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华不知道暖春阁是什么地方,但红绫带她走的路却也并不算太偏僻,甚至一路上还遇见路过的宫人内侍,完全不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的模样。
&妃,前面就是暖春阁了。”红绫忽然站住了脚,指指前头,“王妃请进去吧,只是这位姑娘——”她看看薄荷,低下头,“这位姑娘还是跟奴婢一起在外头等着的好。”
桃华也抬头往前看了看。一处被树木掩映之中的小小阁楼,窗户半掩,隐约能看见一个明黄色的身影似乎在自斟自饮,阁楼下头有个小内侍站着,桃华隐约记得这个也是杜内监的一个徒弟,只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也没有小路子那么得用。
这宫里除了帝后与太后,再没第四个人敢穿明黄色的衣裳,纵然皇后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犯这个忌讳,所以那阁楼里除了皇帝本人再无别个。再加上阁楼下头守着的人,看起来仿佛一切都很正常的样子。
桃华心里筹划了半晌,终于还是道:“薄荷送我到阁楼门前便好,不要进去了。”她也不敢把薄荷跟红绫留在一起,万一皇后把薄荷先给处置了,这可怎么办?
但看起来红绫毫无做掉薄荷的打算,甚至还往后退了退,给桃华和薄荷让开了路。
这简直叫桃华心里更奇怪了,一边由薄荷搀着往前走,一边从发髻里拔了一根簪子下来。
这簪子看着像是银的,其实跟用来针灸的银针差不多,是混了铜锡的,只有簪头上的莲花是金银丝累成,插上之后瞧着就是根普通簪子,其实真发起力来捅死人毫无问题。
这是桃华特地叫匠人打造的,薄荷头上也有这么一根,只是簪头是不起眼的银丝梅花,每次进宫主仆两个必带着,就是以防万一。
&上去瞧瞧,若是下头有什么事,你只管反抗,捅死了谁也不打紧。”桃华捏紧了簪子,低声嘱咐薄荷。
不过还没等她说完呢,小内侍已经迎过来了:“郡王妃来了。皇上正等着呢。”又笑嘻嘻向薄荷道,“姐姐还是在下头等等罢,今儿天冷,屋里有热茶和点心,姐姐进去用一杯?”
桃华拾级而上,进了暖春阁。这暖春阁并不算大,不过是一处小小轩室罢了。屋里光线也不十分充足,随意布些多宝阁,放了些书籍古玩之类,瞧着摆得有些凌乱,几案上还有个小小香炉,正袅袅升起轻烟,仿佛有什么人刚刚还在这屋子里翻百~万\小!说籍,只因忽然离去,所以未及放归原处似的。
屋子深处摆着桌椅,皇帝背对门口,正一杯一杯地饮酒,手边已经放了两三个空酒壶。桃华走进去,他竟像没听见一样。
桃华从背后仔细看了一眼,确定这就是皇帝。只是屋里的气氛颇有些古怪,竟让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了。这屋子仿佛并不时常打开门窗来透气,隐隐的有一点子霉味,混合着那炉中的薰香,闻起来有些让人不舒服。
胸口又有点作恶,桃华按了按想翻腾的胃,忽然就觉得不对劲了——这薰香有股子桃花香气,混合着酒香闻起来熏人欲醉,便遮掩了其中一点别的气味,像是某种……会让人有点致幻的东西。
是曼陀罗?还是□□?桃华不及完全分辨出来,就快步过去,将炉中的薰香狠狠辗灭了。
听到动静,皇帝回过身来看了一眼,那一瞬间,桃华觉得自己从皇帝的眼神中看出了某些令她惊心的东西——皇帝仿佛在她身上看见了另一个人。
&仪——”皇帝嘴唇微动,轻轻吐出一个名字。他声音很低,然而因为暖春阁中太过安静,桃华还是听见了。
不过,下一刻皇帝就转回了身去,淡淡地道:“把门关上。”
桃华现在只想把窗户也推开,好把屋子里这股味儿散掉。皇帝似乎能猜到她的想法,头也不抬地指了指另一边虚掩的一扇窗户:“只能开那一扇。”
桃华关上门,有些疑惑地去推开皇帝所指的窗户,发现那边对的是一座假山,山上种着花木,将这个方向牢牢挡住。从窗户里固然看不见外头的风景,但外头的人除非爬上假山,也看不见这扇窗户是否开着。
&上可知道这薰香里有什么?”桃华推开窗户,寒冷的空气冲进来,令人头脑为之一清,她深吸了两口气,将胸口烦闷欲呕的感觉压下去才能说话。
皇帝仍旧低着头,淡淡地道:“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就跟这酒里的东西一样。”
酒里?桃华略有些惊疑地看向桌子,才发现桌上铺着一轴小像,画中人一身大红色常服,立在一棵桃树之下,手拈花枝,笑得灿若云霞。
如今桃华已经能够分辨衣裳的纹样,画中人所穿的衣裳与郡王妃常服极为相似,仅是下摆所绣图案不同,穿这样服色的人,必然也是皇室中人,只是并无正式封号。凭这一点,桃华就知道这画中人究竟是谁了:“这是——长皇子妃?”
&夏氏。”皇帝凝视着那张画,缓缓地道,“今日是她的祭日。”
桃华远远地看了看,见画轴右上角写着四个字:明仪小像。
皇帝抬起头来,似乎被桃华的动作逗笑了:“站得那么远作什么?难道怕朕吃了你不成?”
桃华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眼睛,发现他一切正常,并没有红眼睛的症状,瞳孔也没有不正常扩大,这才松了口气,但仍道:“臣妇觉得,臣妇与皇长子妃并无相似之处。”
到了这会儿,她终于猜到皇后打的是什么主意了。前头要把旭哥儿过继的事根本都是幌子,皇后的目的就是将她逼到皇帝这里来!
夏氏的祭日。皇帝的心情。饮酒与薰香。再加上她这件与夏氏相似的大红色常服。一切的一切,都把皇后的心思彰显出来了。
桃华在这一瞬间有种杀人的冲动。如果皇后现在就在眼前,她不敢保证自己不用簪子捅她几下——皇后这是要彻底毁了她,可能顺带着还会连沈数和她的孩子一起毁掉!
然而现在皇后并不在,皇帝又是这么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桃华不能不按捺住心情,小心应付。所谓伴君如伴虎,虽然她曾经坚信过皇帝并未将她当成夏氏,但此情此景,以及皇帝刚才回头时的眼神,都让她有些心惊肉跳,不自觉地攥紧了袖中的簪子。
&确并无相似之处。”皇帝珍惜地将画像卷起握在手中,“夏氏性情柔软,又有些天真,与你截然不同。”
这听起来像是贬低,但桃华求之不得:“如此,臣妇实在不明白,皇后究竟意欲何为?”
皇帝轻轻笑了一声,带着几分讥讽:“你不是说过么,皇后有癫狂之兆。若不是癫狂之人,朕也想不出谁会设计这明皇玉真之计。”皇后不是没读过书,只是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却学到了这些个下作东西。
玉真即杨玉环,都说她是唐明皇之子寿王的王妃,被唐明皇看中,父夺子妻。皇后现在设的这个陷阱,乃是兄夺弟妻,也差不多。
&以皇上早就知道……”那么这薰香……
皇帝往门外看了一眼:“朕只是发现,小齐子与凤仪宫过从甚密啊。今日他师傅被明光殿里的事绊住了脚,这酒和薰香都是他伺候的。”
小六子大概就是外头那个内侍的名字了,桃华小心翼翼地问:“他不是杜内监的徒弟吗?”
皇帝微微颔首:“是徒弟,但在他师傅面前远不如小路子得用,大约就是因为这个,才投奔了皇后吧。”他轻嗤了一声,“至于红绫那个贱婢,原就是被太后塞进来的,以为朕一直不知道呢……”
桃华莫名地觉得背后一凉:“红绫,在明光殿伺候皇上多久了?”瞧红绫的年纪得有二十出头,想来在宫里呆的年头不短了。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她在朕身边六年了。怎么,觉得朕可怕?”
六年……明知道是太后的人,还能放在身边伺候六年。桃华的确觉得后背上又凉了一点儿,但脸上还得保持镇定:“皇上这是卧薪尝胆隐忍不发……”拍马屁的技术长进了。
皇帝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只在嘴角,却没达到眼睛里:“六年算什么,朕十八岁登基,夏氏身亡,到如今足有十六年了。”
桃华默然。隐忍十六年,这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更何况皇帝当时才十八岁,这个年纪放在她从前那个时代,不过一个大孩子而已。
&过,朕倒没料到你今日居然真进宫了。”皇帝出神片刻,眼里的冰冷褪去了些,“若你今日不来,皇后这一番也就白费了工夫。不过是成亲王妃送了些东西过去,你就沉不住气了?”
&妇今日来,是给皇上送信的。”桃华这才想起来怀里的信,赶紧取出来,“王爷身边的侍卫昨日乔装回了京城,臣妇也是借成亲王妃的机会进宫来。”
&来如此。朕料想你也不该是这般冲动的人。”皇帝接过信件,并不立刻拆开,只叹了口气,“只是你既然进了宫,也就不能出去了。”
&桃华没想到皇帝会说这么一句,不由得皱起眉头,“可是旭哥儿还在家里……”这是要将计就计?可是旭哥儿怎么办?
皇帝对她的反应倒有点惊讶:“怎么,你竟不怕朕当真要你更名改姓?”更换名姓,便不再是安郡王妃,而可以在后宫做嫔妃中的一员了。只是看蒋氏的意思,似乎完全不忧虑这一点,只是担心家里的儿子。
桃华扬了扬眉毛:“臣妇并不觉得自己同皇长子妃相似,更不觉得皇上需要有人来代替皇长子妃,若是能代替,那皇上对皇长子妃的情意岂不都是假的了?”
其实她也不是完全不担心,但此时此刻,当然要把皇帝捧一下才是最明智的。
皇帝扬起一边眉毛,上下打量了一下桃华,点了点头:“好。这宫里人——不,朕看是整个京城的人都觉得朕对你别有所图,想不到倒是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过,朕也得说一句,有时,朕也觉得你着实比旁人更得朕中意。”后宫三千佳丽,京城十万人家,却少见一个如蒋氏之人。
桃华轻咳了一声,觉得有些尴尬。皇帝如此隐忍的一个人,没想到也会说话如此率直。
&说名份早定,可朕也是人。”皇帝似乎觉得桃华的尴尬颇为有趣,居然又补了一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桃华再次咳嗽了一声,正正神色:“皇上说得不错。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此情不单是男女之情,还有兄弟之情,家国之情。正因皇上也是人,臣妇才觉得,皇上断不会违逆人伦,行禽兽之事。”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从哪里对朕有如此信心的?”
桃华用手帕掩着嘴又干咳了一声:“不敢隐瞒皇上。臣妇也因为知道皇上将身家托与王爷和定北侯府,才敢相信皇上的。”
皇帝蓦然间哈哈大笑起来:“说得好!”
他神色之中不无感慨,脸上却是神采飞扬的,仿佛这一瞬间卸下了什么重担似的:“你说得好!朕敢将一身所系都托与安郡王,安郡王便可将妻小都托与朕!朕也是个人!朕先是人,然后才是皇帝!”
他眼里又露出那种讥讽的神色:“也只有皇后与于家那般丧心病狂之人,才以为人人都如他们一般行禽兽之举,自以为身居高位就可肆意而行……”
后头的话他没有说出来,因为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然后杜内监的声音就传了进来:“皇上,都处置好了。皇后娘娘怕是一会儿就要过来了。”
这是要来捉奸?桃华捏了捏手里的簪子。现在当然不是动皇后的时候,可最好还是别让皇后出现在她眼前,要不然她真不敢保证自己能克制得住。
皇帝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带郡王妃去秋凉殿住着。外头那个勒死,还有红绫也是一样!”他冷冷地嗤笑了一声,“既然朕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自然要杀人灭口了。”小齐子和红绫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任务,可以去死了。他们死了,皇后会更加相信他跟蒋氏必然做了什么。
杜内监推开门,对桃华恭恭敬敬地躬身道:“请郡王妃随奴婢来。”
暖春阁后头有一条小道,说是道路,其实就是假山之间仅容人过的缝隙罢了。也就是桃华现在才三个月的身孕,身形并无变化,若是到了五六个月,恐怕还挤不过去呢。
薄荷也从暖春阁下头的小屋里出来了,脸色有些苍白。她和小齐子在屋里敷衍的时候,突然杜内监就带人进去,直接将小齐子脖子上勒了根弓弦。虽然杜内监随即就将她带出了屋子,并没让她亲眼目睹那场景,但仅仅是想一想,她就觉得后背发冷。
&妃,这是去哪里?”薄荷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问。
&凉殿。”杜内监替桃华回答,“王妃要在宫里住一阵子了。”
&薄荷刚想问一句,就听见背后暖春阁的方向传来一阵喧哗之声。杜内监回头看了一眼,平常总是垂着的眼皮抬了抬,露出一线阴沉的冷光,恰好映入薄荷眼里,将她后面的话全都吓了回去。
这里离秋凉殿后门竟然并不很远。一个宫人守在那里,一言不发地将桃华主仆接了进去,穿过一片竹林,送进了内殿。
陆盈正在那里坐立不安,一见桃华便激动地迎了过来:“桃姐儿!”
到了这里,桃华才觉得身上有些没了力气:“陆盈——”
&上说你要在我这里住些日子。”陆盈一脸惊喜,“听说你又有喜了?只是——旭哥儿不带进宫来?”
原来陆盈还什么都不知道?
&上——说了什么?”
&说安郡王去了西北,你到宫里来住安稳些。”陆盈微微垂下目光,低声道,“别的,我也没问……”她当然知道这只是托辞。宫里原就有那些流言,安郡王不在,桃华正该避嫌才是,怎么可能住到宫里来。且若是真进宫来住,为何又不带旭哥儿?
然而皇帝让桃华住到她这里来,而不是别处。不知怎的,陆盈就觉得心定——皇帝定然不是像宫里传说的那样,对桃华有所企图。
&啊,是安稳些……”且看下头皇帝要怎么办吧。只是可怜了旭哥儿,看来是躲不过这段没爹没娘的日子了,也不知今天晚上要哭成什么样儿……
桃华在这里惦记儿子的时候,皇后已经从暖春阁出来了,一脸怒气冲冲的模样回了凤仪宫,进门就发落了一个小宫女。
&娘,看来是真的成了。”心腹宫人在后头打听了消息,飞也似地跑回来:“小齐子和红绫都死了。”若不是他们看见了什么,皇帝何必杀人?
皇后没有说话。心腹宫人抬头一瞧,不由得骇了一跳:“娘娘,娘娘?”皇后额上青筋暴跳,双目发直,眼角和嘴角的肌肉不停地抽动,瞧着好生吓人。
她叫了好几声,皇后的眼睛才动了一下,仿佛大梦初醒一般:“什么?”
心腹宫人顾不得说暖春阁的事儿,先问道:“娘娘可觉得有什么不适?”
&适?”皇后动了动身子,觉得说不出的疲惫,可是心里又有一股子热气火烧火燎的顶在那里,让她亢奋得想要大笑大叫一番,“本宫没什么不适。你打听的消息呢?”
心腹宫人看她两眼贼亮,心里不由得有些担忧,但皇后问得急,她也只能先作回答。
&死了?”皇后刚才闯到暖春阁去,却没如计划之中那般捉到桃华,只是屋中桌椅凌乱,桌缝里还夹着一条撕下来的大红色缎子残片。这东西皇后认得,内务府制亲王妃、郡王妃及皇子妃常服时,用的就是这种料子。
有这条撕下来的缎片,皇后心里就定了一半,只是没见着红绫与小齐子,还有些不稳当。这会儿听说两人都死了,她反而定了下来。这必定是成了,若是没成,皇帝想要给她演戏,就该让小齐子和红绫都活着作证才是。如今皇帝将这两人都灭了口,这分明是要遮掩已成的事实!
&氏去了哪里?”皇后兴奋地问。
&心腹宫人一时还真打听不到这许多事,“奴婢尚未打听到……”
&物!”皇后毫不客气地道,“还不快去打听。若是蒋氏出了宫,那就糟了!”一旦蒋氏出宫,就算红绫和小齐子没死,她也没有证据能指证蒋氏。更糟糕的是,如果蒋氏出宫,那意味着皇帝还不想跟安郡王府翻脸,于家就危险了。
心腹宫人忙道:“这个娘娘放心。奴婢着人在宫门口守着呢,安郡王妃肯定没有出宫。”
&就好!”皇后双眼又闪亮起来,“去,立刻给府里送信。另外,各处宫门给本宫盯紧了,无论如何,不能让蒋氏今日出宫!”只要她在宫里过夜,一切就都说不清了。
心腹宫人飞奔着出去。皇后只觉得根本亢奋得坐不住,忍不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内殿不停地踱步。也不知走了多久,心腹宫人才跑了回来,双眼也是发亮的:“娘娘,皇上把安郡王妃送到秋凉殿去了!”
皇后蓦然停下脚步,才发现外头天色已经黑了,自己双脚已经走得发酸,竟然是不知不觉在内殿走了将近两个时辰。
&极了。本宫就知道……”皇后喃喃地道,脸上渐渐现出笑容来,“皇上说得冠冕堂皇,仿佛真是赏识蒋氏的医术,其实——还不都是那么回事!圣人云,食色,性也。皇上嘴上说得再好听,心里还不是惦记着蒋氏……”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有些癫狂起来:“你瞧着吧,色字头上一把刀,皇上这次,就折在这把刀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