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决战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雾气最重。棹桨拨开波上烟雾,深深插入水中,划出急促而平稳的节奏。船头至船尾遍插旌旗,被风吹得呼啦啦作响,翻卷又挥展开来。承安立于船头,他个子并不高,却显得极为精壮结实,正专注的听着河水拍打船舷之声。头顶一只孤雁飞过,发出长长的鸣叫。他猛然皱眉,注视前方。
一切平静。
他握紧了剑,忍不住回头,目光越过甲板中心那两名执鼓的壮汉头顶看过去。身后战舰黑压压连成一片,远处楼船几不可见,而两个时辰之前下喉的烈酒酒香还在衣襟上未散,在这凄寒孤单的冬日清晨散发着一丝暖意。
他转回去,全身肌肉因为紧迫感而绷得紧紧,宛若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他深知赵靖的心意,一定要快。要及时击败沲州琨州水师,若等身后沐州水师赶到,己方腹背受敌,大为不利。
江上浪渐渐大起来,船身颠簸,他却站得稳如磐石。太阳灰蒙蒙的升起了小半,云层压得很厚,雾气并未随着晨曦到来而散去。然而他已经看见了前方楼船战舰的影子,笑道:“逆流而上,竟来得如此之快。好,好,好。”三个好字刚刚说完,手一挥,身后战鼓齐鸣,震天而起。
胡姜火炮□□威力奇大,悠军深为忌惮。但见胡姜水师斗舰海鹘早已一字排开,齐头并进,破浪而来。
悠军革鼓五声为一拍,急促响亮,趁胡姜斗舰海鹘还未及侧舷开炮射弩,千余走舸从四面八方冲上前去,快如闪电,划出一道道白浪。
悠军陆上骑兵迅捷如风,如今水上先锋皆为千里挑一,其所向披靡不亚于其陆上威势。胡姜水师走舸绝非其敌,所以忍隐不发。主舰旗法一变,牛皮蒙背的蒙冲上前,以劲弩疾箭截击悠军。漫天箭雨当中,悠军手持盾牌伏低身子,船腹内水手精健,把船划得迅疾灵活,冲突来回,大部分与蒙冲接舷,上船搏斗,小部分接近斗舰海鹘,以钩索攀沿而上。胡姜大舰上兵士居高砍杀,悠军勇猛异常,前仆后继。
承安带了三百艘斗舰,主舰身赤,余者劲黑。主舰当先而上,如一团烈焰,在战鼓声中直插胡姜舰列正中。承安手扶女墙,举剑长啸,杀气腾腾,见者无不震怖。
在他身后百余里,悠军百万大军万艘战舰结成巨大雁阵,两翼从容舒展。右翼兵力最重,前翼大将雷钦,后翼大将承泽,中翼赵靖亲自坐镇,牢牢锁住悠军命脉凤江之口。左翼前翼大将承福,中翼司马率刘璞斐捷,后翼大将孙统。在雪白浪花中,悠军黑色旌旗肃杀威劲,矛尖箭镞刀刃上雪亮寒光流成了另一条苍河。
承安斗舰速度奇快,胡姜舰列堪堪侧舷就已逼到面前,两船轰然相撞,震得人耳膜发痛,船头激起巨浪,船上兵士紧紧扣住女墙站稳。胡姜战舰均由铁槎木所制,坚硬如铁,包铁之后更是结实。悠军虽然撞角船侧上也包了铁板,几次来回撞击之下略落下风。承安笑着回头谓身后一百零七名兵士道:“抢一艘铁槎木船来玩玩。”众人轰然叫好。调整船身,将撞角上倒勾对准对方船舷撞去。只听咣啷一声,两船终于相扣。承安大笑,第一个纵身跃到对方船上。
迎面一道劲风扑来,承安想也不想,手上长剑一搅,那箭被削断。又是一箭射来,承安伏低身子避开,就势在甲板上一滚,站起身来,见高台上那名射箭的胡姜副将已经扔了弓拔刀扑了上来,便身子一侧,回手反削。那名副将甚是了得,一刀挡住。两人刀剑相交,彼此对视,目光中溅出火星。
承安身后悠军已经上了船,一百零八人对一百零八人。风声仿佛静止了,激在船舷上的浪花无声砸到甲板上,战鼓声从耳边滑过,如雨水刷过琉璃没有痕迹。只听见粗重的呼吸声,以及刀和枪击穿铠甲,深深的插入血肉中的声音。
承安突然笑了,暴喝一声,手臂一沉,压得那副将往后等噔噔倒退,背撞在女墙上,听见木块碎裂的声音。鲜血顺着那人嘴角缓缓流下,分明刚才那一撞已伤了肺腑。承安低下头去,战盔沿下那人抬眼,一双细长的眼睛里闪动阴冷,并没有被承安的威势镇住,反而咧嘴轻轻一笑。承安也一笑,骄傲的撇了撇嘴,手往后骤然一收。那人身子顿时前倾,刀锋借着前扑之力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青色弧光。只是承安更快,侧身之时长剑剑背劈在那人胸前,喀喇数声,那人胸骨顿碎。承安手腕一翻,剑身上扬,那人双手齐肘而断,还没来得及哀号,剑身已经削到颈边,一颗头颅扬到空中,双目还没闭上,就已落在甲板之上。
承安回头,见己方已经占了上风,甲板上一片粘稠的猩红。忽觉背后有异,转头去看,却是船棚后甲板上露出一个人头。那是通往船腹的入口,那人分明是下面的水手,上来看动静。对上承安闪着冷光的眼眸,那人一个哆嗦,缩了回去。
承安跃上去,跳入船腹,见下面四十二名水手临危不惧,已经扔了橹,一人握一把刀,对他灼灼而向。承安哈哈大笑,正要踏上前去,水手们已经包围了过来。船腹不宽,承安长剑难以施展。他唰的将剑收回鞘中,看准一个水手揉身而上,手掌一托,手肘撞击在那人胸口,那人手上的弯刀就到了他手里。雪亮的圆弧从他手中不断划出,弧光过处,血肉四溅。那些水手们对倒下的同伴视若无睹,继续扑上来。在绵绵不绝的斩杀中,承安觉得脚下微沉,定睛看去,船尾处两人正在用巨斧劈开舱底。
承安顿时醒悟:这帮水手不顾性命,正是要为同伴争取时间毁船。他登时大怒,刀锋一抹,人已跃起。腾挪空间不够,他上身蜷圆,脚下却凶狠异常,踢在这帮人胸口头颅之上,骨骼碎裂之声响起。只眨眼之间,他就跃到船尾,手起刀落,那两人人头落地。他落回舱底,只见已有两条缝隙慢慢的涌进水,心下有些懊丧,扔了刀回到甲板,喝道:“回船。”
承安没有夺到铁槎木的战船。但是胡姜长长的舰列终于出现了一道缝隙。他站在船头,振臂一呼,赤色斗舰破开水面,冲向胡姜水师的腹部。
沿着先锋撕裂的口,悠军锐利的两翼缓缓切入胡姜水阵中。
胡姜楼船的旗号变了。随着鼓声的切换,胡姜水师以本来就在后方的楼船为中心慢慢退成一个半月阵,因为角度恰好侧舷,火炮投石威力最大,悠军两侧压力骤涨。
日头渐高。因为云厚烟重,阳光并不刺眼。河面上的光几乎是温暖柔和的。只是空中血色烈焰不断划过,映在水面,诡异妖艳。
悠军的舰队慢慢分开,由一个人字形,成为一个八字。后翼也围了上来,企图割碎胡姜舰队,分段围住绞杀。
河面上厮杀声震天,箭矢密密麻麻几乎遮蔽了天空。
在巨大的爆炸声中,船与船一次又一次相撞。不断有战舰碎开,下沉,大片大片的木块旗桅漂浮在水面。当中挣扎呼救的,是落水的士兵。因为铠甲沉重,难以浮起,他们的手臂在水面用力的挥舞着,想尽量冒头呼吸,可是战舰奔突激起的浪当头打下,带来灭顶之灾,而船上的人眼睛已经血红,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些溺死的人。
有人幸运的抓住木板,漂浮到岸边。精疲力竭之后靠在礁石上看着远处河面,几乎疑心传说中天河蛟龙沉睡万年后醒来又在兴风作浪。浪花拍打过来,再一低头,卷到脚边的河水已经带着殷红的颜色。
小山一样高的楼船驶来。激起的浪能把一艘小型走舸打翻。船体坚固如铁,两侧船舷喷着火焰,像是一条巨龙。臂力强劲的兵士站在甲板上,听着雄壮的号子拉动绞盘。高达五十尺的立柱上横竿被指挥着调整方向。站在楼上的士兵将巨石装放在横竿前端。
绳索渐渐绷紧,绞到绞盘上。横竿前端缓缓升起,站在楼下的士兵眯着眼睛抬头看,巨石遮住了太阳,被勾勒一层火红的边。号子声达到了最高点,随着黑色小旗猛然挥落,士兵们一起松手。横竿带着石头砸了下去,好像巨人用的锤子,一锤把下面微小的人砸成肉泥,坚固的斗舰海鹘也粉碎了,沉没了。只有雪一样的浪花卷着猩红色冲天而起。
夕阳沉入天际。暮色随着天边灰色的碎云一起卷过来。河面上还剩青灰的光,蒙蒙的闪着,暗淡下去。金声终于响起。
上了岸入了营寨,承福承泽立刻就进了赵靖帐中,瞧见承安,都是呵呵直乐。这日承安立了大功,赵靖正在嘉许,又命军医察看他身上伤势。承福嚷嚷道:“二哥,不如明日你同我一鼓作气取下华煅楼船。”承泽笑道:“好大口气。”赵靖见三人兴致高昂,忍不住调侃道:“可恨天会黑,可恨金要鸣啊。”三人嘿嘿一阵,见饭送了上来,各自苦吃了七八碗方作数。当夜清点战况,又做部署,雷钦等人领命而去,承安他们几个却赖着不走。
赵靖莞尔,取了酒囊,带着三人登上楼船坐在第五层的雀室里饮酒。赵靖浅尝辄止,三人也不敢多饮。河上风寒,几杯酒下肚果然暖和了许多。到了夜晚风烟俱净,站在楼船顶上可以看得极远。两岸绵延百里内营营相连,火光不绝。
几人虽然没有说,都知道悠军虽然胜了,但是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赵靖分析安慰道:“敌军兵力略胜我军,船坚器利,被我军斩杀万人,失战舰近五百艘,是因为我方骁勇,对方新兵又占了快一半。你们也莫要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承福哈哈一笑:“可不是?老子每天杀几万,看他耐得到几时。”
其余三人皆失笑,承安说起胡姜水军宁可毁船也不肯落入自己手中一事,十分感慨。赵靖扶着栏杆注视河面水光,缓缓道:“华煅手段了得,敌军士气高涨,出乎意料。”又道,“据斥候来报,不出五日,沐州水师就要南下到惊龙口。诸位务必勤谨以待,不要松懈。”承泽等人知道最北面迎沐州水师的,正是原沐州刺史孙统,想到当日孙统射杀刘止一役,都默不做声,揣测着赵靖的用意。
风吹得急,斗篷啪啪作响。赵靖笑道:“回去休息吧。明日又是一番苦战。”正说话间,突见前方岸上某处一亮,竟有一颗如缶般大小的星腾空而起,拉出长长一道光尾,愈高愈亮,升到顶处才慢慢黯淡熄灭,竟化为云朵一般流下。
“飞星,大滑。”承安第一个喃喃道。
飞星,大滑,所下有流血积骨。诸将纵杀人无数,此时也不禁默然。
“快看!”承福指着东方道。天阙右角星变赤,其下有一条条明亮的光尾,是流星落下的轨迹,宛若下起了星雨。那一条条光尾色彩各不相同,有黑,有赤,有青,有白。在漆黑的夜空中形成奇丽壮观的景象,倒映在河面,如同烟火盛放的影子。
诸将屏住呼吸。江水拍岸,长风回旋。却有一声从细微渐渐扬起,雄浑高亢。诸将愕然,但见赵靖按剑迎风,神色自若。诸将这才知道是疾剑鞘中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惊疑不定。
下面传来脚步声,有兵士大声禀报,原来是司天官到了。却见那司天官挽着袍角飞速奔上来,一见赵靖就大声道:“将军,适才天象奇特。。。。”话还没说完,承福就急道:“那是什么意思?”司天官一抹额头汗水,朗声道:“禀将军,属下一路前来,已在心中推演。”
“不必说。”一个声音平静的截断他。
众人愕然回头,见赵靖转身微微一笑,道:“不管预示着什么,这仗总要打。我要你们尽全力的打。若今夜天象主祥,我军骄矜,若今夜天象主凶,我军疑惧。所以传令下去,任何人若胆敢私议天象,杖责一百。”目光扫过三将,三将均低下头,不敢出声。那司天官更是一头冷汗,忙道必定缄口,退了下去。
“先有飞星,后有将星之下七彩流星。那是什么呢?”同一时刻,孙统走出帐篷,注视着天空,拧紧了眉。流星之后夜空格外漆黑,风一阵阵迅疾的吹来,把他的疑问吹散,那郁积之气又被生生堵回胸口。一名副将站在他的身边,是跟着他从沐州一路来的,察言观色后轻声道:“也不知元帅为何将将军安排在左后翼。若将军能为前锋,必定勇猛过承安十倍。”孙统缄默了许久,冷笑一声转回帐中。
那一夜,大将们在苍河两岸抬头仰望天空。滔滔的江水从前方流向星海,他们沉黑的眼眸被一道道光芒映亮。谁也不知道那流彩的夜空究竟预示着对胜利的庆典,还是对死亡的最后致敬。
“万年前,苍河还被称作天河的时候,也曾有过这样奇妙的天象。”薛行对这片广袤大陆的历史了如指掌,对负手站在帐前的华煅解释道。
“那是劈天河退夜魔一役吧。”华煅笑了笑。
“是的。”薛行的回答近乎于叹息。万年之前,那些灼灼闪耀的将星们,也曾经怀着疑惑和一往无回的决心同样仰头。星空亘古,而那些人,却如天河水一般,终于去不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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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八,第四日。
沐州水师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悠军北面,比众人所料竟快了足足两日。
四日血战后,沲州琨州联合水师已经损兵约八万人,悠军仅损兵一万人。胡姜水师南北夹击之下,形势却有所改变,悠军第一次一日伤亡过万。
战线拉得长,走舸往来再快,消息和命令也无法及时传到。悠军几位大将各有舰队,都可充分自主,事先也曾协调商定过各种可能。所以在斥候报沐州水师到达之后,孙统的战舰在雁阵后方重新列阵,形成一道锁链,锁住了沐州水师来路。
隔着三四里,两军对峙。沐州水师自上游来,很快的推进。孙统站在楼船顶上眺望,对方战舰上墨绿的“沐”字和虎头图案都是当年自己亲手写画当作模本漆到船身的。他的手扶在女墙堞垛上,扣得关节发白。然而只是片刻的心酸,他很快站直了身子,用那种一贯低柔的声音道:“开炮。”
双方都有约二十五万人,势均力敌。
出乎孙统的意料,如今的沐州水师虽是胡姜水军里较弱的一环,却敢那样快的冲上来,凭着一股彪悍之气企图扯开锁河的铁链。
孙统脸上挂起一丝微笑,喃喃道:“来得正好。”亲卫在身边笑道:“这下将军可要立下大功。”孙统却不以为然的挑眉:“以悠州军之利,对付沐州水师,算哪门子的功勋?赵靖这是存心要让我难堪。”亲卫不敢接话,孙统想了想,幽黑的眼眸闪着精光:“现在我后面是刘璞斐捷司马率这帮乳臭未干的小子,靠他们替我挡住后面,我不放心,速战速决吧。”
他很快看出沐州水师的薄弱之处,旗号鼓声改变,斗舰海鹘如几道锐利的锋刃切开沐州水师,蒙冲则从后面迂回兜上,将尚缺乏配合的沐州水师割成零碎的小块,一块一块的歼灭。
他自己也跳上一艘最快的海鹘冲了上去。左右浮板如海鹘之翼伸展开来,河面风大浪急,船身也极其平稳。牛皮沿着船舷围成高高的墙,其上又有女墙,兵士从女墙上的弩孔不断往外射击。海鹘前宽后窄,前低后高,孙统按剑站在后面窄而高的位置,注视前方的烟尘和箭雨。两艘斗舰和五艘蒙冲正在奋力的冲突着,企图挣开悠军收紧的网。
孙统一眼认出了斗舰上那个一身浴血的男子。他有些吃惊,自己离开沐州的时候,这个叫林飒的孩子还只是个羞涩的军中文书,一年不见,竟然已经成为了一名的副将。
孙统冷笑,一面想着华煅不择手段,什么人都用上了,胡姜水师不过是乌合之众,一面又觉得这名青涩的副将身上有某种让人敬畏的东西。
林飒还不太明白之前上头所说的,要避开与悠军接舷而尽量用箭弩和炮石是为了什么。他终究太年轻,在一次又一次砍杀的快感当中开始认为,己方船只不装撞角上的倒钩是种懦弱的表现。所以当斗舰上的悠军不断攀舷而上,他并没有感到害怕,反而提着枪第一个冲了上去。
厮杀当中他感觉到有一双犀利如刀的眼在盯着自己。他刚杀了一个敌人,把枪在地上一撑,猛地转头。对方海鹘极近的贴了上来,却仿佛不屑一般只是观望而没有攻击。他一眼看到了孙统,血轰的涌上头顶,踏前一步。孙统笑了,笑容带着淡淡的嘲讽和怜悯。林飒一惊,下意识的环顾,跟随着他的那一百零七个士兵已经只剩下不到十人,孤零零的站在甲板上。悠军已经解开了斗舰上的倒钩,回到自己船上。
浪的声音和风的声音鼓荡着耳膜。悠军停止了进攻,反而后退了一些把包围的圈子扩大,船上士兵手持还在滴血的武器,默默注视着水面上起伏的对方战船。墨色的虎头被血水洗过,分外狰狞。船底传来咣的一声,林飒又是一惊,这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悠军逼到了浅滩,已经搁浅。
对于突然停止的战斗,林飒有些发懵。旁边斗舰上忽然挑起的白旗晃花了他的眼,他猛地转头,大声喝道:“这是做什么?”他的同袍没有一个回答他,而是不约而同的放下了手里的武器。有个老兵举着白旗,看着孙统,颤抖着声音道:“将军,我们愿降。”他的眼里全是期盼,期待这个从前沐州的统帅能够接纳这六十多人。
孙统没有答话。倒是林飒上前狠狠的给了那老兵一个耳光:“降他?你要降他?”又转身瞪着血红的眼指着孙统,“降这个寡廉鲜耻猪狗不如的畜生?”沐州士兵沉默了,却还是没有一个人拿起武器。而孙统眼中闪过一丝阴骘的光芒。
林飒大喝了一声:“下去,推船,再战!”自己跳了下去推着船尾。斗舰纹丝不动,搁在浅滩上。林飒一次又一次的用力,却没有人上前帮他一把,到最后,他失去了力气,手还撑在船身上喘着粗气,抬头看着船上的沐州兵,黑亮的眼眸一点点变得黯淡。
孙统冷冷一笑,举起了他那张著名的大弓。林飒哈哈大笑,抓起□□,握着枪头往自己胸口猛的一扎,枪尾啪的抵住一块礁石。鲜血顺着枪缨哗哗流下,林飒睁着眼睛站在那里,一柄□□撑住了他的尸体。
“将军。”副将等待着孙统的命令。
船上已经惊呆的沐州兵回过神,跪了下去,口里高呼着愿降。孙统慢条斯理的背好大弓,嘴里轻轻的吐出两个字:“放箭。”
悠军左翼承受着空前的压力。华煅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他把大将陈封陈台和沲州水师都督李石都放到了苍河东岸一侧,不紧不慢的,耐心的往前挤去。骁勇如承福也无法阻挡胡姜数员大将的攻势。三名年轻将领不得不面临开战以来最残酷的战斗,丝毫不敢松懈,因为他们身后,是正在挡住沐州水师而无暇他顾的孙统舰队。
厮杀声震天。刘璞抬头看着楼船顶,司马率感应到他的目光看下来,他打了个手势,司马率点点头,他一拍船舷翻身落到一艘海鹘之上,举着雪亮的刀朗声道:“冲!”
大半天过去了,刘璞的战袍已经被血污得不成颜色。并不是晴朗的天气,天上堆着厚厚的云,战船上火引起的烟尘也阻住了视线。燃烧的战船浮在河面,虽然有风,河水却好像静止了一般。
棹桨在漂满木片武器和破碎战甲的河面上划出深深水痕。在这罕见的宁适时分,他意外的看到了远处斗舰上站着的朗朗男子。斐捷也看到了他,远远的比了个手势,温和的一笑,隔得那么远他也能感到那笑容里纯净的力量。然而只是刹那的交流,火炮和箭支又漫天而起。
左侧传来一声巨响,厮杀中刘璞用力转头,看见斐捷座舰桅樯折断。敌舰已经从四面八方如蚂蚁一般附着上去。斐捷临危不乱,站在船头,□□上红缨翻飞,刺落无数敌人。
“过去!”刘璞立刻下令。却不知哪里窜出来两艘蒙冲,箭如雨一般射过来。刘璞一面用皮盾挡箭搏斗,一面看着斐捷的战船缓缓沉没,心焦如焚。
等他终于靠过去时,斐捷的战船已经彻底的沉了。胡姜军正提着□□往下刺那些落水之人。刘璞大喝一声,海鹘破水疾冲,撞开了好几艘战船。
他站在船尾,从堞垛处往下看去,水面上全是拼死挣扎的悠军士兵。他立刻命人扔下羊皮浮囊。可是敌军又很快重新包围过来,河面上不知何时起了浓烟。他意识到自己陷入了敌阵,突然有人叫了一声:“斐将军。”却见斐捷从水面冒出头。刘璞大喜,抛出绳索用力一拉,斐捷浑身湿漉漉的凌空破水而出,跃上甲板。一名经验丰富的副将眼睛被熏得通红,冲过来大声道:“将军,先离开这里吧。”
刘璞迟疑了片刻,看着船下挣扎呼救的士兵握紧了拳:这些普通的士兵不是斐捷,一条绳索救不了他们。箭从四面八方射来,烟越来越浓,众人不得不捂住口鼻。斐捷侧头平静的看着他。他点了点头,终于下令:“撤。”
浓烟中敌军也无法追击。刘璞斐捷回头看去,却什么也看不见,那凄厉的呼救越来越远,终于听不见了。
刘璞背靠着船舷颓然坐下,浑然没在意浓烟刺得眼直流泪。斐捷却沉着的命众人用布块打湿掩住口鼻,自己撕下两片战袍角打湿,一片递给刘璞,一片自用,挨着他坐下,低声道:“是上游沐州水师的行烟之法,正是东南风刮得紧啊,孙将军怕也不好受。”
刘璞默默的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什么,一把抓住斐捷的胳膊:“风这么大,为什么没有浪?”斐捷也是一惊,发觉竟然不能辨别何处是上游,水流似乎彻底的静止了。桨划开水面的声音悠悠的响着,众人却感到一阵诡异的寒冷。
“要想法先靠岸再说啊。”斐捷喃喃。刘璞当机立断,命兵士割下船边的牛皮四面裹起来为自己挡住风,取出一个小小的水碗盛了水放入指南鱼,看着铁叶鱼首在水面沉浮,站起身指着一个方向道:“那边是南。”斐捷在他旁边沉声道:“希望司马没事。”
古书曾云:“过十万众死,血流成河,苍河止,为祭一日。”
那一日,悠军损失过万,胡姜水军战死也达四万之众。幸好双方都无大将损伤。而沐州水师的顽强抵抗,终于让孙统速战速决的愿望化为泡影。
同一天夜里,赵靖得到孙统杀降的密报。大帐中烛火明亮,他低头默想,留此人在悠王身边,将来自己远走,悠王倚重于他,手下部将不知多少人会被他踏在脚下。
再抬起头,眼中闪过浓重杀意。
他贴身亲随已暗中尽数替换,黑翅在荫桐已然待命,碧影秘密南下汉州城接应。
“临走又造杀孽啊。”他笑着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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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十,第六日。
沐州水师并没有被孙统击垮,抵抗了整整两日。赵靖的舰队便抵住孙统的背,为他挡住正面可能的胡姜主力。而承泽则率军与承福司马率等人在东侧与陈封陈台李石激战。
出战之前,有人给承泽捎来一片布,承泽展开一看,却是承福笔迹,上面龙飞凤舞的写道:“谁杀得少,谁请喝酒一月。”承泽哑然失笑,这个看似冷峻的大将,实在象个孩子。他把布片塞到胸口,走到甲板上,等待天色亮起。
“苍河的水是什么味道?”出征之前曾有个娇柔的女子问过他。他摇头:“不知道。”女子皱起娟秀的眉:“我听说苍河比金水河的水还要浑浊,一定不好喝。”虽然已经出嫁了,女子还保留着官家小姐的天真娇憨,抬起头抚摸着他的领口,认真的说:“记得不要喝那么脏的水。你们行军路上有井水的吧,你多打些带着。”
苍河的清晨是这样开始的。月亮沉下去,墨黑的江水上没有一丝亮光。却在左前方天际处,有一条红色悄悄亮起。那红色一点不刺眼,柔和得好像女子颊上的胭脂。然后扩展开来的,是粉红,黄,淡青,一层一层染开,瑰丽极了,却只是短短的一个刹那,再一眨眼,太阳就已经升起,纵然还没有从远处的山背后露出来,江水浑浊的颜色已经可以看见。
承泽在那短暂的瞬间容许自己走神,想起荫桐美丽的妻子。然后,战鼓声就在他身后响亮的冲上了云霄。
作战的时候他有着惊人的直觉,这是承平承安他们都比不上的。所以他虽然臂力和武艺都是四人中的最末,杀敌却从来不会输人。
拍竿继续轰隆隆的锤下。蒙冲继续如闪电一样来回冲突着射出箭弩。斗舰海鹘继续劈波斩浪。在承泽和承福的联手之下,胡姜东岸一线损失开始扩大,饶是两员大将和一名颇富经验的水师都督也不能阻止。
承泽不喜欢乘海鹘,跟承安一样,他更喜欢坐斗舰,因为那更快也更颠簸。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不是很熟悉水性的人会喜欢那种颠簸的感觉。
船上插着数不清的旗,他站在船头听着那呼啦拉的声音,不用回头就能想象这些旗在风里招展的炽烈。他的左眉跳了跳,立刻指挥着斗舰往左前方飞驶。一路撞翻了三艘蒙冲。然后他立刻就看到他想要找的那艘舰,上面站着的那个人,是曾经几次交手的陈台。
他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漆得劲黑的斗舰冲了上去,两船相撞引起巨大的眩晕感。他却趁势跳了起来,攀住船头的倒钩跃到甲板上。船头的浪打到他脸上,顺着鼻梁流到嘴角。那味道有些腥和苦。他想,果然比金水河的水还要糟糕。然后,他反手拔出背上的大刀,劈翻两个挡在身前的胡姜兵士,和陈台狭路相逢。
“陈台比刘止,陈封和钟回略逊一筹。”承泽劈着他的大刀想,“却不知道那个据说很厉害的,一直在牵制秦家军的苏唐又是个怎样的人物。”
虎口传来一阵酸麻之感,却是陈台的剑格住了他的刀。承泽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他比平时都爱胡思乱想,全不似从前那样专注。他往左踏了一步,陈台的剑追着上来,他头一低,陈台的剑难以收势,斩到了坚硬的船舷上。他等的就是陈台失去右手空间的这个刹那,他霍的收紧了背,眯着眼睛反身一转,刀锋好像流水一样闪动着光芒划开血肉,遇到骨骼也毫不阻滞。陈台的首级落在地上,承泽低下头去,看着那具无头的尸首,这才发现,陈台腕上竟然系着一条手帕,已经辨不出本来的颜色,但是帕角绣着的鸳鸯却是那样鲜明。
承泽愣了愣,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叹了口气,看到副将被两人夹攻得狼狈,上前就是一刀。这一次,他成功的夺下了这艘铁槎木的战舰,心想也许承安会有些嫉妒吧。却远远看见承福冒着箭矢拍竿的巨大危险,正企图贴近一艘楼船。
“好大的胃口。”他轻声的笑。
船与船一次次的撞击,钩连,然后接舷砍杀。承泽却敏锐的觉察到不对。为什么他率领的舰队这次伤亡要比从前惨重?他看准了敌军最骁勇的一艘斗舰冲了上去,刚刚翻身上去心头就一沉。
无底之舟。
船的前后两截铺着极薄的伪装,乍一看与寻常甲板无异,攀舷而上的士兵脚一踩上去就掉到了水里。而操船的胡姜士兵站在站板之上沉着的往下刺去。
电光火石之间,他没有来得及调整自己的落点,却并没有想起担心自己的性命,而是忍不住惊叹华煅的奇思妙想。
落下去的那个瞬间,他终于真正尝到了苍河水的味道,涩苦,带着血的味道。他什么也看不见,却还有天然的抵御力,大刀用力举起,挡住头上落下的斩杀。
他急中生智,用力吸了一口气,往下潜去,抓着船舷底部游开,然后猛的用力一推,离开无底舟丈余才冒出头来。
他按照承安曾经教他的法子想要浮起来,却发现铠甲太过沉重。
“将军。”他的亲随朱明已经命人划着船过来,焦急的攀在女墙上,企图拉他上来。
可是敌人已经四面包抄了过来。承泽的斗舰损失了几十人,顿时相形见绌。而更为可怕的,是敌人卯足了劲向着落水的承泽驶来。朱明想也不想,跃入水中,手里的腕刀已经亮出,割断承泽背后繁复的衣带,又拼命想帮他脱去铠甲。
“滚。”承泽沉声道。眼见得一艘战舰迎面驶来,自己的斗舰无法挡住,相撞之下只怕两人都要受伤,他用力一掌将朱明推推得老远。又一个波浪打下,隐约中,他看见长矛雪亮的尖,下意识的往后一仰,整个身子沉了下去,冰凉的河水迅速灌入他的口中。
醒来的时候承泽感到炽热一阵阵从左手边不断传来,烤得他全身麻酥酥的,十分惬意,他猜想那是火盆,便睁开眼。
剧痛在他偏头的片刻席卷了他,他咬紧牙,不让自己吭声。
视线有些模糊,应该不是因为疼痛的关系。他眨了眨眼,在难当的疼痛中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一只眼睛,反而低低的笑了起来。
外面传来争执的声音,他安静下来,用力去听。依稀能分辨是承福和赵靖。
“又和将军争执了啊。”他无奈的想着。两人走得更近了,他在阵阵眩晕中听到承福大声的说:“这样夜黑风高,我顺流而下奇袭对方水寨,有什么不妥?”
赵靖的声音依旧平静沉着:“你以为华煅不会知道?你再快,有他调动军队就地设下埋伏快?”
承福沉默了片刻,又突然扬高了声音嚷道:“我要叫他们血债血偿。”
承泽用手肘努力的撑起自己,却失败了,整个人重重的砸回床上。就听见赵靖声音严厉起来:“你吵醒他了。”
话音未落,承福已经奔了进来,半跪在他床头,哽咽道:“老四。”承泽勉强的笑着:“去去去,明明我比你大,什么老四老四的。”
赵靖坚定有力的手按在承泽肩上:“疼么?我叫医官来给你一些药。”承泽知道那是让人失去知觉的药,便摇头喘息着笑道:“不用,我撑得住。朱明呢?”
承福抬头看了看赵靖,叹口气又看向他:“把你救上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杀了。”
承泽合上他仅剩的一只眼睛,过了许久才道:“那么,我除了少一只眼睛之外,还少了什么?”承福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妈的,你还想少什么?老子都被你吓得魂飞魄散了。”赵靖温言接口:“你就是身上有太多的伤了,好好休息吧,这一仗,我军没有不胜的道理。”
承泽这才想起什么,忙着又想起身:“无底舟。。。。。”赵靖按住他:“我已经知道了。此舟不是全然无底,只要落脚小心一些就好。我想到了几个法子,可以接舷无底舟的,已经命他们传了下去。”
承泽全身放松了,默默注视着头顶的帐篷。承福一直在骂华煅,却被赵靖喝止,一掌推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在疼痛中半梦半醒,感觉到有人走了进来看望他,替他掖紧了被子。他凭着直觉问:“将军,又要出战了么?”赵靖嗯了一声,承泽闭着眼低声道:“让承福小心些。”赵靖拍了拍他的肩,走了出去。
然而那一夜承福没有回来。承泽一次又一次的着人去询问,得到的消息都是,高将军的船还没有下落。
焦虑压倒了钻心的疼痛。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撑着自己坐了起来,盘膝坐在床上,用那只灼灼的独眼死死的瞪着帐篷口那厚重的帘子。
承安掀帘进来,看见他的样子,吓了一跳,忙冲上来道:“你还不躺下?”承泽抬眼,看到他一身是血神色焦灼。
“我怕他沉不住气。”承泽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承安却听懂了,抿紧嘴唇,不言不语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迅速往外走去。
“二哥。”承泽唤住他,独眼里满是歉然:他刚刚意识到,承安定是已经找寻了承福许久,所以这么晚才回来,一赶到这里立刻就来看望自己,而自己一句话,又逼着他重新出发。
承安转过身,瓮声瓮气的道:“你给老子好好躺着。”
赵靖走了进来,扫视两人一眼,立刻猜到□□分,不急不徐的下令:“承安回去歇息,明日还有战事。承泽也给我好好躺下。”他叹了口气,“我已经命人四处去找了。派出去的,都是斥候中的佼佼者,还有从前沅州的精锐,你们放心吧。”
水漏的水慢慢的流干了,有人轮班去加水,箭刻又一点一点的低了下去。
在漫长的等待当中,承泽忽略了江面上传来的厮杀声,甚至连自身的疼痛也忽略了。懊恼,愧疚,担忧,种种情绪混杂而来。他不断的想起最后那个刹那朱明在水里瞪着眼睛的样子,指甲紧紧的扣在掌心,掐进了血肉也不自知。
上一次,是承平的死。
他抱住头,重重的喘着气。
三日三夜没有承福的消息。赵靖回到营里来看他,每次都是坐在那里许久,不知道能说什么。
偶尔他也会问起战况,知道己方终于控制了北面的局势。损伤已比前几日少得多。
“据估计,胡姜已经损失了三十万人。”赵靖的语气里不知道是高兴还是苍凉。
十日的战争,三十多万人失去了性命。承泽盯着火把上的光,想起那夜的飞星和流星,垂下了眼睑。
第四夜,承泽又一次从昏迷中清醒。刚一清醒就打了个哆嗦,忙着问旁边给他上药的医官:“高将军回来了么?”
医官默默摇头。失踪了这么久,还能有什么生望?承泽却固执起来,一把抓住医官的领口,咬牙切齿,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那医官呆了,想不到受伤这么重的人还能有这样大的力气。
承泽叹了一口气,松开了手,颓然倒回去。疼痛再度席卷过来,汗水顺着额头不断流下。
隐约中有脚步声传来。他突然害怕起来,怕那是噩耗,所以闭紧了眼,翻过身去。来人在他床前停住,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也不说话,身上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
承泽后背一僵,猛得翻身转回去。明亮的火把下,那个人脸上身上全是伤口,几乎已经看不清相貌,只有眼睛燃着熊熊的火,嘴角挂着笑,一触到他的眸子就瓮着嗓子道:“老四,你看。”手臂高高举起,两个头颅半张着眼在他手上。
承泽立刻骂了一声:“混蛋。”承福将那两个头颅往地上一砸,腰上佩剑一解,怒气冲冲的往那里一坐,骂道:“你才混蛋呢。老子一艘船追着他们跑,跑到苍河的支流里去。跑得多辛苦,你晓不晓得?”
承泽愣住。三天四夜,不眠不休的潜伏,追踪,正面交手。一昼夜是一百刻,在这三百五十刻里,承福的眼大概从来没有合上过,而身上的伤口裂开,流血,又凝结,又添伤口。
“你饿了?”承泽终于问。
承福噗哧一笑,露出雪白的牙:“你不说我都忘了。”一面象个孩子那样得意洋洋的指着地上的头颅:“认得出来么?沲州水师都督李石和他的副将啊。就是这两个混蛋监工造的那个鬼无底舟。”又狠狠的说,“下次我要亲手杀了华煅。”
赵靖和承安象风一样冲了进来,刚好听到他最后几句话,彼此看了一眼,笑着摇头叹了口气。
沲州水师都督亲随舰队,斗舰一只,海鹘两只,蒙冲五只,尽折。
华煅听完战报,许久没有说话。薛容侧头,担忧的看着他,他却起身走到帐外,注视着夜空,声音清冷得无以复加:“我那天数过,一共,是八颗流星。”
――――
第二十五个黎明。将近六十万人的尸骨被苍河水卷走。胡姜军损失已经接近一半。
孙统极为懊恼,沐州水师竟然如此棘手,令他颜面大失。他站在船头阴沉的注视着前方。太阳从他左边缓缓升起。
统帅沐州水师的,是沐州新任刺史冯再思。这个人孙统知道,有智谋,却不善武力,所以一定是在楼船上指挥着战斗。
“究竟是哪一艘呢?”孙统忖度着。他已经听说李承安缴获了一艘楼船,心里愈发觉得憋屈,一股火不知道往哪里发。
唯一让他庆幸的,是除楼船之外的胡姜战舰越来越少。楼船上火炮虽然远比悠军的火炮威力大,但是拖了这么多日,恐怕已经弹尽。
“不是今日,就是明日。”孙统站在船头,笃定的说。
虽然行动缓慢,楼船还是围了过去。河面上巨大的战舰与巨大的战舰遥遥相对,中间是朝阳投下的金色水影。双方周旋着,都想找到靠东的位置,以免正对阳光进攻。最终是悠军更快,火炮声轰然响起,划破了清晨的宁静。水边有越冬的鸟儿偶尔栖息,被惊得四下乱飞。
“大人,我们已经拖了足足二十日。”沐州司马在冯再思身后提醒,“大将军当日只要我们拖住十日的。”
冯再思手轻轻的敲着堞垛,过了很久才道:“当日沐州军,一提起来谁不竖个大拇指,现在,却成了这样。”
司马眼中也有一丝悲愤闪过。孙统降后,沐州人人面上无光,屈辱之极。
火炮声和拍竿声中,他们说话不得不扬起嗓子。有士兵冲了上来,喊道:“大人,我们的火药已经不多了。”
冯再思并不意外,转头对司马说:“把我的剑取来。”
司马一惊,跪了下去,仰头含泪道:“大人,撤吧。船腹藏的舟快得很,现在走来得及。”
冯再思眼神骤利:“逃?被孙统追着逃?”
司马默然低头。
冯再思叹口气,上前将他挽起,自己又走下一层楼,将长剑取在手里,回到楼上道:“我死,是应该的。你,回沐州去吧。沐州父老。。。。”他突然顿住,好半天说不出话,咳嗽一声才又道,“沐州不能就这样失了父母官。”
司马终于痛哭失声:“大人,只有大人才是沐州的父母官啊。”
冯再思微微一笑:“沐州出过降敌的刺史,现在,应该出个殉节的刺史,才对得起父母官这个称号。”
船舷上插的旗被吹着响得更加厉害了。冯再思看着那旗子,轻叹道:“好紧的西北风。”
“旗号,变阵。”在同一时刻,下游的楼船上,赵靖眼眸一沉,厉声下令,“避火阵!”
右前方的雷钦也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避火阵就是他的构想,他身后巨大的舰队开始改变阵型。
西北风猎猎刮向悠军水寨。胡姜水军有多艘战船与寻常战舰并无不同,厮杀到河心,船上兵士点燃火药,自己甚至不及逃生,船已爆炸。风急火烈,大火瞬间在悠军战船蔓延,一河尽赤,不知是血还是火光。纵然已经有所准备,悠军仍然伤亡惨重。
蒙着牛皮的蒙冲和海鹘此时发挥了威力。越是危机绝境,越是大将逢生之时。火海中,雷钦跳上了战船,打出复杂的旗语,蒙冲海鹘冲开烈火,如天降神兵一般,出现在正在观望的胡姜水师前,冒着箭雨,攀舷而上。
岸边,承泽被一名小兵扶着勉强走到河边。河面熊熊大火,红得妖异,好像那日天阙右角星的颜色。两岸的山里不知惊起了多少鸟儿,在头顶盘旋哀鸣着。
更远处,汉州城头一片寂静。百官无一人说话,静静的站在悠王身后,从清晨,一直站到傍晚。凤江与苍河交界之处,壮阔雄美,世人皆知。然而要到亲眼看见苍茫的水色当中烈火燃烧得天都尽红,迤逦百里的战船在巨大的爆炸声中逐一沉没,才知道比江山更加壮美的,是历史。没有一个人会怀疑,苍河水会继续千万年的流淌下去,而苍河一役,也会千万年的在传说中被不断提起。
第二十五日,胡姜水师损兵十万,悠军损兵六万。大将雷钦立下前所未有的战功,率舰队一日斩杀三万余人。
“三万人。”华煅念出这个数字,轻轻的喟叹。陈封苏唐和钟回坐在一边,谁也不出声。还是钟回最先跳起来,咬着牙冷笑道:“妈的雷钦,当日要不是刘止拦着,他早死了。”
陈封抬眼,闪过一丝不快,只是他素性憨厚,所以忍住没有说话。
钟回按剑看着华煅道:“将军,明日由我为先锋吧。我只要百艘斗舰,不杀雷钦誓不为人。”
华煅垂下眼:“钟将军,现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我军损失过半,要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钟回一怔,瞥了陈封一眼,忿忿道:“我清州水师,当年也为精锐。如今沲州琨州这些,真是差得远了,否则的话,何至于此?”想想一腔怨气无处发泄,又骂了句,“刘止就是个糊涂虫,保了这么个白眼狼。”
这下陈封按捺不住,猛地跳了起来,对他怒目而视。苏唐立刻一把拉住陈封,对他摇头示意。钟回也冷静下来,眼中闪过一丝羞惭,却不肯道歉。华煅此时抬头,他眼神清凉,充满了抚慰之意,更用难得温和的声音道:“钟将军,陈将军,少安毋躁。我军火药箭弩即将告罄,战败,并非意料之外。”
他站起来在帐内踱步:“我军半数为新兵。而如今之水战,一旦接舷,便是陆战。试问此等情况下,我军又如何是悠军敌手?”他抬手示意钟回不要反驳,掀开帐毡,头顶苍穹万千星辰不被察觉的移动着,“兵家应不忌言败。本帅并不以此役为耻,也希望诸位将军不要挂怀。悠军登岸后疲惫,本帅已有所布置。到时还希望诸君齐心协力,守住凤常。”
陈封和钟回都见识过他的手段,对他的话没有丝毫怀疑。倒是苏唐还抱着疑虑:都言苍河是凤常最后的防线,如今又为何要谈陆上守住凤常?只是他为将多年,在此刻适时的保持了沉默。
钟回很快告辞离去。苏唐在他走后方对华煅和陈封道:“望大将军,将军不要介怀。我与钟将军也算是相识多年了,他虽然爱出风头,但决不是不识大体的人。如今朝廷还没有另给钟大人职位,”他长长的叹了口气,看着陈封一字一句道,“他还是清州的刺史啊。”
陈封一愣,鼻头突酸,别过脸去,支吾着嗯了一声。华煅也默然片刻,方轻叹一声:“他心里苦得很,我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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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一,第二十七日。
那日并不是这一役的最后一日,陈封却一直最记得这一日,因为这一日是那么的晴朗,天空上连流云也没有。冬日的阳光和煦的洒下来。牛皮上都映着一层漂亮的金黄色。
苍河已经不是从前的天河。据说万年之前,到了冬天,苍河流冰,没有任何一艘船可以在河面行驶。当年若耶九族没有能够及时追上夜魔大军,被堵在苍河边上痛失战机,才有了后面更多的可歌可泣的战役。
虽然没有冰,但河上有风,所以这样晴的天气里也格外的冷。站在船头说一句话,就看见口边呵出白气。
如雷的战鼓声中奋勇厮杀的确可以让人热血沸腾,忘记寒冷。只是不断有河水打到身上,手上,脸上,手有时握不紧剑,这才知道已经冻得麻木了。若是落过水,情况就更加糟糕,牙齿格格的打着架去砍杀,敌人的血喷过来,才觉得滚烫灼热。
陈封远远看见赤色的斗舰冲上来,他眼眸一沉,认出那是承安的战舰。却发现在千艘战舰中,这赤色的斗舰无暇他顾,灵巧的穿梭着,又蛮横的一路撞开挡路的船,对箭雨火炮不管不顾。
陈封扫视一圈,看见一艘青色的海鹘正在巧妙的与承安斗舰周旋。海鹘高高的尾上,站的正是苏唐。一股奇异的感觉从脚底升起,陈封突然有了种渴望,想看看这两个名震天下的大将交手会是怎样的情形。
承安之勇自不必说。苏唐为将多年,早先已与孟辽比肩,以区区四万人牵制秦家军,使得秦家军不能及时与悠军主力夹攻清州,可谓功不可没。
可是那念头很快只一闪,陈封的注意力就被他即将逼近的那艘海鹘所吸引了。
承安和苏唐一边相互追逐着,一边指引着他们的舰队战斗。日头高起来,又落下去,苍茫的暮色垂了下来。轰的一声,两船终于撞在一起,钩连了起来。
承安握着剑跳上海鹘,没有动手,自有他的手下替他迎战扑上来的胡姜兵士。他打量着对手,是个高大的中年男子,生得十分白净,脸圆圆的,不用笑就显得很温和。他突然就想起了承平,心中一痛。
苏唐也在打量着承安。承安的年轻真是始料未及。个子不高,其貌不扬,要不是全身散发出来的巨大威势,没有人会相信他就是平安福泽四将之一。
这样的打量只是片刻,下一个瞬间,两人就同时暴喝一声,向着对方扑了过去。
乱云在他们头顶翻飞,河水急促的拍打着船舷。河面的战鼓声和火炮声听上去竟那样遥远。
剑光如雪,迷住人眼。红缨如火,不能逼视。
承安的剑攻到苏唐肋下,却只是虚招,手腕一翻,斩向他的右臂。□□夭矫,如灵蛇一般挡住他的剑锋。苏唐双手握枪用力,枪身弓起,象豹出击前弓起的背。他臂力巨大,将承安的剑倒推了回去,逼得承安不得不后仰,手腕沉下,不与之硬碰,斜削下去。
双方愈斗愈勇。远远驾着战船赶来的陈封看得惊心动魄,恨不得能肋生双翅立刻飞过去。
却听见当的一声,□□腾空而起,挟惊雷之势插向承安后背。承安幽黑的眼眸闪过一丝笑意,以一种极度不可思议的姿势凌空翻起,竟倒靠在枪身上,借着那力道一剑刺出。这一招,正是当日雪山之上赵靖和无悟对决时无悟使过的,只是当时无悟靠的是赵靖的剑,推出的是掌。
长剑穿胸而过。
苏唐难以置信的低头,看了看胸口露出的剑尖,又抬头看了看承安,眼中竟闪过一丝敬佩和释然,哈哈大笑数声,再也没有了声息。
承安抽出长剑,感伤的看着苏唐轰然倒下。身边一名士兵望望他,又望望苏唐的尸体,轻声道:“将军,我们搁浅了。”
承安一惊,这才发现追击中不知不觉到了岸边浅滩。而胡姜的蒙冲已经围了上来,弩孔间冷光闪动。
夕阳已经落了下去,河面一片苍冷的清阔。他心中突然一片清明,想起的,居然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军营里,他看着闪雷,羡慕的对赵靖道:“好漂亮的一匹马儿。”赵靖被摔得很惨,嘴角还流着血,对他撇嘴道:“你敢?你骑上去试试?”他果然上前一步去摸闪雷的马鬃,闪雷打了个大大的响鼻,前蹄扬起,他和赵靖惊得不住后退,不由自主的拉住对方的手,过了好久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爆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来。
路遥遥,水迢迢。
今日少年明日老。
满天箭雨飞起,承安长啸一声,三尺青锋削出,斩落无数箭支。直到全身已经插满了箭,他的剑才当的一声落在甲板上。
远处陈封看见承安斩杀苏唐时大吼一声,握紧了拳头。再看见承安万箭穿心而亡,握紧的拳头又松了开来。
河面上围了不下十艘胡姜战船。船身随着波浪而起伏着。数百名胡姜士兵默默无语,在他们身后,金声悠悠响起。
十一月初一。
沐州刺史冯再思命人凿沉自己所在楼船,自刎殉国。
大将苏唐阵亡。
大将李承安阵亡。
那一夜赵靖没有睡,在船头坐了整整一宿。到了晚上天气晴朗起来,夜空风烟俱净,岸边的树长得极高,枝桠又密,冬日也未见凋零,愈发衬得月亮又小又远。
波浪拍打着船舷,寒意阵阵逼来。自下定决心同迟迟远走天涯之后,他事事盘算周密,包括几个最亲近的部将安排。承福承泽都好说,要走要留都可,只有承安,他一直不知如何处置,心绪复杂难明。而如今,竟是死亡替他做了选择。
一袋又一袋的酒被倒下去,那酽烈的气味逼得未饮之人都有泪意。
旗开得胜,平安归来。为何叫这两个名字的人,再不能见?
他将手中酒袋猛地往水里一砸,站起来大吼一声。水花溅起老高,月影碎成千万片,四周一片寂静。
热泪终于滚滚而下。他合上眼睛喃喃道:“我信你,好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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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二,第二十八日。
近三十日连续苦战,胡姜军疲乏困倦,斗志消退,溃败已指日可待。薛徕薛行从未领兵打仗,都是一筹莫展,并无良策献给华煅。
华煅倒不特别失望,只道:“沅州清州汉州水师都是胡姜精锐,降的降,被歼灭的被歼灭,能拖上这许多日已经很是不错。”
薛徕道:“主上,观影琉璃珠中可有提示?若悠军真的渡了苍河。。。。”
华煅微微一笑:“世人总以为杀到凤常战局就已分胜负,殊不知此乃假象。几次战祸,凤常都未曾被延及,是有江河为屏。屏障之后就没有优势么?却不尽然。凤常水道稠密复杂,河道窄小,街市林立,悠军作战惯于大开大阖,到了凤常定不习惯,只要调配得宜,辅以我军所长之箭弩机关火药,以逸待劳,我要赵述后悔渡苍河。”笑笑又道,“菂州用州臻州调兵已经布置妥当,只是这一招,终究是自损太过。”
薛行恍然:“所以如今就要在水上拖疲悠军。”
华煅点头,又补充道,“葛反之事如今也有了眉目。昭关一有动静,赵述定然寝食难安。”
薛徕薛行拱手道:“愿主上收复江山,重统胡姜。”
华煅轻抚玉扳指:“世间事尽力即可,无须强求。”温颜一笑,“若能逼赵述议和才是上上之选。凤常毕竟是我胡姜元气所在。先养元气,再徐图之。”
薛行肃容恭谨道:“主上正当盛年,来日方长。”
华煅看着他,容色平静,墨玉般的眸子似笑非笑。薛行从前偷偷见过他若干次,一直觉得他冷,现在却觉得他遥远,远得难以形容冷或者热。
华煅起身走到案前,对着地图沉思了一会,命人叫陈封进来,指着某处道:“若我在此处设伏,你觉得如何?”陈封忙着去看,见他手指所指之处正是苍河支流分岔较密的一个河口处,浅滩颇多,岸上有丘陵,水道曲折易于隐蔽,道:“好是好,不过如何把他们引诱过来是个问题。这几个人都身经百战,不容易啊。”
华煅微微一笑:“别的人我不敢说,但是孙统应该有戏。雷钦近日屡立战功,孙统一定憋着一股气。他负责悠军北侧,只要我露出要在此附近准备登岸偷袭悠军后方汉州的意思,他一定不肯放过这个立大功的机会。”
陈封眼睛一亮:“原来将军不是要假败诱敌,那的确颇有可能。”他嘿嘿笑了两声,咬牙切齿道,“终于叫孙统落到我手里。”
华煅却笑道:“杀个孙统没什么,我会在此处伏下新造火炮。”陈封知道新造火炮威力奇大,射程又远,悲愤之情顿时化为满腔热血,连忙叫好。华煅道:“那就好。陈将军,此处就拜托你了。切记不要把网收得太拢,最好逃出去几个。”陈封自然心领神会,领命而去。
太阳又一次升起。苍河水翻腾着,咆哮着,往星海流去,却掩盖不住那杀红了眼的嘶吼声。
华煅站在高高船顶,大风吹得他衣袂翻飞。周围的人都冷得裹紧了斗篷,他却穿得仍旧单薄。
他注视前方,朝阳在他俊秀的轮廓上投下极美的金红色影子。
战死之人不计其数,不断能看见被河水卷走的尸体。第二十八日,胡姜军阵亡者已逾七十万众。
“这苍河底,不知埋了多少白骨。”他勾勾嘴角,低声说。只有薛容被准许和他挨得十分近,听见了他的话,原本沉默寡言的薛容也说:“是啊,可怜他们爹娘,连尸首都看不到。”
华煅看了他一眼,自从知道了楚容其实叫薛容之后,两个人之间反而比从前要亲近默契一些。这种心照不宣的亲近并未为旁人所察觉,只有华煅心里清楚,他看到这个一直象个影子一样忠实跟随着自己的年轻人,好像看到了心里那个沉默的自己。
观影琉璃珠转动起来,华煅不再感慨,低下头看着那光华。
孙统追着由沐州司马引领的沐州水军往上游去了一段。对方在冯再思自尽后更加不堪一击,终于全军覆灭。他却并不愉快,因为这实在不算什么功勋。可是他不敢违抗赵靖,所以正要命舰队折回。却又停住。对苍河一带他曾经那么熟悉,所以有些很奇怪的蛛丝马迹让他心神不宁。
他谨慎的往上游走了一段,这日天晴,开阔的河面上可以看到极远,他疑惑的观察对岸远处的胡姜水寨,心里有个念头开始做怪。他命所有船只都在河中央行驶,以防突袭,并且保证可以迅速顺流而下离开。然后他远远的看到了胡姜渡水的船只。他突然明白了,一面命人即刻回去禀报赵靖,一面跟了上去。
惊龙口附近,经过多日激战,胡姜水师终于溃败。泛红的河水被战船不断划开。大半胡姜水师被悠军团团围住,如落在网里的鱼垂死挣扎。
此时赵靖接到孙统派人送来的信息,面无表情的命那人退下。有人忍不住惊慌:“将军,如果他们成功登上汉州。。。。”赵靖眼神锋利:“华煅有什么兵力?”“凤常后方几州。”赵靖一笑:“那样凤常就无兵了。华煅不是那种孤注一掷的人。”
过了小半日,有两艘小艇自北方而来。艇上兵士全身浴血,口口声声要立刻见赵靖。赵靖看着几人,脸上怜悯之色一闪而过,听着他们诉说胡姜如何已经集结登岸,孙统如何重重被困,苦求赵靖发兵相救。他没有应答,只是命人带他们下去。
承福已经回到楼船上,听见了低声凑过来去问:“如今局势已定,还抽得出兵力去救。或许是计,可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赵靖笑起来,拍拍他的肩,用近乎柔和的声音低问:“我说过什么?他照做了么?”他眼底有承福最熟悉不过的沉寒阴冷,承福一怔,随即笑着退开。
华煅注视着观影琉璃珠,笑着轻轻叹息。
薛行有些着急:“赵靖还没有发兵救援?”华煅摇头。薛徕道:“孙统所率舰队亦是悠军精锐,就算赵靖识破了主上计策,也不至于见死不救吧?”
华煅把观影琉璃珠一收,用一种极平常无谓的语调道:“孙统已经是个死人,刘将军的大仇终于得报。”
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九星连珠箭的传人正站在海鹘的高尾上伸手去摸箭筒。箭筒已经空了。不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响声,孙统抬起头,太阳躲在云层后面,镶着金边的青色厚云下面火炮携着烈焰当头而来。
―――――
“为什么我总有种感觉,赵靖并不想全胜?”当只有他和薛容的时候,华煅忍不住扣着船舷思忖。薛容照旧没有应答。华煅沉吟了片刻,自己笑起来:“也许,我猜对了。迟迟,你的运气实在不坏,老天也不是完全不帮你。”他眼中那种释然的苦涩,看得薛容一阵难过。
“撤军!”华煅走到舱外,平静的宣布。
却在此时,船上有人惊呼。河面腾起浓烈的烟火。华煅一愣:“这是谁?我们还有火药么?”
答案由傍晚时分传来的消息揭晓。清州刺史钟回留着最后一船火药,奋勇追上雷钦座船,玉石俱焚。
残阳如血,一河熔金。
华煅站在沲州玉瓶山顶,面对滔滔苍河,一壶酒临风洒下。
而赵靖立在巨大楼船的顶,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锦安的桂花,肃穆哀伤的脸上浮现温和的微笑。
――――
胡姜史*圣祖本纪
仁秀七年初冬,汉州破,文宗孝明皇帝病重难以亲政,胡姜内由薛公主持,其时圣祖被授辅国大将军,亲领大军战于苍河。
仁秀七年十月望,葛反新君即位,进犯昭关。
仁秀七年十一月初,苍河一役不分胜败,两军议和,划河而治。
开齐二年,悠国太子惟印暴病身亡。
开齐十年,天下重归一统。
此乃胡姜中兴之始。
――――
仁秀七年十一月的锦安,已经开始下雪。华煅就是踏着洁白的细雪回去的。他一路奔波,丝毫不觉得疲累,要到锦安时,更是快马加鞭,好像生怕赶不及什么似的。
来到尽枫河畔,他却拉住缰绳,勒马驻立,象是有些害怕有些焦虑。要犹疑片刻,才能打马过桥,来到那个院落门口。
朱漆大门缓缓打开,迟迟站在门口,分明又瘦削了,眉宇间甚是憔悴,笑容却明亮灿烂,好像刚刚好不容易做了一个好梦被吵醒。见到华煅由衷的啊了一声,眼中的喜悦又加深了几分,随即想起什么,有些许的慌乱和不知所措。
华煅见她还在这里,松了一口气,微笑道:“我回来了。”
迟迟的手还拉着门没动。华煅刚要踏进院中的脚又收了回来,咳嗽一声道:“迟迟,你还好么?”
迟迟回过神,忙把门大大的拉开,微笑道:“大哥,快进来。”
他忍不住打量她,傍晚最后一线阳光温柔的照下来,映得她的脸庞晶莹剔透,树枝上压的雪粉被风吹下,拂过她的颊。
她愈来愈象一副画,浓墨的重彩的,是漆黑的眉,润玉的颊,明红的唇。她眉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静哀伤,却是画中留白之处,让人忍不住想去探询,揣摩。她唇边的笑意却是点睛之笔,让整幅画光华流转似梦非梦。
她感受到他的目光,略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进屋后她忙着给他斟茶,手上慌张,茶水洒了出来。她立刻想擦,他却已经掏出帕子。不约而同的,他们一起笑出声,华煅道:“嗯,你还是没有手帕。”
迟迟实在忍不住,象从前那样扮了个鬼脸,在他对面坐下,上下打量,见他并没有受过伤的迹象,松了口气,由衷道:“真好。这仗终于不用再打了。”华煅敏锐的感觉到她的释然不仅仅因为自己,却不愿再去揣摩,只是温然笑道:“是啊,天下终于太平了。”
迟迟低下头,轻声道:“要是我爹爹能等到这一日。。。。”再也说不下去,心如刀绞,沉默了一会。华煅不敢惊扰她,一直温和的凝视。
她努力重新振作,抬头笑了笑,见华煅一身风尘,问:“大哥,你刚到锦安?”华煅但笑不答,却道:“这些天你还好么?”迟迟一笑:“很好。我做了很多事呢。”神情自负,却狡黠的不肯继续说下去。
院里一株寒梅已经芬芳绽放,清香凛冽浮荡在空气中。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颊上投下影子。他有刹那屏住呼吸,只觉得那抹柔和的影子柔和到锋利,像是要刻到他心底,永生永世难以抹去。她分明还在跟他巧笑倩兮的说着什么,他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薛行走了进来,垂手等在一旁。
华煅站起身,有些吃力的看着她:“那么,我先回去了。”迟迟一怔,立刻轻快道:“那好啊,明日再见。”
华煅笑笑,往外走去。
他忽略了她的心慌意乱,她也忽略了他的黯然神伤。
刚送走华煅关上门,迟迟就长出了一口气,往后院奔去。
后面屋子里坐着一个年轻女子,脸色苍白,神色颇不耐烦,见她进屋,皱眉道:“怎么去这么久?”迟迟微微一笑,柔声安抚:“我大哥刚从战场回来,我能不陪他说两句么?”
如果说迟迟从前灵动如溪水,那么现在她已经是凤江水,澄澈碧清,从容舒展。只是唇边绽放的微笑和看向那女子的眼神,泄露了寻常少女的期盼和羞涩。
年轻女子没象往常一样继续计较,而是轻轻一叹:“你再不来,我就要走了。”迟迟吃了一惊:“蓝田你刚来就要走?”蓝田笑嘻嘻的看着她:“是啊,我怕你不肯留客。”迟迟松了一口气:“唉,你真是个小气鬼。”又道,“你到锦安一趟不容易,你要想,就在我这里多待会,这里安全着呢。可是我告诉你,不许你打我大哥的坏主意。”
蓝田哼了一声:“你还真护着他。”迟迟正色:“我当他是我亲大哥。”
暮色涌进来,月亮已经挂在树梢。迟迟去找火石,看着蓝田高高在上手都不愿意动的样子,忍不住好笑:“大教主,天黑了。”一面点亮了蜡烛。
蓝田充耳不闻,只是凝视她,眼神渐渐温柔:“丫头,你猜我来做什么?”
迟迟抿了抿嘴唇,白玉一般的颊上红晕渐起,睫毛轻轻颤抖,容颜愈显柔和:战事结束,若赵靖不肯来赴约,他了解迟迟的脾气,也不会再叫人来打搅她。蓝田既来,大约是来先做安排,他随后就到。
蓝田果然笑了笑:“我给你送东西来了。”对着床上一个又长又大的包袱努了努嘴。
迟迟颊上红晕更深,却磊落大方的走过去,打开包袱。剑鞘为黑铜,毫无花纹,已被磨得锃亮。她抽出长剑,剑身无光,上有裂纹,出鞘之时隐隐有龙吟之声。
“你为什么将这把剑拿来?”迟迟脸上血色慢慢褪去,声音干涩的问.
蓝田轻轻的笑了:“定情信物,不成么?”
迟迟怔住,隐隐觉得害怕。
突然有重物倒地的声音。迟迟抬起头,见蓝田不在桌边,喉头一紧,扑过去将她抱起。双手触到她的背,险些被那尖利之物划伤。迟迟摸进蓝田的衣服里,在她后心处碰到冰凉坚硬的铁缘,想了一会才明白:蓝田生生震断了插入背心的长剑,只有剑尖还留在体内,鲜血也因此并未喷流出来。
“碧影教的凝血术,十几日呢,厉不厉害?”蓝田格格的笑出来,右手死死握住迟迟的手,她掌心有一样坚硬而冰凉的东西,硌痛了彼此。
迟迟张了张嘴,想叫她别说话,喉咙却好像哑了一样,说不出一个字。
一阵风从未掩紧的窗外吹进来,刚刚点燃的蜡烛瞬间熄灭。
黑暗里蓝田的眼神如天顶最明亮的星星,温柔照耀到迟迟心底:“我曾经允诺过将军,若他战死沙场,我就将此剑带到你身边。”
“王爷,王爷不许人泄漏将军战死的消息,我擅自盗出疾剑。。。。”
凭着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迟迟想去捂她的嘴:“别说了,阿田,你歇会。”
“蓝田,幸不辱命。”她象平时那样,得意的对迟迟眨了眨眼,然后,再也没有睁开。
月光骤然熄灭。
外面梆子声在长夜开始时清越响起。
迟迟自负目力天下无双的双眼终于盲了。
一滴眼泪从掌心滑到地上。
衣带渐缓,岁月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