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被提及的可怜的孩子现下正站在后院的廊下,一张小脸白着,定定望着院中的母亲。
“小安,你过来。”朱颜勾起一丝温和的笑意,向那出神的孩子招了招手。
“师父……师父要赶小安走吗?”窦安抬起头,定定看着她,眼中满是不解与委屈。
朱颜低低敛下眉,本想伸手抚一抚孩子柔软的头发,但见那位窦夫人便站在跟前,仍是瞪着两眼,气势汹汹,忙硬生生地收住了手,轻笑了笑,“好孩子,你比我刻苦了许多,那些医书只需好好地读了,往后见的病患多了,自然能够成事,你早已不需我教你什么了,往后还是唤我一声……罢了,令堂十分地不喜我,往后还是别来见我才好。”
那妇人鼻子里“哼”一声,冷着眼将朱颜上上下下看一遍,“我就说你这贱丫头不会有那般的好心,如今收了我们的银子,说不教就不教了,也亏得你没脸才能说得出口!”伸手将窦安一推,“你就给我在这里学着,不到能看诊赚钱,不准踏进家门一步!”
“嫂子果然是明事理的。”朱颜看着她那副样子,说不出的恼怒,气急了反而生出一丝妖娆的笑来,一手用绢帕轻轻抹了面颊上的血痕,一手用方才针灸的银针指着她,“我们这些学医的,别的本事不行,这记性却是不差的。朱颜倒还记得清楚,当初嫂子与平远先生带着这孩子来求医,朱颜那时也不知你们与母亲相识,只觉得小安这孩子病得好可怜见的,贤夫妇也是困苦不堪,写下了方子,不仅未收诊金,反是连抓药的碎银都一道赠了。”
窦安微微红了小脸,那般窘困的事情,他一点不想再去想起来。
朱颜却是不依不饶。她固然疼惜这孩子年纪小小便患了这样难以根治的病症,但以面前这位夫人的态度,难保这孩子日后也与她一般的性子,有些话现在不说。只会让自己后悔。
轻抿了抿唇,看着那妇人冷冷一笑,“夫人说的有趣,但夫人想必不知,我十分喜爱小安这孩子机灵聪敏。将他如亲人一般带在身边,他的饮食起居,无不比其他人高出一截……”伸手指了指窦安身上一件簇新的小袄,“这一件小袍子,便是前几日才为他缝完的,朱颜初初向着母亲学些缝纫手艺,与夫人比起来自是还有一截的。”
窦夫人的脸黑下去几分,讷讷地没说话,诚然,她缝衣服手艺其实并没有朱颜好。这丫头是故意在说反话。
“我又想着,平远先生与母亲这般亲厚,或许从前也接济过我们,因此并未收过一分束脩,想来想去,似乎也只年节那会儿见得平远先生来送过节礼,但母亲诚然是回敬的。”
朱颜一气地说完这些,面色没有一丝的改变,一双明亮的眸子微微敛着,似笑非笑。
永无有些惊讶地打量着朱颜。他总以为这女孩子生长于江村,性子固然是活泼的,却不想说起话来竟是这般夹枪带棒。
“看来永无并不必担心阿颜在京城如何生活了。”袁凛宽慰一笑,说实在的。他对朱颜今日的表现也是十二分地惊讶。
“自然了,我说过我会尽量去试着……”朱颜抬起头轻笑,她说过的,她会尽量试着去喜欢袁凛,也会努力让自己更适应京中尔虞我诈的生活。
窦夫人气势汹汹地来,却哪里都讨了个没趣。面子上有些下不来,不由地讪讪收起那一轴画,也不管自己的孩子,转身便走。
朱颜垂首看看窦安那一双噙着泪的大眼,早已不忍心遣他离开,挥了挥手,柔声宽慰,“小安,你仍是回去温习方书,一会儿我同袁公子一道来问你的。”
窦安眨眨眼,回身蹭了几步,又停下来看朱颜,“师父真要赶我走吗?”
“……我并没有赶你走,我说的本就是事实。”朱颜安慰地看着他,她对窦绥早有些怀疑,又因为那轴画的缘故,越发不想与他过多接触,窦安这孩子的存在,让她敏感地察觉到了危险。
窦安皱了皱鼻子,抬手抹抹眼角,却不想在这众多人面前哭起来,急忙背过身,一路蹒跚地走了回去。
“何必这样待小安?”永无看着她轻轻摇头,这窦夫人固然令人气愤,但窦安到底是个孩子罢了,“如此迁怒,是否有些过了?”
“过……?”朱颜轻笑着摇头,暂且将此事搁下,扭头看着那个满脸不服气却又不得不乖乖蹲在地下的杨氏,露出一抹莫测的笑意,“大舅母,你怎地不抬起头来看看我?看一看我这专会勾引人的脸,可有如你所愿地毁了?”
“阿颜,不要这般说自己。”袁凛将她往身后拉了拉,竟是上前向着杨氏微微颔首致意,“这位夫人,如你方才提起,这朱夫人确乎还有一位长女,但那位唤作‘燕子’的,诚然并非阿颜,你可知晓,那人究竟是谁?”
杨氏被他的举动怔住,虽然本想得意洋洋地说一句“我凭什么告诉你”,但到了嘴边却说得十分谦卑,“那孩子便是她与一个下人私生的,其他我们也不甚清楚,想必在那战乱里死了。”
袁凛蹙了眉,本以为她还能知晓更多秘辛,原来也不过是个纸糊的老虎罢了,只能说些捕风捉影的事情,看来真想弄明白朱颜和徐绸珍的那些事情,真是不能一蹴而就。
“让她回去吧,我不想再看到她。”朱颜有些疲惫地闭上眼去,这个女人三番五次找自己麻烦,此仇不报,委实非君子,轻轻咬了牙,“这一次我暂且按下,若再有下次,朱颜可不会再因为唤你一声‘大舅母’,便一味地隐忍退让。”
杨氏微微哆嗦了一下,战战兢兢地看永无,她着实想不到这个貌似文弱的青年出手着实有两下子,她现在一见他腿肚子就有些打哆嗦,有心招他为女婿的事,自然早已抛去了九霄云外。
院中又安静了下来,微风吹过,淡雅的竹香送来,所谓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确乎是一幅美景,若再添上廊下姿容雅致的三人,便更加地不可多得了。
朱颜见这里再无旁人,这才看着永无轻轻一笑,“永无到了这儿,怎么也不来寻我?那会儿宣清还说起,让我引荐一番,不想你们两人已经认识了?”
“只是听闻琴音悠扬,便去看看是何人有此雅兴。”袁凛站在她身后,看着永无意味深长地一笑。
“不错,宣清也算是有同好之人,永无得以结识,三生有幸。”永无也轻轻一笑,说得云淡风轻。
同好……喜欢同一人,倒也确乎是算得同好。
袁凛亦笑笑,“的确如此。”
朱颜对于两人这若即若离的态度有些无奈,一时却也想不出这点若有若无的火药味儿究竟从何而来,便笑着岔开话,“永无方才责怪我待小安过于苛责,你却着实不知,那孩子……我却是有些害怕。”
“怕什么?”袁凛敏感地觉得事情不对。
“……或许只是我胡乱猜测,但我委实觉得,那孩子似乎在注意我的一举一动……”朱颜小声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最开始怀疑是在那日纾送自己回来的时候,那个时候纾提起,窦安一个孩子,本该是对蹴鞠那等新鲜玩意儿极为感兴趣的,但他却一眼就发觉了自己与纾的行迹,下车后,他又特意问起纾的身份,随后请求回家一段时日……
这些事情都太巧了,虽然窦安不过一个孩子,但她还是不由地有些怀疑起来。
袁凛听她一说,也猜到了个大概,但因永无也在,不好多说起,只是轻轻拍了拍她,“阿颜,我看你想得太多了,不过小安那孩子确乎聪敏刻苦,左右不过几月,我们便要成亲的,到时候那孩子也不能跟你一道去,这便让他出了师,我看也很好。”
“好,我会好好与母亲还有平远先生提起。”朱颜调皮地向他眨眼,袁凛从来只担忧自己想得太少,好心反被人骗了,如今这般说,自是不希望在这时候谈起此事,笑一笑,急忙岔开话,“说来,那轴画原是在我二舅爷的书房里挂着的,前一阵子说是失窃,怎么却在平远先生的手中呢?”
她说着,眼睛不自觉地转到了永无跟前,那轴画失窃的那日,她恰好在徐府中遇上了永无,这一切,该不只是一场巧合吧?
然永无只是淡淡一笑,似乎一切与他无关。
朱颜正想再说几句,院外又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接近。
接着,后院竹篱编成的小门被猛地一推,整个重重地落在了地上,溅起一蓬灰尘。
朱颜敛眉看去,竟是那位窦夫人去而复返,只是这一次她披头散发的,比起刚才气势汹汹的样子,真是狼狈到无可附加。
“这是怎么了?”永无挑了挑眉,正要缓步过去,那窦夫人已经抬起头来,一张脸上竟有长长一道血痕,眼中也惊恐非常,急急叫道,“要杀人了,救命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