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干王公大臣被太监叫出家门,赶到皇宫时,已经过了宫门落锁的时辰。按规矩,宫门必须按时落锁,非紧急军务不得打开!但朱棣命人给他们留着门,而且他们进宫之后仍不关门,可见此刻皇帝的心情是何等暴怒激动!
冬天黑的早,这时候天已经黑黢黢,太监们打着灯笼,引领着诸位王公向乾清宫而去,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眼神的交流,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皇帝为什么在此刻把他们叫进宫里!
进了乾清宫,王公们见朱棣背对门口,负手仰头,望着墙上一幅猛虎下山图定定出神。王公们向皇帝行礼参拜,朱棣却置若罔闻,既不回头,也不让他们起来。
王公大臣们只好跪在那里,静待皇帝作……好在都是练了多年的跪功,倒也习以为常了。
君臣就这样沉默的捱着,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有顿饭功夫,太子朱高炽才在两名太监搀扶下蹒跚而至。他腿脚不好,来的晚些也正常,但来的这么晚,就实属不正常了……
“儿臣朱高炽,拜见父皇。”朱高炽示意两名太监离开,一撩袍服下角,跪在皇帝面前。“不知父皇连夜传唤儿臣,有何圣训?!”
“圣训不敢当……”朱棣终于说出他今晚的头一句话,就火药味儿十足:“朕的太子如今翅膀硬了,朕倒想问问你,到底有何指教?!”
“父皇说这话,儿臣就该请罪自裁了。”朱高炽嘴角哆嗦一下,声音很快恢复平静道:“但实在不知,儿臣又怎么触怒父皇了?!”
“别整天把请罪自裁挂在嘴上?!”朱棣依然不回头,冷冷道:“就算朕真要赐死你?你能乖乖受死?!”朱高炽刚要说话,朱棣又讥讽道:“就算你想乖乖受死,你那些忠心的臣子,也绝对不会答应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只有一种臣子,就是陛下的臣子!臣子只会忠于陛下,绝不会忠于儿臣!”皇帝说完,朱高炽沉声道:“陛下此言是大都耦国、乱邦之言,儿臣斗胆请父皇收回这话!”
“是啊陛下!君不密则失臣!”夏元吉蹇义杨士奇杨荣金幼孜等人,也不能再装聋作哑了,纷纷苦劝道:“陛下适才所言,确非君论臣之道,还请收回啊!”
“朕连话都不许说了!”朱棣却神经质似的抽风大笑起来:“还说不是沆瀣一气!哈哈!哈哈哈!”
“陛下……”太子和王公大臣们只好再次叩请罪。
“好吧,”朱棣仰头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道:“朕就奉太子的命,把那句话收回来。”说着看看殿角写起居注的官员道:“适才所言,不要记录。”
史官到了明朝,早没有唐朝以前秉笔直书、不谀不阿的风范,基本从唐朝开始,就为皇帝的命是从,到了本朝,史书和史笔彻底成了替皇帝文过饰非、打压政敌的工具。史官们刚才都吓傻了,哪敢写一个字,这会儿听到皇帝的旨意,自然如蒙大赦,点头如捣蒜。
“皇上英明……”众大臣也如释重负,本以为一场风暴应该要过去了,谁知朱棣终于转过头来,那双血红的眼睛,充满仇恨的扫过众王公。每个被他扫过的人,都心头一颤,忙低头不敢与皇帝对视……除了太子。
朱棣的目光也定格在太子身上,冰冷冰冷的注视着太子,太子也毫无惧色,神情坦然的与皇帝对视。太子的目光虽然柔和,但坚定如磐石,在朱棣那降妖除魔、震慑群小的凌厉目光下,丝毫都不凌乱,并不落下风……
这种分庭抗礼的目光,让朱棣无比愤怒、无比焦躁,他伸出手臂,手指指向太子,距离太子的鼻尖仅仅一寸不到,声音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是你指使他们,不上贺表的!”
“儿臣没有指使任何人,”太子不卑不亢道:“也没有任何人指使他们!”
“那他们为何如此整齐的不上贺表?”朱棣切齿道:“你想说朕失其道吗?!”
“陛下,”太子道:“这是民心……”
‘啪!’话没说完,一记重重的耳光抽在太子脸上,那响声是如此惊人,吓得大殿中所有人都猛一哆嗦。
朱棣扬着手,又一巴掌抽在太子的脸上,怒不可遏道:“露馅了吧!你就是那个人!你就是那条狗!”说着再飞起一脚,把太子踹倒在地……短短三个月不到,太子两度遭到皇帝殴打,这非但在本朝骇人听闻,翻遍二十一史,也是绝无仅有的。
王公大臣们赶忙隔住这对天家父子,放任皇帝殴打太子,是国家的耻辱,是在场所有人的污点……
那些史官痛苦的闭上眼,为不能记下这世上罕见的劲爆场面而惋惜不已……。
大臣们拼了命,才拉住暴怒如虎的皇帝,朱棣犹怒不可遏道:“天亮之前,不拿出补救之策,朕就废了你这个太子!”说完,皇帝便丢下一地呆若木鸡的臣子,拂袖去了。
夏元吉等人看着朱高炽,见他两边腮帮子都红肿起来,赶忙让太监取碎冰来,包在帕子里给太子消肿。太子一手一团碎冰,压在两边儿腮帮子上,样子很是怪异。然而除了赵王,没有人有心情取笑太子,哪怕是赵王,也只能在心里头暗暗偷笑……
‘天亮之前,不拿出补救之策,朕就废了你这个太子!’
皇帝临走前的暴怒之言,虽然没有人真当真,但也没有人敢不重视。如果天亮之前不见到足够的贺表,恼羞成怒的皇帝很可能取消移宫大典,届时在蕃邦属国面前丢了脸面,皇帝把所有罪过都安在太子头上,废掉储君也不是不可能……
“诸位,怎么办?!”蹇义忧心忡忡看着众人,他是吏部尚书、礼绝百僚的百官之。内阁大学士们如今虽然权重无比,被人戏称宰相,但还没法和六部长官相提并论。所以蹇义当仁不让的成了话题的起人。
“还能怎么样?”赵王朱高燧从地上爬起来,虽然乾清宫的地面纤尘不染,他还是仔细拍了拍腿上,不咸不淡道:“让百官写贺表呗。”
“王爷,他们要是肯写,还至于到今天这步?!”蹇义苦笑道:“实不相瞒,我们这些部院长,这些天一直在苦口婆心相劝,威逼利诱什么法子都用过了,可那帮家伙,就是油盐不进。”
赵王淡淡冷笑,心说他们当然油盐不进,不然本王这么长时间的功夫不就白费了?
其实赵王的法子,还是和当初在南京用的如出一辙,让有名望的清流宣称:‘谁敢上贺表,就是自绝于同僚!’同样话说的多了,也就越来越多的人相信,这话的威力也就成倍增加,愈成了众怒难犯之势。百官知道,法不责众,上峰的威胁其实没什么威力,但要是谁敢上表,被同僚一人一口唾沫就能喷死!
“皇上已经指了明路,”一直沉默的太孙殿下突然冷冷道:“只要把今天皇上的话,告诉那些官员,他们自然会就范……”
“那是自然……”蹇义点点头,却又摇头道:“但这样一来……也是极大的不妥!”
当然是极大的不妥!这等于将皇帝和太子的矛盾公诸于众、等于坐实了太子惑众抗上的罪名,让太子殿下如何自处啊!
“顾不上那么多了,先过去眼前这关吧!”朱高燧已是志得意满,这次迁都之争,别人都以为太孙赚了便宜。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太孙被皇上推到和太子父子相争的第一线,纵使赢了些许权力,但输掉了珍贵一万倍的名声!这次迁都之争让皇帝和太子父子反目!让太子和太孙父子反目!真正的赢家是他,赵王朱高燧!
“这……”大臣们眉头紧锁,不敢应和赵王殿下。
“不错。”太子殿下终于开口了,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放下两块包着碎冰的帕子,目光平静道:“眼下头等大事,是如何让明日大典顺利举行,使我泱泱天朝不至于在属国面前失了体面,不至于在史书上留下遗憾。”顿一顿道:“至于其他,都是其次……”
“殿下!”蹇义夏元吉和三位大学士眼中泛泪、俯身跪地。他们都是饱经宦海、洞悉人心的老吏,哪里不知所有人的算盘?!他们知道,太子殿下本不必如此、亦不该如此!他是为了大明、为了中华、为了生民,才走到这跟父皇尖锐对立的一步的……只是,最终还是无济于事……
已经是戌时中了,时间异常紧迫,众人赶忙分头行动,各自召集相熟的官员,向他们讲述太子殿下如今的危局,希望能打动他们的铁石心肠,拿到那该死的贺表!
走在出宫的路上,金幼孜突然面色怪异,低声对一旁的杨士奇道:“士奇兄,你说,皇上之前给太子殿下解禁,让他负责大典礼仪,是不是给太子挖的坑?!”
杨士奇没说话,却微微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