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七月初八,念阳公主出金陵。
梅长苏没有同千橙告别,而是早早地,便在与送亲队伍行进方向相反的一条道上等候。
今天也是景睿动身去南楚的日子。
梅长苏静静地站着,远远便瞧见两个人和一匹马缓步走来。
“苏兄。”
这回先开口的是景睿。初见梅长苏他有些讶异,但还是主动上前躬身行礼。一旁的豫津反倒有些怏怏不乐,跟着也叫了声苏兄后,便苦着脸不说话。
梅长苏知他是为即将与好友作别而伤感,心中慨然,出言便欲安慰。
谁料豫津道:“苏兄你可别安慰我了,我不是在为我自己难过。这么多年的兄弟了,纵是天涯有快马,只要景睿这小子在南楚过得安稳快活,我也没什么好太伤感的。我是为景睿这傻小子和千影姑娘难过。你说这千影姑娘好不容易恢复自由身了吧,这景睿又要去南楚了。我说要让千影姑娘跟着去吧,景睿还死命拦着我……”
“快别胡说了。”景睿横了好友一眼。
豫津摊手道:“行了当我胡说吧。我是搞不懂你们俩,以前不能在一起吧哭哭啼啼,现在两个人都自由了吧,又别别扭扭。一辈子可短得很,到时候可别后悔。”
景睿沉默不语。
梅长苏见状忙微笑着打圆场道:“我们豫津长了一岁,架势大了不少,看景睿让你训得。只是姻缘之事,我们旁人如何懂得呢。”
昨日恰是豫津的生日。听得这话,他便愈发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唉,造化弄人。我身边这一对对的,怎么都比戏里唱的还要凄惨啊。这景睿要走,千橙小妹子已经走了……唉……真不知道我们小飞流,该如何是好……”
飞流很忙。忙着种花。
甄平目瞪口呆地看着飞流把院中的一小片林子里的树棵棵拔起,硬是腾出来一片泥地。而后又将院中的花一株一株移植到方才的空地上,这动作倒是小心翼翼,像是怕伤了花草似的。
“飞流,你这是干嘛呢?”
飞流头也不抬,瓮声瓮气:“种花。”
“这花本来就种得好好的,你动它们做什么呀!”
这次飞流不再回答。他只是走到了小池边,歪头看着出水的荷花,似在思忖怎么把这出于淤泥的花连根/拔/出/来。
甄平毕竟不像黎纲那样“见过世面”,见满院狼藉已急得团团转。忽听得一个小厮激动地来报:“甄舵主,宗主和黎舵主回来了!”
甄平就差热泪盈眶地去迎接梅长苏了。
而黎纲见到他心爱的后院再遭此番劫难时,也是痛心到热泪盈眶。
两个人泪眼汪汪地站在梅长苏身后,一时却没看见罪魁祸首的踪迹。
“飞流!”梅长苏呼唤了一声。
“哗啦!”
只听得一阵水声,院中的小池子里竟探出一个人来。三人未及细看,那人已经从池中纵身而出,落在他们的身后。
黎纲和甄平躲闪不及,被溅了不少泥水,手忙脚乱地甩袖子擦脸。
飞流故意落在三人身后,就是为了不溅到梅长苏。
梅长苏转身,只见飞流浑身湿透,满脸淤泥,手中还捧着一藕荷花……
他竟憋气下水去将这荷花挖了出来……
黎纲痛心疾首:“飞流,你这是干什么呀!我这好不容易……宗主你快管管!”
飞流冷着脸一言不发。
梅长苏若有所思地看着飞流,轻声道:“飞流,先把花交给黎纲大叔,我们先去换件干净衣裳好吗?”
飞流摇头。
梅长苏又道:“那我们拿着花,去换干净衣裳好吗?”
飞流点点头。
黎纲和甄平看着梅长苏和飞流离去的背影,相视苦笑。
黎纲大叔简直要怀疑人生了。
这后花园,还有修整的必要吗……
02
梅长苏亲自替这个弟弟拿了衣裳给他换上。
他一边为飞流擦着刚洗干净的湿漉漉的头发,一边柔声问:“告诉苏哥哥,为什么要把花都拔了?”
飞流低下头:“要种。”
“为什么要种?”
飞流迟疑了一下:“……阿橙。”
梅长苏擦头发的手顿了一顿:“是阿橙让你种的?”
飞流点点头。
梅长苏还想问点什么,但最后却只是摸摸飞流的脑袋,笑道:“那,下次我们飞流种花,不要拔掉院子里的花,苏哥哥给飞流钱,飞流去市集上买好不好?”
飞流又点点头。
自此,飞流每日忙忙碌碌,穿梭出入苏宅,不是去市场买花,便是在后院种花。
凡是有泥土的地方都种上了各色的花,连走廊上过道里,也都摆满了一盆一盆的缤纷。
黎纲实在有些看不过眼,冲梅长苏抱怨:“宗主,你不能就这么由着飞流胡来呀。你看看这院子,都成什么样了?”神情颇为委屈。
梅长苏呷了一口茶,不以为然:“我觉得挺好啊。满园/春/色,姹紫嫣红,还不带重样的,看着多讨喜。”
黎纲没辙,只好拼命用眼神示意甄平。甄平会意,插口道:“其实种花倒是其次,问题是,我看飞流他有些不对劲。他每种下一种花,就掰着手指头数数。也不知道他是要数到多少,反正最多数到五六十,又重新开始数……所以这宅子里的花越来越多,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梅长苏微微一笑:“飞流能数到五六十了,我们飞流真厉害。”
黎纲和甄平又是相视无言。
“自打千橙姑娘走后,这飞流的脑子好像更坏了些……”黎纲心直口快,甄平忙用眼神示意,却还是没拦住他。
“别胡说。”梅长苏听了果然有些不悦,“我看你们俩才应该找晏大夫看看。成天不做正事,盯着飞流做什么?”
甄黎二人自知失言,急忙告退。
屋外,少年满头大汗,忙忙碌碌。
梅长苏放下茶杯,轻轻叹了一口气。
03
千橙随身之物不多。
在汀兰苑中,她曾怀着一种隐晦的心情,在身上藏了一小瓶毒。
这毒是上回见蔺晨时从他身上随手顺的,具体是什么名记不住了,千橙只记得当时蔺晨牛皮哄哄地说这毒是他亲自研制的,几滴便能夺人命。
千橙问:“你研制毒干什么?”
蔺晨一脸理所当然:“解毒好玩啊。”
她把这毒贴身藏好,却不想就在出宫前一个时辰,越贵妃竟来了,连借口都懒得找,干脆地命人扒光了千橙的衣服,把她藏的那点小九九都给搜了出来。
飞流送的那把匕首,本也是带不上身的。只是鬼使神差,千橙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把它藏到了自己的陪嫁宫女小萱身上。小萱惶惶不安,好在越贵妃终究没扒了她的衣服搜身。
马车略略颠簸。
千橙身边有一盒静妃娘娘亲手做的糕点,带了那初阳塔的香囊,剩下的就是飞流的这把匕首了。
她努力把和亲的事说得不痛不痒,说得好像自己只是去北方游玩一趟,不日便归。还把胖三石作为抵押物一般留在了苏宅,以示自己“很快回来”的承诺并非谎言。
如此,也就不能向飞流多要些什么。
不能要,便想留下点什么。
她曾想用那永远不会褪色的花染料,在飞流的掌心刺一个“橙”字。
只是这个念头一闪即灭。
何苦让飞流永不忘记自己呢。
况且,多痛啊。
夜色深沉,对烛独坐。她摊开掌心,凝望许久。
第二日清晨,谁也没有注意到千橙的左手食指尖,多了一个小小的红点。
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流”字。
十指连心。
你不要记得我。
就让我的心永远刻上你的名字吧。
出发前几日,千橙还央着静妃娘娘教自己做糕点。
“娘娘,如果你有空的话,偶尔给飞流送个糕点,可好?就说,是我在很远的地方送过来的……反正……飞流也不懂路有多远,东西多久会坏掉。”
静妃娘娘点点头,无语凝噎。
千橙听了梅长苏的嘱咐,不可对静妃多言。但她还是忍不住轻轻靠到静妃怀中。
“静妃娘娘,你的怀抱,有母亲的感觉。”
踏出宫门的时候,千橙回头笑着对静妃说。
回忆惹得千橙有些怅然。
她呆呆地想,哥哥,居然什么也没给我作纪念……
千橙细细摩挲着刀把上的雕纹,忽然“倏”地一下抽出匕首,定定地瞪着眼。
同座的小萱吓了一跳,颤声道:“公主……你、你别想不开啊……这、这……”
千橙转头看了小萱一眼,若无其事地笑道:“我看看而已。”
见对方还是惶惑不安,她便收好了匕首。
“放心吧,”千橙轻声道,“我要死,也不能死在我们大梁的国境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