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清晨,严崇一如既往地在闹钟响起前醒来了。
他懒懒地不愿睁眼,鼻子却不由自主地抽动了几下,漂浮在空气中的早饭香气倏地钻进鼻孔里,赶走了盘桓在他身上最后一丝残留的困意。他掀开被子起身,提起挂在床头的上衣,一边穿,一边循着那香气走到了厨房。
厨台上铺着两张油纸,整整齐齐地摆了十排二十来只馄饨,每一只都捏得极漂亮,薄薄的馄饨皮被肉馅撑得滚圆,馄饨两边翘着小角,元宝似的一字排开。下厨的人还在纸上撒了些面粉,抹得匀匀地,以防馄饨皮粘住。
严崇拿着两只碗走近灶台,一眼就望见锅里那一只只在沸水里翻滚漂浮的馄饨,肚子不免更饿了。
下厨的人头也不回地朝他伸手,严崇心领神会地递过去一只碗,只见她手腕一翻,漏勺在锅里灵活地走了一圈,捞起来七八只馄饨,再来一勺,碗正正好好满了九分。他连忙接过这碗馄饨,又将另一个空碗搁在她手里,不过这另一碗里的馄饨要少一些。
严崇把两碗馄饨放上餐桌,桌边已经摆好了两副汤匙筷子,长一些的深色竹筷子是他的,另一对浅色的则是严素的。
两人并肩坐着,他本想从自己的碗里拨两个馄饨过去,却被严素拒绝了。
“最近有点吃胖了。”她这么说道。
严崇在自家小妹的小细腰上摸了一把,眉头立马皱了起来。
“胖什么胖,瘦得连点肉都没有,我一手可以提两个你起来……你们这群小女生就知道成天减肥,减得营养不良还说美美美,妈的我怎么没看出来美在哪里?”他一边唠叨,一边把两碗馄饨换了位置,命令道:“你吃这碗。”
严素飞快地抬眼,没等她开口,就听严崇斩钉截铁地补充道:“吃不完别指望我送你上学,自己从这里走到市区去吧!”
她低下头,拿筷子戳了戳碗里的馄饨,小口小口地吃起来,半垂的长发几乎完全遮住了她此时的表情。
严崇把她的头发挂到耳后,轻声说:“小丫头,乖。”那语气像是在安慰小猫小狗。
作为回应,他听到严素轻轻地“嗯”了一声。严崇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严素接受了他的要求的表示,不由露出满意的神色来,“这才对嘛,小小年纪减什么肥。”
严素抿嘴,似乎是默认的样子。
接下来的一会儿,除了汤匙碰撞瓷碗的清脆声响以外,餐厅里再无其他声响,不过很快,这种静默就被纷沓而至的脚步声给打破了。
头一个出现在餐桌边的人,是陆阮。
他个子奇高,又偏瘦,整个看起来就像根细长的竹竿,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仿佛随时要折断似的,而现在,这根竹竿大踏步地飘进餐厅,毫不客气地在严素身边落座,凑近了些重重地吸了口气,感叹道:“好香——”
因为他太高的缘故,哪怕是坐下来了,也比娇小的严素要高上一截,因此,从严崇的位置看过去,陆阮凑到严素身边时,简直像是要把人裹进怀里似的。
“要吃就自己去厨房下,别来这里蹭。”严崇长臂一捞,就把自家妹妹揽进了自己的保护范围内。
陆阮识趣地起身,恰好其他人也都到了,一行人涌进厨房里,吵吵闹闹地争着谁该吃多谁该吃少。
严崇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再看看严素碗里剩下的几只馄饨,催促道:“吃快点,我去楼上换个衣服就送你出门,行李收拾好了吗?”
严素点点头。
严崇又问:“行李和书包都在房间里?”
严素又点点头。
“这样吧,你吃完直接来车库,我先帮你拿书包和行李上车。”严崇起身,揉了揉她的头顶,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动作快点,我不想等太久。”
说着,他转身上楼,回自己房间快速地洗漱了一番,换好衣服,去严素的房间拿了早就打包好的行李和书包,这一切不过花了十来分钟的时间。当他打开车库门,第一眼就瞧见了倚在车边等待的严素。
他把行李和人都塞进车里,再一看时间,离关校门只差二十分钟。
眼看着快迟到了,严崇自然是一路疾驰,刚刚好踩着关门前的两分钟赶到了校门口。
他从后车厢里取出行李,交给一旁垂手站着的严素,叮嘱了几句正要离开,刚打开车门,却忽然想起什么事似的转身问道:“这周的工资下午结算,你想转到你的卡上,还是直接让我打给孟医生?”
“转给我吧。”严素总算开口说了这一天的第二句话,“我约了孟医生下周见面,到时候我直接去医院交钱。”
她说话时的语调淡淡的,没什么太大的起伏,听起来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
严崇听出她话语中的疏远,却全然没有在意,扔下一句“周一等我接你”就急匆匆地发动了汽车,扬尘而去。
望着远去的轿车,严素静静地站了会儿,直到清晨的校园铃声响起,这才拖着行李走进校园。警卫亭里的大叔探出脑袋来,一面递来一本记迟到的簿子,一面问道:“今天怎么迟到啦?还大包小包地来上学?”
——因为哥哥要和工作室的伙伴开庆祝派对,据说派对内容少儿不宜,就把未满十八岁的自己赶回父母那里住?
她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回答:“周末要去看叔叔阿姨,所以就把行李一起带来啦。”
大叔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听见钟声停了,他有些责怪地说:“那也不能迟到啊。”
看她揪着书包带,站在那里拘谨又忐忑的模样,警卫大叔还是收回了那簿子,粗声粗气地说:“还好你是在铃响的时候进来的,今天就不记你名字了,下不为例啊!”
“好。”严素仰起脸,抿起嘴露出一个讨人喜欢的乖巧笑容,“以后不会了。”
警卫绷不住脸,叹了口气冲她挥手,说:“行啦行啦,快去教室吧。”
严素也笑了起来,和警卫道了声别后便转身向教学楼走去,背对着校门没走几步,她的笑容就完全淡了下去。
“不不不不不……”她用力地揉了揉脸,试图将僵硬的面部表情搓得生动一些。这一招总是很有效,她很快又找回了先前的状态,嘴角上挑,眼睛弯弯,视线微微向下垂去,有点羞涩又有点乖巧的表情。
到教室时,早自习已经开始一会儿了,见她敲门,班主任斜睨了她一眼就挥手示意她进去,只是看到她拖着的行李后明显地皱了眉头,教室里的其他人也或多或少地投来了好奇的注视。
邻座的蒋瑜趁着班主任回头写黑板的空隙,用笔戳了戳她的手臂,指着行李做口型问她怎么了,严素用口型回答她:被家里赶出来啦。
蒋瑜愕然,正想追问,班主任已经回过头来,一双锐利的眼睛直往她身上扫,不得不按捺住好奇心继续抄着笔记。
早操的钟声一响,她立马丢下手里的笔记本,凑到严素身边问道:“被家里赶出来了?什么情况?”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恰好前后左右桌的人全都能听到,这下附近的人全都围了上来。
没等严素解释,就听班主任说:“严素跟我来办公室。其他人都去操场,别磨磨蹭蹭的!”
周围的人哄地一下散开。
严素把行李塞进椅子底下,跟着班主任离开教室,逆着走廊里的人流到了办公室。
班主任把书和教案往桌上一放,拉了张椅子示意她坐下,一副要与她长谈的表情。
严素本以为只是要问问她怎么会迟到,顺便做个简短的教育而已,看这个架势忽然有点摸不着头脑。
班主任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人,戴了副细金边的老学究眼镜,因为度数偏高所以眼睛看起来像是两颗豆子,邻座总开玩笑说是因为她眼睛小能聚光,所以看人的时候目光总是很锐利。
此时,这老鹰似的眼睛正盯着严素。
双方都沉默了片刻,还是严素先开口说话了。她本想简单地解释下迟到的缘由,谁知她才说到“周末家里有事”就被班主任一抬手打断了。
班主任一脸“我很清楚你周末有什么事”的表情,说:“你哥哥早上和我通过电话,我们聊了一些事,我叫你来,就是随便聊聊。”
——聊了一些事……那就是说严崇还和她说了其他的事情,又或许没有说什么,只是纯粹来诈一下自己,看看还有什么我会主动交代的?
严素低下头,掖在耳后的刘海散了下来,遮住了她脸上的表情。
见她不说话,班主任轻咳了两声,捧起杯子抿了口茶,问道:“你有什么想和我说说的吗?”
严素细声细气地问:“学校里的事吗?”
“不管是学校里的事,还是家里的事,你自己的事情,都可以和我说说。”班主任放下茶杯,身体向后靠住椅背,双手交握着放在小腹上,偏着脑袋似乎在等严素主动坦白。
一听她提起“家里的事”,严素就大约猜到了他们聊的内容。
“家里……”她腼腆地笑笑,表情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不跟爸爸妈妈住,对家里的事情不清楚。”
班主任向前倾了倾身体,说:“我也听你哥哥说了,你是跟你哥哥一起住?”
严素谨慎地回答:“我爸爸妈妈常常出差,哥哥又搬到工作室去了,所以多数时间我还是跟哥哥一起住。”
班主任长长地哦了一声,问她跟哥哥生活会不会不方便,她笑着摇摇头。
两人又就家里的情况打了一阵太极,说了一会儿,班主任不经意般地发问:“听你哥哥说,你早上是因为要打工才晚出门了的?”
严素故作惊讶地愣了愣,“打工?”
她心里暗骂严崇说话不过脑,同时又飞快地整理了一番思路,准备编个合适的理由骗过去。她并不希望有太多人知道自己在替严崇打工的事情,尤其不想让这个班主任知道,一是因为直觉告诉她班主任并不喜欢这件事,二是怕哪天这件事会通过班主任的嘴巴传到父母那里。
编理由并不难,难得是怎么编得合理又不显得刻意。
于是她说起自己在家只是做点家务,班主任又问她具体做些什么,一问一答之间,她倒是编了个挺动听的故事——父母不在身边,哥哥又要工作又要顾及家里,妹妹力所能及地打理家里的事情,正好哥哥管着零花钱,就当做是给她发工资了。
就这样聊到早操结束,听着外头的脚步声,班主任终止了这场对话:“好啦,马上要上课了,早点回教室准备一下吧……你家里的情况我也清楚了,父母不在身边确实要辛苦一点,但是这个年纪读书为重,知道吗?你高一的成绩很不错,不要荒废了。”
严素瞬间悟了这场对话的来由。
回到教室,还没有打上课铃,一群围在她桌边的人一见她进教室就嚷开了。
她被蒋瑜挽着手臂,对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令她有些哭笑不得。她还没说什么,倒是有人先替她解了围。
“行了行了,那么多问题,你让严素怎么回答你啊?”
说话的人是吴应杰,他和严素在开学的时候被安排了临时课代表的职位,尽管并不是同一节课,而且两个人在教室的位置也隔得挺远,但常常在办公室遇见,偶尔也会聊上几句。
蒋瑜勾住严素的肩膀,冲着吴应杰挑眉嘿嘿直笑,“我这不是帮你问嘛。”
吴应杰一噎,“谁要你问了?”
蒋瑜的贼笑转而冲着严素来了,“那你自己问咯。”
眼看旁边人就要开始起哄,严素果断喊停,“哎,没什么事,就是家里人周末要招待客人,说会影响我学习,让我去亲戚家住两天。”
“那你说什么被家里赶出来了。”蒋瑜打了她手臂一下,“我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了呢。”
严素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轻声说:“也算是被赶出来啦……他们嫌我从名字到人都太无聊了,才不要我呆在家里呢。”
只听周围有人哧地笑了。
蒋瑜咕哝道:“这是他们不了解你这个人的本质。”
严素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又闹了一阵,上课铃响了,一群人又作鸟兽装散开,纷纷回到自己座位上。只是吴应杰离开之前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严素却假装翻书包避开了。
除了早上这些小插曲,这一天过得也算是风平浪静,直到晚餐后,半个月不见的严家二老向她宣布了一个噩耗。
——他们俩周末都要出差,所以商量了一下还是打算把严素送回严崇家里。
在严素的记忆中,严家两位出差的频率非常高,临时决定的出差也不少,像这样的消息对她来说早就习以为常,根本称不上是噩耗。
然而她并不知道,当她回到严崇家时,迎接她的竟然是那样的一幅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