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说到,白崤让九驹感到了惊吓,这其中缘由且容我细细道来。
且说那一日已然入夜,先锋营主将九驹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九驹心中的想法一直在心中难以抉择,像他这样的人,很少会这样犹疑,便是断头的事,他也是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但这件事却是不一样。
新的军规已经下达一个月了,执法队也监察了大半个月了,按期比武奖惩选拔的章程在昨天刚刚下达,他们训练的地方也在今天换了面貌,但他总觉得有些不真实。
九驹了解卫国,他家祖辈都是卫国的臣民,对卫国了解非常。卫国虽然国君常常更换,但这几代国君的行事作风却在根上没什么不同。这些卫国国君都会常常颁布法令,起先是有人会遵守,但是根本不用多久,他们就会发现,这些法令根本没有任何作用,渐渐的也根本没有人会去遵守这些变法的法令。而这些国君也根本不在乎,他们依然活在周公治下的梦里,他们以明君圣人之后自居,根本不管实际会是怎样的。而这次却有了明显不同,法令被强制执行,执法队也不再是一些世家安排来混日子的人,他们的素质比这些军队要高出一截,何况那字字皆杀的新军规,已然让人觉得不能亵渎,也不敢亵渎。
九驹也曾做过将军,甚至是仅次于主将的将军,而他一生的几次起伏却让他对卫国上层的处事方法更加了解,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并不是卫国高层做出的举动。而在朝会上,他总觉得朝会有些不对,但是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不过就是有些职位换了些新面孔罢了,这也算不得什么,毕竟国君刚刚推行考核制度,任命人才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是他却总觉得有些不对。
不仅如此,九驹觉得国君也有些怪异,并不是说卫不逝智商下降了还是颜值变低了,而是他就像睡醒了一样,是的,原本卫不逝就像突然睡醒了一般,思路清晰,作事果决,新法令让他都能感受到背后滚滚而来的深意,难道这些都是他的错觉吗?
九驹皱了皱眉头,翻了个身,还是想不明白啊。
正在此时,徐良却是掀帘而入,道了声“子勇兄,别来无恙否”。
九驹一下子惊坐而起,盯着徐良半晌才道“良子?!!”
这也无怪九驹如此惊诧,半夜三更,一个你以为战死沙场或是被敌方所掳的兄弟突然跟你道了声别来无恙,你觉不觉得惊吓,反正可是给九驹吓了一跳。
反应过来之后的九驹连鞋都没穿,一个大步上前就给了徐良一拳,而后紧紧地抱住了徐良,勒得徐良肋骨臂膀生疼。听见好兄弟那毫不掩饰的嚎啕大哭,徐良也是生生被激出了眼泪。这一晚,先锋营的营帐里,两条汉子就这样抱着对方嚎啕大哭,白崤却是这一切的见证者,他也被这气氛感染地莫名留了两行泪来。
良久,二人才从紧拥中分开,还是九驹先开口道“良子,你真的回来了,真好!”九驹看着徐良那熟悉的眼神和容貌,心情也是久久不能平静,这是他最好的兄弟,当年在军中他九驹屡次遭受排挤,受人白眼也不在少数,也有曾经和他关系很近的人和他渐渐变得冷淡,没有落井下石已经算得上是人品过关了。只有徐良和徐克两兄弟,曾和他共饮一坛血酒,即便是到现在他都记得,三人倚着柴草,都是一腿曲起,一腿外岔,时而一起义愤填膺,说些在别人看来是满嘴的荒唐言,时而沉默不语,只是有一口没一口地灌着酒,三人和夜空中的星星一起度过漫漫长夜。
现在,他的好兄弟终于回来了,再没有什么比他的兄弟回来更重要的了,他甚至都直接忽视了站在帐口的白崤,只想拉着徐良细细说说这些年的事,好好来上他几坛酒,不管什么军规军纪了,今晚不醉不归。
但到底事情没有那样容易,徐良也是压抑着心里翻涌的感情,先向九驹开口道“子勇,有许多话容我日后细细同你讲,今日我来是有一件要事。”说完,徐良回头看了一眼白崤,这也吸引了九驹的视线,九驹这才发现,在自己的帐中竟然还有一人。
九驹听见徐良这话,又见徐良看向白崤的眼神带着些尊敬,心中微微惊讶,徐良他是知道的,是他九驹的兄弟,脾气秉性自是相合,一个年轻人,能得到徐良的尊敬,那可真是不容易啊。
想归想,话还是要接下去的,“良子,这是哪一位?”九驹这话虽是对徐良说的,但却是看向了白崤。
九驹这次也是估计错误,九驹本以为会是白崤将话接过,却没想到还是徐良开口道“子勇,这位是安邑白崤”顿了顿续道“也是现在卫国的王”,不过两句话,却实是惊人。九驹立时便吃了一惊,面上惊讶之色已是无从掩饰,但心中之结却是一下子解开了。
原来如此!
怪道卫国这两年有此巨变,原来是偷天换日,换了主人了。
不过面上有些却是不能显露,惊讶之色渐去,开口道“良子,这玩笑可是开不得啊,前些日子我还目睹卫侯风姿,怎么今日你却道这位白公子却是卫国之王呢?”
徐良也想到九驹会有次一问,才要开口,便被白崤以手势制止,却是白崤和九驹对上了。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良子也是我兄弟,我随他那儿称您一声九哥,您看可当得?”这话九驹没有反对,只是轻轻皱了皱眉,但也没有出言打断,只听白崤续道“其实九哥心里也是想到几分了罢,那咱们就开门见山了。”
得,九驹面上一闪而过的表情却都是被白崤看在了眼里,白崤哪里还容九驹糊弄过去,直接便要把话题摊开来说。
九驹心里也是有些别扭,眼前这位明明只有不到二十岁的年纪,谈判技巧却老辣到了这般地步,这让九驹暗自苦笑不已,直感觉自己面前坐着的并不是一个弱冠少年,而是一只太行山中的小狐狸,在悄悄翘起着嘴角。
但九驹不反感这种感觉,确实,在战国,一般的国家十五岁的男子便可独当一面了,女子也已至出嫁的年纪了,所以,战国人没有以年岁论能力这种弊病,这也是孙膑等人在白崤的领导下不觉得别扭的原因之一,当然,另外一重原因自然也是白崤的个人魅力和能力,多年后,夜楼首席杀手夜杀是这样评价白崤的:如果说世上真的有生而为王者,那么白崤就是这样的人,在他身边,都觉得辛苦,也都能做着一场真实的大梦,踏实,而又有希望。而这句话也在铁军中广为流传,白崤听见后,却是自豪一笑,道:兄弟开口要信任,我给了便是了,王位算得了什么!
且不说如今九驹心里何等纠结感慨,只说那边白崤已经将九驹视为嘴边之食了。
“九哥既信了我,我也算叫您一声哥,那有些话我也就不瞒着九哥了,两年前,我初到卫国,眼见卫国于外,群狼环伺,又险成魏国腹中之食,国土沦丧,十不存一;于内,又被外商搅扰,卫国君子之风与外来糜烂之风泾渭分明,朝纲不振。崤也曾听闻周公之治,而至卫国,却只能感慨见面不若闻名耳。”白崤说到此处,发现九驹脸色已变得有些难看,明显在隐忍着火气,都是七尺男儿,任谁的国家被如此评说都免不得三分火气,但却依然没有出声打断白崤,让白崤心中感慨此人也是不好对付。
白崤直接忽视了徐良给了他后脑勺的眼色,兀自侃侃而谈,“若说单单只有这些,不过人治之失,但光天化日之下,一老者公然被刺死在大街上,凶手不知是否仍逍遥法外,天官冢宰既掌刑典,人命关天却充耳不闻,足见卫国法制形同虚设,周公之神若有知,怕都要为子孙羞愧,遑谈王道!”
听到此处,九驹再也忍耐不了了,直接拍案而起,对着白崤便要大骂出口,只见白崤也倏地站起身来,直面九驹积压的怒火,却是突然笑了一下,才道“只是兄长却带我到卫国农田一看,我才明白了卫国的君子遗风。”白崤看见九驹的面上有些错愕,又道“那日兄长带我去了濮阳城郭农田,崤只见土地荒芜,无人耕种,才要说话,却看见兄长走向了旁边一座村落,干柴为犁,破屋为居,走进村里,才发现村里只剩下了老人和年幼的孩子,女人都聚集在一间大屋中织布,村子虽然贫穷,却井然有序,但整座村子却是一个男人也无。”白崤一边说着,一边思绪有些飘远,一如昨日,对他这样的“穿越者”来说,感觉就像是脸上被人狠狠地掴了一耳光,让他清醒地感受到了他们的贫穷与艰辛。
“兄长说卫国举国君子,周公遗民,沐浴王道,即使周公已逝多年,但他当年定下的法令却是世代遵从,有些迂腐,但却虔诚忠诚。不可私自开垦荒地,这样的一条法令,纵观天下,除了卫国,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会遵从,但卫国人纵使有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之人,却没有一人违背周公法令。村中无壮丁,岂能是抛妻弃子远走他乡之人,分明是马革裹尸行保家卫国之举,父母妻儿无一人抱怨,目中毫无怨恨,村落之间相互接济,一同度过现在的难关,他们都坚信他们会重回周公之治。”
白崤目中恍若有泪光在闪动,却折射出点点光芒,“白崤无话可说,君子接踵,实至名归。”
九驹是卫国人,他自然心中更是激荡,卫国举国上下奉行君子二字,却因为国力衰微被其他各国耻笑,卫国人心里既愤又愧,愤的是其言其行,愧的却是让先人蒙羞,如今白崤这个篡夺了卫国的人,却是说出了这样一番话,情真意切,让九驹引为知音,在心理上已经接受了白崤,在这样的乱世,血统真的在其次。
九驹突然对白崤施了一礼,白崤忙还礼,却听得九驹颤声道“感念高义!”虎目已然含滚滚热泪,这感情,他已积压了太久太久。
白崤伸出手,高声道“尽洗屈辱,保家卫国!”
九驹击掌相握,坚定道“尽洗屈辱,保家卫国!”
二人手掌紧紧相握,奏出了一声铿锵,一曲君子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