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 第七零一章 招抚海盗的新思路

    夜色深沉,海风阵阵,漆黑之中,几点火把的光芒缓慢前进,最终在一处僻静小港湾处的一条单桅白艚船前停了下来。一马当先的汪孚林抬头看向船头,见船头只得一盏灯笼照射,显得晦暗不明,但那手扶船沿,正等候他们的英伟人影,除了吕光午还有谁?

    据回来报信的吕氏家仆说,之前他们悄悄掩来的时候,船上收了船板,也没有绳梯,再加上船头颇高,要想登船只能攀爬,而吕光午授意两个家仆在树丛中弄出一点动静,吸引留守的人到船头后,自己独自凫水从船尾上船,以一敌四,不到盏茶功夫就大获全胜!

    想到当初倭寇围城时其率军星夜驰援的场景,想到其在寺中怒击僧兵的情景,想到其只因为何心隐一封信一番嘱咐,便行走天下遍访草莽之中的能人异士,汪孚林此时忍不住暗自赞道:“真英雄也!”

    他和郑明先押着付雄从船板登上船头,见四个人垂头丧气坐在吕光午脚边,靠近舱门处,则是捆了两个体貌迥异的佛郎机人,便立刻问道:“吕师兄都问过了?”

    “不过是几个只有一条船的小蟊贼,土鸡瓦狗而已。”吕光午连当年倭寇的攻势都亲眼看过,亲身经历过,对于这种一条船几个人的小打小闹,自然半点没放在心上。汪孚林瞥见付雄脸色发黑,显然是因为被称作是小蟊贼而很不服气,他也不理会这家伙,嘱咐吕家几个家丁看管众人,却请吕光午和郑明先随自己来到了船尾。这里地方空旷,漆黑的夜色和几乎同色的海水之外,便是寂静的港湾,尤其适合密谈。

    毕竟,之前在渔村时,为了能够一网打尽付雄这一伙,他们的所有精力都用于布置和等候。至于将来的计划,在信息不明的情况下,不好提前制定。毕竟,付老头说出来的话实在不值得信任。

    听到汪孚林转述的。从付雄口中问出的关于林道乾和林阿凤这两大海盗头子的一些信息,郑明先之前已经知情,而且对汪孚林到底没那么多了解,倒没有太大反应,吕光午却立时眉头一挑问道:“你想招抚?”

    这时候。郑明先方才骤然吃了一惊。倭寇海盗都是一类货色,招抚之后也是复叛,汪孚林怎么这么轻率?

    汪孚林看出郑明先的疑虑,便坦率地解释道:“海盗来去如风,追剿容易,要完全剿灭难,这其实和打罗旁山瑶民的难处有异曲同工之处,这些家伙都是敌去我来,敌来我走,说到底就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游击战战术。所以官兵每次竭尽全力追剿,也就是管用一时,大军过去之后,照旧会死灰复燃,可谓劳民伤财却战果寥寥。”

    见吕光午显然认可这一点,而郑明先则是并未被说服,他就词锋一转道,“当然,我也知道,最初的汪直徐海等人也好。后来的林道乾林阿凤等人也罢,全都是滑胥至极的大盗。之前每次朝廷招抚时,他们都是借此漫天要价,随即占据膏腴之地。又趁着官府倚重他们去铲除别的海盗时大肆扩充实力,继而又复叛,都是些首鼠两端的货色,所以朝廷招抚此等人,往往用的是分化离间之计。久而久之,他们也有所提防。”

    招抚其部下。不赦其首脑。以至于部下为了荣华富贵,常常斩其首脑作为进身之阶。古往今来,这是官府对付绿林好汉以及起义军的不二准则。

    吕光午见汪孚林并非不知道其中规则,不由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你想怎么招抚?”

    “吕师兄和郑先生对于佛郎机人知道多少?”

    汪孚林先是如此一个反问,不等吕郑二人回答,他就给他们普及了一下欧洲大陆势力分布图,顺便普及如葡萄牙西班牙之类的汪版译名当然,他完全把这推到了贾耐劳身上,声称这是自己从天主教传教士那儿听来现学现卖的而除却介绍了那些欧洲国家之外,他还顺便解说了一番那些弹丸小国对于非洲亚洲美洲的殖民。

    当这些科普告一段落,他留了一点点时间给两人消化冲击,这才开口说道:“其实,从唐宋开始,我国就一直有人前往安南、暹罗、吕宋、满剌加等地,我朝更是常常封赐这些国家。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时,也曾经扫荡海盗,扬大明声威。然则几次下西洋,都是大笔金银绸缎撒下去,运回来的苏木胡椒却是历经几十上百年还在仓库里,甚至用来给官员折俸,可谓劳民伤财,所以后来此举再不复行。”

    “可如今满剌加这样的藩属国为葡萄牙人所占,王子哭诉,我朝却认为鞭长莫及,只因为葡萄牙人和倭寇一起祸害沿海,因而与其打过几场,可最终还是因为官员受贿,容许他们在濠镜安居,以至于南洋诸国基本上已经不朝贡了。而虽说当初租借濠镜是地方官员收受贿赂,但朝中默许,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尝不是如此?”

    “如今葡萄牙占了满剌加,西班牙占了吕宋,而在欧洲更多的国家,对东方财富的向往却没有少过。在他们眼里,包括大明、日本、朝鲜、琉球、印度等诸国,全都被称之为东方,遍地是黄金的东方。一旦他们腾出手来,无疑全都会加入到利益争夺之中。毕竟,丝绸也好,瓷器茶叶也好,对于欧洲的那些达官贵族来说,全都是最最珍贵的商品。我听说欧洲的那些国家王室之中,流传一句话。要征服世界,先征服海洋。”

    吕光午毕竟心思灵敏,又比较开明。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脑际灵光一闪,却又抓不太住,只能抬手示意汪孚林先缓一缓。而郑明先毕竟因为父亲,对于海战海防等等,都有相当的浸淫。他斟酌片刻,突然谨慎地开口问道:“汪公子提到的欧洲那些国家中,愿意乘船出海,四处侵略,占人国土的人,是否和我大明的那些海盗又或者走私贩子差不多?”

    “郑先生果然敏锐!”汪孚林见郑明先这么快找到了其中重点,立刻笑了起来,“除却落魄无着落。想要赌一赌运气的,以及在国中犯有重罪,想要远渡重洋找一条富贵荣华之路的,真正的达官显贵。又或者生活安稳的人,有谁愿意冒生死之险出海?他们可不讲儒家那些仁义道德的一套,有的时候,一个国家为了打败另外一个国家,国王不惜向商船发放合法的私掠证。让他们抢劫来往的别国商旅,借此壮大自己的实力。”

    “这些外邦之事,你说得头头是道,不担心有人夸大其词?”郑明先骨子里毕竟还是受儒学熏陶多年的读书人,而且对待这些形同怪谈的信息,他还是有所保留。可汪孚林的下一番话,立刻让他哑口无言。


    “试问郑先生,如果葡萄牙是如同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那时候,对藩属国以礼相待,甚至仗义相助除去封堵航路海盗这样的人。那么缘何他们当初会一度在沿海烧杀抢掠,和倭寇沆瀣一气?当然,这些事并非我一次濠镜之行打听来的,我少时图一时口舌之欲,因一次偶然接触到从海外带来的一种植物辣椒,便一直托人寻访海外各种珍奇种子,在此过程中,也算是打听到很多朝廷不知道,又或者根本不屑于去了解的事。”

    汪孚林见郑明先半信半疑地瞥了吕光午一眼,随即勉强接受了这种说法。他就轻轻用手敲着船尾的栏杆,低声说道:“林道乾远窜暹罗的北大年,如今是生是死不好说,此次又传言他潜回了潮州府。不论真假,其部属以及后裔在那边定居的却必定不少。而林阿凤就更不用说了,甚至一度远至吕宋,建国时当地土人还将其尊奉为王,如今又被人撵了回来!彼等海盗招抚之后居于本地,时时复叛。遗祸无穷,何妨令其名正言顺远窜海外?”

    想当初,据说欧洲那些国家不是曾经一度把美洲当成流放犯人的地方?

    见面前赫然是两张目瞪口呆的脸,汪孚林便耸了耸肩道:“当然,这只是一个设想。想来对于这些受不得拘束的匪类来说,在海外占山为王,逍遥度日,远比在朝中受约束强,但是,也得给他们一定的甜头,不能只是画饼充饥。当然,重要的不止是他们对此的态度,也在于朝廷的态度,官府的态度。但我想来,满剌加吕宋等地土人翘首期盼天军解救已久,既然如此,派这些挂着官兵名头的人去解救他们脱离魔掌,这好歹也是一个法子吧?”

    这是歪理!

    吕光午嘴角抽搐了一下,郑明先也好不到哪去。要说拿儒家的道理来反驳汪孚林的这些歪理,那当然非常容易,可从解决海盗的问题而言,这何尝不是一种思路?

    “总之,眼下恐怕要先劳烦吕师兄和郑先生在船上看守这次落网的海盗,以及付老头等三个帮凶,采买补给。我立刻去一趟两广总督府见凌制台。说起来,有人早早得知了我要来新安县,于是买通了付老头,用一百两的价钱雇凶杀人,这件事我可不会就这么算了!”

    见汪孚林拱了拱手后,转身似要离开,郑明先突然出声叫道:“你游说凌制台也许还有可能,但林阿凤等海盗那里呢?”

    “大不了我亲自去。”汪孚林微微一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些家伙若非趋利,又怎会走这条刀头舔血的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小北早就得了汪孚林令人送信,更相信有吕光午在,自己什么都不用担心,因此既然没办法到渔村去助阵,她就让人捎了信去给汪孚林,自己这些人先离开新安县城,打道回府回广州。碧竹自然是什么都听自家小姐的,可秀珠跟过来本就是为了确证林道乾的消息,可得知杀人的真是佛郎机人,那渔村出的海盗也不过是不成气候的小角色,立时犹如蔫了的菜似的毫无精神,对于回广州就没有任何抵触了。

    然而,当一行人回到广州城中租赁的那座宅院时,之前小北留在广州打探消息,顺带看看有没有什么赚钱机会的于文却等候在这里。他今年才二十岁,放在外头不过学徒刚满,顶多才能当个伙计,之前在客栈当伙计那还是因为父子相承的产业,可现在他却是独当一面的管事。此时此刻,他接了小北下车后就低声说道:“少奶奶,广州城这边没有什么别的事情,所以我就一直在这等您的消息。潘掌柜已经到了。”

    到得挺快呀!之前汪孚林还让她打探潘家那些家务事,听说潘老太爷只剩下没多久的日子了,所以他的妻子,年纪比他小将近三十岁的孟老太太正在清洗潘家那些人,当然,还有些更加龌龊的手段,她正在仔仔细细甄别,顺便在潘家安钉子,她还担心程老爷推荐的这位是否赶得上,没想到人竟然到了!

    因为从江西下来,会途经景德镇,所以小北之前特意吩咐人采购了一批景德镇的瓷器听这位潘掌柜说过那些外邦人生性招摇,喜欢那些花样富丽堂皇的,她就任凭此人去选了很多五彩花样,落后一步押货到广州。对于这个传说出自粤商名门,如今却看不出任何飞扬之气的人,她虽说就在路上相处了没几天,却丝毫没有小觑对方。

    这种历经大变却挣扎求存,还另外得了机缘的人,绝对不可轻视。说起来,汪孚林不就是当初遭遇大变才一下子显出来的?

    “人现在在哪?可还好?他知道了潘家的事情吗?”

    “人就是有些疲惫,其他的还好,身体康健着呢。他今天才刚到,还没有问及潘家的事情,但只要他有心,转瞬就能打听到。”虽说小北半句都没有问到货物如何,于文还是补充道,“水路过来慢了些,但胜在稳妥。之前从景德镇采买的瓷器只碎了寥寥几件,其他货物也都因为小心押送,全无损伤。”

    “货物怎么比得上人要紧。”小北笑了笑,这才对于文说,“等你回去告诉他,休息过后养足精神再来见我。他的事情相公已经心里有数了,我这里也准备得差不多,等相公腾出手来,立时三刻就能助他重返家门。”

    也不知道是小北的承诺太重大,还是重回故乡百感交集,流落在外多年的潘大老爷在得到于文回来报信之后,一刻时间都不想耽误,立时三刻坐车赶了过来。下车时,见这是一条僻静的巷子,尽管此刻是日间,却不见有什么人经过,不想打草惊蛇的他不禁如释重负,提着袍子前摆低头下车后,他跟着于文径直进了门,等进了正中央的堂屋,见一个姿容明媚的少妇正笑吟吟地坐在中央椅子上,一旁侍立着一个丫头,他竟是直接跪了下去。

    “潘掌柜,你这是干什么?于文,快扶起来!”

    潘大老爷却抢在于文搀扶之前,直接磕了三个头,这才沉声说道:“我此生能够有得见天日的机会,亏得程老爷一路提携,但更亏得夫人肯携我重回广州,更肯给我机会洗脱污名!我当日拜别程老爷时,便唯有叩头为谢,如今也是如此!若非夫人对汪爷言说,我只怕终生只得远窜于外,不得复归家门!可今天,我还有更要紧的一件事求夫人。我那妹妹当年已经嫁人,可听说我被逐出家门,她竟是试图力挽狂澜,不想却被奸人陷害,若非我那妹夫还有点良心,只怕她只能一根绳子上吊了!所以我斗胆求夫人和汪爷,我的事情如果难办就罢了,还请先替她洗血冤屈!”

    小北在潘家内部用了点手段收买了几人,也听说了这件事,此刻听到潘大老爷如此说,她登时心中触动。眼见于文死活没能把人拖起来,她就笑着说道:“放心,这人世间,总还是有公道的。你且放心,这一天不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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