    她屏住呼吸，强迫自己向主席台望去。

    与此同时，苏阳那极具磁性的声音戛然而止。

    整个会场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翘首望向主席台。

    陈筱第一个反应是，麦克风出了问题。可是，没看到苏阳调整麦克风，却见他的身体渐渐弯曲起来，麦克风不断传出“呃，呃”的声音，好像他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

    像所有的人一样，陈筱不由得坐直了身体努力向台上望去。刹那间，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台上的情景惊呆了所有的人。

    只见苏阳张大嘴巴，右手紧紧抓住胸口，像电影中的慢动作一样，他单腿跪地，身体慢慢瘫软下去。

    一定是心脏突发疾病！陈筱马上有了自己的判断。

    会场上顿时混乱起来。人们有的离开座位涌向主席台看个究竟，有的热烈讨论着急救方案，有的猜测着病人生还的可能，还有的愣愣地坐着发呆。

    只不过十几秒钟的时间，主席台的幕布及时拉了起来。陈筱相信，组委会针对典礼上突发情况的所有应急预案里，一定没有校长突发急病这一项。

    正在直播庆典盛况的电视台立即中断了节目插播广告，s医科大学校长在众目睽睽之下突发急病生死未卜，百年庆典乱了套。很快，会场外面响起急救车的鸣笛，好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就在云渌山脚下，如果抢救及时，苏阳应该没有性命之虞，陈筱想。

    一场精心筹备了数月，承载着无数希望与梦想的庆典开幕式，草草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