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狂奔出门的千橙回过神来,开始思忖自己究竟身处宫中何处之时,她才惊觉自己迷路了。
千橙一直缺乏敏锐的方向感。进宫之时对这深深宫墙有些天然敬畏,只是老老实实地跟在关昇身后,并没有东张西望,更没有留心记路。其时心乱之下,更是慌不择路。在千橙眼里,宫中的屋子和路都长一个样。她溜过一扇门又见一扇门,溜过一个院子又见一个院子。时常有严肃威武的侍卫,或者步履匆匆的太监宫女列队走过。为了避免麻烦,千橙不得不小心躲藏,待四下无人了再出来。
正午时分已过,太阳缓缓移向西南天空。千橙借太阳大致推测了东南西北,却依旧找不到归途。中途还遇见一伙太监,喊着“捉贼捉刺客”地追赶。若不是她老爱跟着飞流跑跑闹闹,不知不觉中学了些皮毛的轻身功夫,只怕就要被捉住了。千橙也闪现过回去求助司徒昱的念头,可别说她早就记不得路了,就算记得,如此尴尬,又怎么好意思回去呢。小姑娘秀眉紧锁,脑中苦苦搜寻还有什么人可以带她出这皇宫。
“蒙大叔!”她脑中突然浮现出蒙挚那张七分正气,三分傻气的脸,“蒙大叔不是什么禁军统帅嘛,他一定在这宫中。我要是拦住一个侍卫求他带我去见蒙大叔……”
“我可能会被当做刺客或者疯子打死吧……”小姑娘脸上的喜色凝固住,垂头懊丧。只不过一会心念又转,振作起来,“现下我出不了宫去,被人当坏人捉住可能也是凶多吉少。不如自己坦荡荡走出去,侍卫见我一个弱女子,心下虽然奇怪,必定不会立即杀了我……”
“嗯,就这么办!”
心念既定,千橙捏了捏拳头给自己打气。可这士气不过一会儿便又泄了,因为她发现了一个残酷的现实。
没有侍卫。
没有侍卫?!
任凭她怎么探头探脑,细声细气的太监倒是见到了不少,却总也见不着一个侍卫从眼前走过……
千橙心中恍然一惊,自己乱走乱闯的方向果然错了?宫闱之内,非阉人慎入。难不成,自己这是走到后宫来了?
举目打量,不远处似是一处寻常的后殿,殿侧连着长长的走廊,直通向花园。千橙心下惘然,身子蔽于长廊的一处拐角,一时踌躇不知该往何处踏步。
犹豫之间,只听不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轻柔的女声。千橙急忙闪出长廊,蔽于一株粗壮的大树后。待她再探出脑袋来,便已只见得来人的背影。只见那长廊之上,两个宫女正引着一个着水绿衣衫的女子疾步朝那后殿走去。
千橙不由地蹙了蹙眉头。这绿衫女子的背影眼熟得很。她按捺不住,悄悄跟了上去。
不多时,两名宫女便将那绿衫女子送到了殿前。殿门打开,一名太监迎出来。绿衫女子侧身向两名宫女微微颔首,又冲那太监点点头,便踏步入了殿内。
千橙终究不敢离得太近。但只在这远远的看着,小姑娘也在那绿衫女子侧身颔首的瞬间确认了她的身份。
是路千影。
虽然隔得不甚近,但这最熟悉的人,光看背影千橙便不会认错。况且还瞥到了她的侧脸。
小姑娘不禁睁圆了眼睛,茫然不解。
姐姐怎么会在这里?!
不及细想,千橙便矮身前行,绕到殿后,想找个窗或者干脆抠个洞看看里面的情况。
她蹑手蹑脚,却无从窥探。只听得屋内丝乐之声大起,个中还夹杂了一个男人拍手称好的笑声。
“什么人?!”
千橙正自左顾右盼之时,只听得身后一声尖利的断喝,显是一个太监的声音。她心下大骇,欲拔足奔逃,却不知往何处逃去。正焦惶之间,千橙只听得一声“快跑”,接着便觉手腕一紧,不由自主地便被一人拉着跑了出去。
一路狂奔,千橙也不及细看拉着自己的人是谁。待得在某处停下,气喘之余抬起头,她方才看清眼前这微微喘气之人竟是司徒昱。
见千橙满是惊讶之色,司徒昱却是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了然于胸般道:“迷路了?”
千橙微感羞惭,想问他为何在此处,心下却又不甚想与他多说,只得尴尬地笑了笑。
司徒昱倒也没有如何取笑千橙的打算,正色道:“此地不可久留。阿橙,我先送你出宫。”
两人独处之时,司徒昱便自作主张地不称千橙为千橙姑娘。千橙心中不悦,却也不想在这个当口与之矫情争辩。当下只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司徒昱伸将过来要握她手腕的手,沉默地跟着走。
一路之上竟无什么人阻拦。千橙略感奇怪,却也说不上具体什么地方不妥。脑中胡思乱想道,许是这司徒昱身上自带“太监宫女退散”的光芒……不,不是光芒,是臭气。
千橙不满司徒昱今日对她的轻薄无礼,虽然刚刚救她脱险,却也是祸起自他算不得有恩。故气恼之余,不禁腹诽甚多。
司徒昱突然开口道:“你知道你刚才在的那是什么地方吗?”
千橙刹住腹诽,一怔道:“什么地方?”
“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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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流,不要在屋顶跑来跑去了。你这样会吵到宗主休息的!”
黎纲仰头对着屋顶。因尽力压低声音,脑袋又随着飞来飞去的少年,晃过来又晃过去,故模样甚是古怪。
飞流近乎充耳不闻,只顿了顿身子,气鼓鼓地瞪了黎纲一眼,一发力便又朝对面的屋檐飞去。
梅长苏在屋内听得动静。他知道飞流如此,只因千橙那小姑娘入宫几个时辰未归来。当下也不甚在意,轻声道:“黎纲。”
黎纲听得召唤,忙躬身进到屋中,双手呈上一卷画轴:“宗主,您那日吩咐的东西,十三先生方才特意差人送来了。耽搁了些时日,他说望宗主您不要见怪。”
梅长苏点点头,接过画轴却不急着展开。只是挥手让黎纲退下,接着侧头轻轻唤了一声。
“飞流。”
话音刚落,门内便闪进了一个少年,唰地从已然起身却尚未出门的黎纲面前掠过。黎纲不知自己已是第几次露出见鬼一般的表情,轻呼着拍了拍胸口,稳了稳步子方朝门外走去。
梅长苏轻笑一声,招呼少年道:“飞流,苏哥哥给你看一样东西。”
飞流眼睛已然盯上了那卷画轴,歪着脑袋乖乖地坐好。
梅长苏轻轻打开那卷画轴,画上是一名少女。
梅长苏不动声色,眉宇间却也甚是复杂。
飞流却是不会遮掩,一见那画中少女的面庞便不由地轻轻咦了一声。待得画轴完全展开,他便抬起头,对着梅长苏道:“阿橙。”
梅长苏笑意盈盈:“飞流也觉得这个人很像阿橙?”
飞流点点头:“是阿橙。”
梅长苏心下慨然,一时无言。
世间众生相,竟有这般相似。
飞流拿过画,好奇地细细打量。他近日也爱涂画,只是多画些花鸟小虫,或者把三石和玉米棒捆在一起作临摹对象,从未想过画身边的人。心下登时萌生出一个念头来,以后飞流要学着画人。画一个苏哥哥,一个阿橙。
梅长苏看着眼前的少年,许久方柔声道:“这个人,不是阿橙。只是现在的阿橙,和那时候的这个人,长得很像,很像……”
飞流满眼不解:“是谁?”
梅长苏的笑容晦暗不明,抚着飞流头发的动作却甚是温柔轻缓。
“这是,苏哥哥的母亲。”
飞流听了此言更是迷惑了。他在梅长苏身边许多年,却是从未听说过苏哥哥的母亲。更何况,这画中之人分明是千橙,怎么又成了苏哥哥的母亲呢?
梅长苏柔声解释:“画这画时,苏哥哥的母亲才十五岁,就和阿橙一般大。那时候,苏哥哥都还没出生呢。等苏哥哥出生,长大,有了记忆,母亲她的相貌早不是这般了。”
飞流似懂非懂般点点头。
“苏哥哥只觉得,初见千橙便有似曾相识之感。原来……这小姑娘,竟与苏哥哥的母亲年轻时候,长得这般相似。”
梅长苏初时以为自己对千橙的亲切感,源自对飞流的爱屋及乌。直到那日十三先生前来汇报相关事宜进展,偶然遇到千橙,竟满脸惊色。梅长苏甚觉奇怪,一问才知这路千橙竟与自己生母晋阳公主少女之时生得十分相似。
晋阳公主自孩提之时,便随十三先生学习乐理谱曲。虽身为仆,亦是长辈一般的恩师,十三先生自是看着晋阳长大的。梅长苏见到千橙只觉面善,而十三先生见到千橙却难免大惊。若不是生性持重,又见千橙不似甚鬼怪妖精,只怕十三先生都要拜倒,以为晋阳公主还魂转世了。
梅长苏闻言自也大奇。只是人的相貌随着年纪也会逐渐改变。梅长苏记忆中的生母晋阳公主已与这初长成的路家小姑娘的大为不同,自无法将眼前的小姑娘与亡母的影像重合比较。
梅长苏早就查过千橙的底细背景。其实不过十几岁的小姑娘,路家当年也不是微末无名之门,一查便也清清楚楚。除非硬提五百年前是一家,否则这路家和他林家并无半分渊源。这千橙也是路修远的小女儿无疑,怎的会与晋阳公主长得像?
梅长苏将信将疑。
十三先生叹了口气,又问了问心神,方道:“如若十三当时不是亲眼见着林芷小姐入土……十三还以为……唉。前几日十三整理旧物,竟翻出了一幅失踪多年的画。那是晋阳公主成年之时,先帝特意命最好的画师画的。今日来得匆忙未得带来,过几日,十三便差人给小主人送来。”
念及那日与十三先生的对谈,梅长苏不禁神思游离,面色凝重。
飞流瞧着,不由担心地唤了一声:“苏哥哥。”
梅长苏回神,对飞流安慰地笑笑。
他的目光在画中少女那俏丽的容颜之上停驻许久,又幽幽地看向屋外。
“如若,林芷妹妹活下来,刚好和千橙一般大。”梅长苏轻声道。
他笑眯眯地看着飞流。
“飞流,你说,这千橙,会不会是我那小妹子的转世呢?”
“我这样,在今天,偏在今天,将自己的小妹子放进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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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萝宫内,静嫔目光如水,幽然望着远方的天空。
“娘娘,照您吩咐,奴婢已将这白芷种子拿来了。”
静嫔回头,只见一名小宫女轻言垂首,手中捧着一包花种。
“好。你们随我来。”静嫔说着便向小院中的药圃走去,一个小宫女手持花锄,同那捧着白芷花种的小宫女一同,忙跟了上去。
小宫女们都是新近入宫,虽知静嫔娘娘生性平和,制糕点做熏香往往躬亲,却也不清楚她为何非要在今日亲手种下这白芷种子。
“十五岁了。”静嫔将花种埋入土中,心中默念道,“芷儿,这便十五岁了。”
“芷儿,你在天上,可也要听母亲的话,成年了,更要体贴母亲些……”
心中千言,却一句也无法出口。
无法说,无人听,无人应。
静嫔起身,凝望着旧年种下的,尚未复苏的白芷。
“好了,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