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到种痘风波影响的,并不止是安郡王府一家。
蒋家长房,小于氏看着有些焦躁的蒋钧,小心地道:“老爷,这事难道真的不成了?”
蒋钧这几天的时间,嘴上就长了一圈的燎泡,喝黄连水都消不下去。听小于氏又提起这烦心的事,不由得不耐道:“总要等桃姐儿去西北看过了才知道。这事不会不成,只是中间出点纰漏罢了。你妇道人家,不要听外头的闲话。”
小于氏嗫嚅道:“可是,这是嫂嫂与我说的,说现在外头都在传,这种痘的事根本就是西北那边假造出来的,全是定北侯要给桃姐儿扬名,还要给自己添功……否则,为何西北种完了痘,就不往外头来呢……”
这也正是如今京城最大的质疑点。这么好的事儿,为何就只在西北搞,不借机往外推广以扩大功劳呢?定然是因为在西北有定北侯府一手遮天,随便说什么都行,可外头出点事就掩不住了,如今不正是这样么?
&要听你嫂子胡说,她懂什么。”蒋钧心里其实也不是很有底气,这几天他能坐得住,还是看着蒋老太爷。蒋老太爷到如今都在百草斋里安安稳稳地坐着,连安郡王府都没去一趟,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倒叫蒋钧安慰了一些。
不过,蒋钧的麻烦还不仅仅在于种痘这件事本身,如果只是种痘暂停推行,他也等着就是了,可是,他手里还有些别的东西……
&是,可是——”小于氏吞吞吐吐半晌,终于道,“嫂子说,已经有人来家里,来家里讨要银钱了……”
蒋钧的脸唰一下黑了:“你哥哥收了谁的银子?”
自打种痘开始预备之后,蒋钧这里就没少有访客来,许多人都想从这件大事里捞点好处。有些人是想趁机捞钱,也有人想要捞点政绩,尤其是那些地方上的官员,若是能抢先在自己辖地推广种痘,乃是一项大政绩,眼看着三年考评之期又要到了,一个优绩,可是对前程大有好处。
对于前者,蒋钧差不多都婉拒了,倒是对想捞功劳的人略略放了些口风。不过,他不收银钱,不收重礼,收的乃是日后的人情。故而就算有人知道,也拿不住他的把柄。
小于氏在丈夫的逼视之下缩了缩身子,目光闪烁地道:“其实也没有多少……哥哥家里没什么进项,今年几个孩子又要娶亲出嫁……”于家旁支的日子过得清苦的不少,小于氏娘家虽然还算过得去,也不是什么富裕人家,如今给女儿的嫁妆还没攒齐呢。
&有拿多少?”蒋钧气不打一处来,“若是经过我的,断不会去讨要,你哥哥究竟私下里还答应了什么人?”他这里走不到的,有些人就会通过小于氏娘家来走门路,蒋钧从前也没少帮扶这位大舅哥,这次也就睁一眼闭一眼,让他引荐些人来见,从中得些小钱贴补贴补。
但这些不过是正常开销,就像给高官显宦府上的门子递门包一般,就算见了人事情办不成,也没有把门包再讨回去的。会上门讨要银钱的,一定是小于氏的兄长胡乱答应了人家什么事,现在办不成了,才会如此。
小于氏不敢说话。其实来讨钱的人倒也并不想把事情闹大,问题是这钱收到手,她嫂子立刻就给女儿置办嫁妆了,现在根本没有银子还。这钱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足足有两千两。别说于家一时拿不出来,就是小于氏,手上现在也没有两千两现银子。
蒋钧在屋里转了一圈,只觉得嘴唇周围火辣辣地疼,就连喉咙里似乎也如火灼一样开始疼起来了,知道这火气上蹿得厉害,只得勉强压了压,冷声道:“他拿了人家多少银子?”这时候再问什么也没用了,赶紧把银子凑齐了还了人家了事。
小于氏低声问:“果然是不行了?”她嫂子不想还钱,只想来问问妹夫,这种痘的事儿到底行不行,若是妹夫说行,回去她就叫丈夫给人个准话儿,叫他等着就是了。小于氏也并不想出钱,她手头也不是很宽裕,还有两儿一女没有成亲呢,有银子自然是攒起来做聘礼嫁妆,谁想给嫂子那里填窟窿呢。
蒋钧冷冷地道:“不管这事成不成,也由不到舅兄来收人家的银钱。”他尚且不敢收钱,大舅哥倒真是大方,“把钱凑上,从今以后,叫他也别再带人来了。”既然自己这么有本事能做主,那就自己挣钱去吧,别从他这个妹夫这里捞好处了。
小于氏知道兄长这件事做得太蠢,也是事情赶巧到了这一步,见丈夫怒气冲冲,不敢再说什么,只得点头答应,自回房去寻银子给娘家拼凑,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要这么拉扯兄嫂了——只会给她添麻烦,真是半点都不争气。
蒋丹华正在房里拿着账本皱着眉看,见小于氏东翻西找地取银票,不由问了一句,听说情况后便也烦躁起来:“娘也真是!这些年往舅舅家都填进去多少东西了,如今更好,几千两银子地往里填,咱们家哪有这许多银钱?只顾着舅舅家风光,自家苦有谁知道?”
这点上小于氏的确理亏些。平日里填补东西,丈夫儿女不挑剔则罢了,一旦挑剔起来就是她的不是。但被女儿这样教训,小于氏也是心中不悦:“统共填了些什么?不过是些粮米时鲜之类,你舅舅平日就白疼你了!这些话若传出去,你看外头人说不说你无礼!眼瞧着要定亲的人了,嘴上还是这么没个收敛!欧家太太最讲规矩,你给我仔细着些,若是这门亲事有个变故,看你怎么办!”
蒋丹华想到跟欧家的亲事,不由得闭上了嘴。三月里小于氏借着给欧航道贺的时机,跟欧家走动了起来,渐渐将结亲的口风透了透。如今欧家那边也表示有意,两边已经私下合了八字,也说是天作之合,就等捡个吉日走六礼了。
这种关键时候,可不能再出问题了。欧航是今年的传胪,虽然家世单薄了些,却也抢手得很,若不是欧家与蒋家有交情,这亲事恐怕还轮不到蒋丹华呢。
说实在的,小于氏当时颇为担心蒋老太爷不喜蒋丹华,会对这门亲事从中作梗,毕竟当时欧太太原似乎是看中了蒋莲华。谁知蒋老太爷出她意料之外,与欧老太爷谈过之后,回来只告诉她好生拘着蒋丹华学规矩学管家,免得将来嫁过去欧太太规矩严,她自己受不得,之后就再没二话了,亲事也就这么一步步走了下来。
蒋丹华虽然心里也想着嫁入高门,但欧航少年进士,传胪又不比普通二榜进士,是在皇帝面前挂了号的,前途自然无忧。她现在已经十六岁,再不定亲就要被人侧目了。人有时候是不得不认清现实的,并没有什么侯门伯府的姻缘等着她,则欧家这门亲事,已经是极好的了。至少,比二房的陈燕总还好些。
想到陈燕,蒋丹华不由得问了一句:“听说刘翰林回家侍疾去了?”如今她在谈婚论嫁了,小于氏也就常把外头的事跟她说说,免得将来出了门子要自己应酬的时候两眼一抹黑。现在种痘风波是京城最大的事,母女俩说得最多的当然都与此有关了。
&是他娘伤寒。”小于氏说起这个不由得皱眉,“正是你爹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他倒回家侍疾去了,说是母亲病得重,身上的差事都辞了。”
蒋丹华小声嘀咕了一句:“是真是假啊,这般的凑巧……”种痘出了事,刘老太太也出事了。
小于氏叹了口气:“桃姐儿离京前亲自去看了,说的确是重伤寒。”刘老太太病得躺在床上直哼哼,跟养不好了似的,这种情形之下,蒋钧难道还能拦着刘之敬辞差事不成?这可是拦着人尽孝呢,要被骂死的。
&蒋丹华揪着帕子,终于问道,“欧家会不会也……”刘老太太的病就算是真的,刘之敬这辞差事肯定也有避事的原因,那么她跟欧家的亲事其实还没过明路,若是当初欧家看上了蒋钧的风光,那这会儿……
&祖父说不会的。”小于氏其实也有点儿担心,“欧家是讲规矩的人家,不会做这种趋利避害的事儿。只是这讲规矩的人家,你进去了也得仔细着些,万不可违了你婆婆的意思。”这时候她才有点后悔从小把女儿养娇了,若是从小就拘着些,现在倒不用担心了。
这会儿,蒋老太爷在百草斋里也在跟蒋松华说话:“怎的这时候回来了?就这么点事,你就沉不住气了?”
蒋松华略有点不大好意思:“是想回来看看三妹妹处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不想三妹妹已经离京了。”
&姐儿做事利落,自然说走就走。”蒋老太爷将手中书翻了一页,老神在在,“且她心里有数,不用你们整日里惴惴不安的。”
&五妹妹的亲事……”蒋松华回来其实一半也为了这事,“欧家……”他在书院与欧航也算相识,对欧家的规矩略有些知晓,蒋丹华那娇惰懒慢的样子,是绝对不合欧太太要求的。
蒋老太爷仍旧看着手中的书:“欧家规矩严,丹姐儿正缺人教导——都被你母亲惯坏了。若说自己有本事有主意,我也不与她说这门亲事了,偏偏是个窝里横,到了婆家只有被人拿捏的份。欧家规矩是严,但也不是会着意磋磨儿媳的人家,她嫁过去只消能叫婆婆满意,日子就能过得下去。”当然,在欧太太满意之前,是要吃点苦头的,这些苦头原该在娘家的时候吃,既然娘家不给吃,就只好去婆家吃了。
蒋松华想了想,略松了口气:“祖父说得是。丹姐儿年轻糊涂,但倒还不是那等会起坏心算计人的,只盼能得人仔细教导,知道了好歹才好。”蒋丹华干过两件坏事,一件是小时候推倒桃华把人摔傻了几年,一件就是把蒋杏华推进水池险些淹死,然而这两桩事也都不是她起心要害人的,只是实在不知轻重。将来嫁到婆家,可容不得她举止如此放肆,便是想干这样事也不成了。有婆母压着狠狠教导一下,或许能把那些坏毛病改了。
当然,这个时候蒋松华并不知道,蒋丹华干的这两件事究竟导致了什么结果,就连蒋老太爷也不知道,其实孙女和侄孙女都已经换了内瓤。
既然妹妹们都没什么事,蒋松华踌躇片刻,还是谈起了蒋钧:“父亲那里,不知可有什么影响没有?”
&磨他的性子也好。”蒋老太爷淡淡道,“你上回做得很好,那之后你父亲也知道收敛些,如今他没收过什么重礼,人情这东西,有人在才有人情,无凭无据的谁也不能说什么,倒也不至于出什么大事。”
说着笑了笑:“倒是你三叔那个养女婿,真是个见风使舵的人,这会子就急急要撇清关系了。这也好,毕竟那丫头姓陈,你三叔如今又离了家,趁机分开了也好。”
&人不同态。”蒋松华如今在外头眼界广了,倒不怎么在意,“不知柏哥儿如今怎么安排的?我隐约听说原本三妹妹是要给柏哥儿种痘的,究竟种了没有?”
蒋老太爷嗤笑了一声:“我看桃姐儿是故意的。没有种,送到你二叔家去暂住些日子了。毕竟西北那边又说有天花,没种痘并不敢带他过去。”
&擒故纵?”蒋松华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如此说来,三妹妹真是胸有成竹了?”
&姐儿也未必想得这般远,或许是安郡王的意思。”蒋老太爷重新拿起手里的书,“桃姐儿嫁了他,我也放心了。你倒不必再替他们担心,只管读你的书,下次秋闱去试试手,若能考出来,你也该议亲事了。”
说到自己的亲事,蒋松华就有点儿腼腆:“孙儿其实——也并不着急……”
蒋老太爷从书页上头瞧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笑笑:“是也不急,那姑娘还小呢,就算你秋闱得中也不过才十六,毕山长家中可素来不惯将女儿早嫁的,总要留到十七八岁才肯放出门。”
蒋松华一张脸陡然就涨得通红,蒋老太爷哈哈笑起来,把孙子撵了出去:“赶紧回你的书院去吧,无事就别往家里瞎跑了。家里有祖父看着,乱不了大局!”
蒋松华红着脸出去,才出百草斋,就看见远远的有几个人坐在紫藤花架之下,正是于氏带着丫鬟们在那里,看她们翻花线呢。蒋松华急忙过去请安,于氏瞧了瞧他,慢声问了几句书院里的衣食,便如不经意般地道:“跟你祖父说什么呢?”
若是从前,蒋松华大约只当祖母真是随口闲话,然而他在外头这些日子,还跟着山长出门游历过,倒是开了窍,听这话就知道于氏是想见蒋老太爷,却又不肯进去,遂恭敬地答道:“祖父问了孙儿读书的事,说家中无碍,让孙儿回书院去安心读书。”
于氏听到这里,微微吐了口气,点头道:“听你祖父的,别为家里的事分心,去吧。”
蒋松华躬身答应,规规矩矩地告退了出去,于氏便望着百草斋的方向出起神来。这几年,她时常到这个花架底下来走走,因为这里离百草斋最近,但不出百草斋的院门却又看不见她。
蒋老太爷既跟蒋松华说只管读书,便是家中确实不会有什么大事。于氏叹了口气,明明已经得了答案,可以回自己院子里去了,她却只是不想动。一晃蒋老太爷搬进百草斋好几年了,几十年夫妻,竟是形同陌路。
难道真是她做错了?于氏有些恍惚。当初她做那件事自然是为了靠上太后,然而如今两个孙女都在宫里,却也都是不死不活的,蒋钧如今得用,还是靠的蒋桃华的医术,与太后半点关系都没有。她虽也姓于,但细细算算,其实这些年从于氏一族那里,也并没有得到多少好处,早知如此,又何必昧着良心做那件事呢?只是事到如今,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就如同她在这花架底下无论坐多久,百草斋里都不会看见一样。
&了……”于氏缓缓地叹了口气,“走吧,回去着人给宫里送个信,没什么大事,叫梅姐儿放心,还如前过日子就行。”
种痘之事停滞,蒋氏姐妹在宫里的处境也随之发生了变化,颇有几个位份较低的妃嫔背后趁愿,先是说点酸话,渐渐的就当面欺上来了。
皇后当然是乐见其成的。当初她自觉对蒋梅华颇为庇护,谁知蒋梅华竟私下里有了孕,这在她看来简直就是恩将仇报!虽然最后到底做了手脚让蒋梅华落胎,这份子仇却算是结下了。更不必说后来又冒出来一个蒋桃华,搅得皇帝心猿意马了。虽说不是亲姐妹,但反正都姓蒋,逃不了是一家子。
因着这个,虽然蒋氏姐妹如今在宫里不得宠了,但到底蒋梅华未有寸功却借着蒋桃华的功劳升了九嫔之末,也算是高位妃嫔了,皇后心里怎会痛快?有人愿意做她的急先锋去压一压蒋氏姐妹,她自然只会支持,横竖现在连太后也不说照顾蒋氏姐妹的话了,她还顾忌什么?
蒋杏华原本被蒋梅华鼓动,隐隐的生了一丝邀宠的心思,谁知先是跟桃华搭话碰了软钉子,回到群香殿,又被王充容若有所指地冷淡了几日,这一丝心思又被吓回去了。
她虽重生了一世,但其实与前生并无什么变化,仍旧是那个懦弱又没甚见识的蒋杏华。虽然借着前生知道的那一点点事,最终还是进了宫,算是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然而这件事究竟是怎样做成的,她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
不过这其实也怪不得她。前生她在刘府后宅里困了一辈子,除了做针线做家务之外,什么也不知道。重生之后根本没时间让她去学些什么,就只顾着想摆脱刘之敬了。因此她骨子里根本不曾变过,除了“坚决不嫁刘之敬”之外,就还是那么得过且过了。
既然如此,那么当邀宠变成一件很困难的事的时候,她便又打起了退堂鼓。身边并没人帮她,而要她自己想法子,那实在太难了。横竖她如今在群香殿过得不错,又有王充容庇护着,不如就先暂时这样算了。
蒋杏华缩了头,只把蒋梅华气了个半死。然而如今她既无色又无宠,还能怎么样呢?待要再开导一下这个庶妹,又有王充容有意无意在头里拦着。毕竟蒋杏华如今住在她宫里,说起来正经是受她管束的,蒋梅华虽是亲姐姐,却是别宫另院,并不好越过她去跟蒋杏华说什么。
实在有些坐不住,蒋梅华一边慢慢跟陆盈走动起来,一边叫人往宫外送信,问家里究竟如何了。她在后宫消息不灵通,听那些人的酸话仿佛桃华再过几日就要被叫去大理寺过堂打板子似的,虽说知道这不可能,心里也觉没底。
&姐儿也不易……”于氏似乎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又有些黯然。易不易的,当初也是蒋梅华自己选的路,那时蒋老太爷极力反对,但一家子都没人听他的,只觉得前方就是一条光明大道,似乎走上去就能飞黄腾达似的。结果到如今是这样,还能说什么呢?
&太太也不用太担心,到底大姑娘如今是充媛娘娘呢,只要三姑娘能把眼前这事儿过去,以后依旧还有好时候的。”银柳见于氏烦闷,连忙拿话来开解。
谁知她不说还好,这一说,于氏更是胸闷得不行了。当初她干了那事,坑得二房家破人亡,到头来自己孙女的前程却要掌握在二房手里,这,这岂不就是报应么?
&我回去吧。”于氏只觉得胸口闷得有些难受,连说话都懒。
银柳急忙来扶人,谁知才扶到一半,于氏一手捂了胸口,眼睛一翻,就歪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