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王贤正月里雪夜下广灵,以区区一万人马,制服了坐拥天险的白莲教数万大军、几十万教众,一时间威震天下,大名传遍四海,也得到了皇帝的青睐,一举成为可以制衡纪纲的重要角色。
可凡事利弊相生,他当初迫于形势,不计后果、只求速胜,虽然降服了山西白莲教,但这个庞大的组织没有被消灭,仍然存在于那几十万教众之间。这就让随后朱瞻基的瓦解消化工作,变得举步维艰。到现在已经过去将近半年,那些白莲教徒虽然被迁出广灵老巢,军队也换成了官军的旗号,然而仍聚众不肯分散,每日耗费巨靡、与地方官民矛盾日重,随时都有再次生乱的危险。
一旦这些家伙再度叛变,山西又将生灵涂炭不,王贤都能猜想到,到时候汉王那些人会怎么攻击朱瞻基,他们会太孙如何无能、如何刚愎自用,让已经降服的白莲教徒再次生变。太孙好容易树立起的名声,也将毁于一旦。
自己挖的坑当然要自己填,这阵子公务之余,王贤也在思考该如何破局。在经过大量的调研之后,他心里有了计较。此番又跟严清商议一夜,见两人不谋而合,王贤终于心下大定,第二天回家禀明了爹娘,安抚好妻子,便带着二百护卫并死活要跟着的灵霄悄然上路了。
此番离京不是钦差,自然不能动用兵部的勘合,但以王贤今时今日之地位,一路上早有人备好了骏马、打好了食宿,一行人晓行夜宿,疾驰向北,六天时间就进了山西界。
上次来山西时,还是一片银装素裹,这次极目所见,则皆是连绵不绝、沟壑纵横、植被稀疏的黄土高原。上次来山西时,天上阴云密布、铅块低垂,这次则是高天流云,一望无际。那辽阔碧蓝的天空,任白云自由自在的流淌,也让人的心情变得无比开阔。
灵霄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象,快乐的像脱离樊笼的鸟,催动着胯下倒霉的军马,在黄土塬上上上下下,还唱起了新学的山西民谣:
“三十三棵荞麦,九下九道棱。
妹妹咋好哇,人家的人。
你把你的那个马驹驹呀,尔在妹妹家,
马驹驹想娘呀,你想妹妹的家,
荞麦子开花,上白。
妹妹一心呀,等哥哥你回来……”
灵霄总是活泼跳脱,唯独唱歌时才会显露出她灵秀的一面,歌声清脆婉转,唱得人心坎坎里都淌出蜜来。可偏生王贤身边这些大老粗,不懂欣赏这优美的民谣,每每就知道怪腔怪调道:“灵霄妹子,你等哪一个哥哥呦?”让王贤一阵无语。
但让王贤更无语的是,灵霄妹子会朝他嚷嚷道:“贤子,他们欺负我!”让他在下属面前一面子都挂不住……
不过除此之外,旅途还是很愉快的,不知不觉就看见了山西最南部的高平县。让王贤稍感意外的是,这里竟然与上次差不多,仍然在严密盘查的状态。
不过当他们的人马出现在县城下时,前来迎接的除了周知县,竟然还有许怀庆和薛桓等人,几人一看到王贤,便策马疾驰过来近前,翻身跪倒在地,激动的朝王贤行礼道:“军师!”
王贤也利索的翻身下马,搀扶起几人,在他们胸前重重一捶,哈哈笑道:“你们这些日子伙食不错啊!”
几人闻言顿时不好意思,这半年他们在山西几乎是无所事事,都有些发福的迹象。唯一的例外是薛桓,他的身材仍然无比标准,闻言忍不住告他们一状道:“这些家伙觉着编制也解决了,官位也有了,自然懈怠了。”
众人多年兄弟,都知道薛桓在兄长阵亡后,有神经质,是以都没和他一般见识的,只是打浑把话题转过去。许怀庆笑道:“本来太孙要亲自来的,可太原那边实在走不开,只能让我们来替他接军师了。”
“自家兄弟,客气什么。”王贤暗暗心惊,想不到局势已经到了太孙不能抽身的地步。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咱们快入城吧。”
“是是,大人快请上车,下官在衙门里略备薄酒,给大人接风洗尘。”在一旁惶惶然站着的周知县,忙头哈腰道:“还请大人大人不记人过,给下官一个改正的机会。”
“怎么?”许怀庆等人马上找到了出气筒,揪着周知县的领子瞪眼道:“你子对我们军师做过什么?”
“没没,”周知县吓坏了,忙求救般的望向王贤道:“大,大人,上次下官真是情非得已,是上头不让我跟大人多嘴的……”
王贤其实也有些茫然,他不是个记仇的人,若非周知县提起,几乎已经忘了去年冬天那次,自己本以为是同乡,想跟他打听消息,他却一问三不知的样子了。
见王贤不话,周知县还以为他真生气了,两腿一软就要给他跪下。好在王贤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托住道:“周大人这是干什么?我们往日无怨、素日无仇,我干嘛要怪罪你?”
周知县手无缚鸡之力,王贤一托,自然就跪不下去了,一张纠结的脸上写满期盼道:“大人真不怪罪我?”
“那还有假?”王贤展颜一笑道:“快进城吧,这么多人看着,你这个父母官成何体统?”
“是是是,大人请!”周知县也感觉出王贤得是实话,登时全身骨头只剩二两轻。大明开国才四十余年,且又经过一场靖难,武官的地位还远高于文官,何况王贤这个从四品、掌诏狱的实权高官,周知县竟能和他论上同乡,当然要好生巴结了。哪还管老百姓怎么看?屁颠屁颠的恭请王贤入城。
进城后王贤等人也不住驿馆,便在周知县的极力邀请下,直接住进了高平县衙。简单盥洗之后,王贤出到外间,周知县忙起身相迎,仍有些局促道:“大人……”
“周大人放松。”王贤在正位上坐定,摆手示意他坐下。
“大人还是还称呼得草字吧。”周知县只搁了四分之一个屁股在椅面上,恭声道:“人草字盈之。”
“好吧,盈之啊,”王贤虽然比周知县年龄上一半,这样称呼却一不别扭,微笑道:“你别紧张,我就是跟你,同乡之间随便聊聊。”
听王贤出‘同乡’二字,周知县剩下的二两骨头也不翼而飞了,忙使劲头道:“是是是,大人有什么要问的,下官必然知无不言、言无那个……不尽。”
“盈之这次要热情许多啊。”王贤还是忍不住挪揄一句。
周知县登时老脸通红,讪讪道:“大人莫怪,上次实在是情非得已。”
“哈哈,我没怪你,当时你那样做,也是人之常情嘛。”王贤适可而止的笑笑道:“不过有一我很奇怪,这都半年过去了,贵县怎么还在戒严?”
“是这样的……”周知县露出一丝苦笑道:“两次虽然都是戒严,但目地是不一样的,上次是为了抓人……大人肯定也知道了,那次是废晋王父子不见了,晋王殿下自然要封锁全境,严加搜捕了。这次却是太孙殿下下的令,目的是防止白莲教徒入境合流。”
“那出境呢?”王贤问道。
“不管。”周知县道:“甚至是礼送,只要能让山西一地的白莲教徒越来越少,怎么都没问题。”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太孙的意思?”王贤眉头轻皱道。
“下官岂敢有自己的意思?”周知县苦笑道。
“……”王贤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太孙光防止山西的白莲教徒聚集了,却把那些造反的种子往外省逼,这不是以邻为壑么?是哪个二百五给太孙出的主意?
见王贤有些不快,周知县忙屏息静候,大气都不敢喘,直到王贤又开口问道:“白莲教徒已经投降大明好几个月了,不知道安置的情况如何,贵县有没有分到名额?”
“回大人,敝县地处要冲,为了保险起见,并未被分配安置名额。”周知县道:“不过邻县都分到了千把人,山西地贫人稠,安置这些人已经是极限了。”
“山西一共多少个县?”王贤问一声,
“一百多个。”周知县忙答道。
“那才十多万人,还远远不够啊。”王贤叹气道。
“够不够两,人家还不愿来呢。”周知县道:“起先几个县接收了一批教徒,但官府对他们百般提防、百姓视他们为异类,原先好的房产土地也没兑现,两边还发生了冲突,结果那些好容易迁出来的教徒又回去了。经此一事,那些白莲教徒愈发不相信官府,双方的关系也就愈加恶化。”
“就没有成功的例子么?”王贤问道。
“没有,其实各县都不愿接受这些教徒,”周知县摇头道:“他们都是有组织的,一旦让他们千把人在地方上站住脚跟,立时便可跟知县分庭抗礼。”
“嗯。”王贤头,又问道:“这么,地方官府对分散安置的方案颇为抵触?”
“下官也算是旁观者清,既然大人不弃垂询,下官也必须斗胆直言了。”周知县道:“这真是个一拍脑袋便定下来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