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花 37

    这天中午张振安早早吃完午饭,来到教室,见教室里空稀无人,却只有两个女生围在赵茵茵的桌旁说话。赵茵茵巧笑怡然,见了来人,形色微动。张振安心里狐疑,也不敢声张,只得装着没看见,欲坐下来趴着小睡片刻,却听得一个女生嚷道:“喂,你快来看看学习委员发表的诗!”说着又扬动手上的报纸。张振安矍然四顾,确定对方是在呼唤自己,才敢硬着头皮上前。另一个女生躲避而去,赵茵茵脸色微红,直欲夺取报纸,那女生笑着闪避,抢先把报纸递到张振安手里,也跑回了自己座位。张振安接过报纸,强作镇定,随意翻看。原是不久前刊出的一份本地报纸,只有一张四个版面。他又大略浏览,看到有个版面中刊登有一首名叫《家乡》的小诗,署名正是赵茵茵,小诗写道:

    有一个地方,那是让人魂牵梦萦的家乡。那里有广袤的田野,那里有泥土的芬芳。甜美的严河水哺育万灵,沿岸的桑梓树排列成行。清晨的村庄炊烟袅袅,夜晚的乡闾宁静安详。

    有一个地方,那是春天里的家乡。清新的空气,润裹着初麦的清香。细嫩的茅衣子,一夜间悄悄发芽,上学路上的姊妹们,每个人的嘴里都含着它。

    有一个地方,那是夏日里的家乡。知了的鸣叫声,清风拂动树叶沙沙响。烈日下的池塘里,男孩子们扑腾起水花,远远的角落里,躲藏着惊慌的鹅鸭。

    有一个地方,那是金秋里的家乡。快乐的汗水,紫色的葡萄挂满了支架。美味的菱角,若隐若现在碧绿的水面上,急不可耐的少年们,多么希望可以如蜻蜓般飞翔。

    有一个地方,那是寒冬里的家乡。严霜覆盖着草垛,灶膛火热了脸庞。冰封的河面,玩乐的天堂,小心翼翼的小伙伴们,取笑彼此的笨拙莽撞。

    有一个地方,那是无法割舍的家乡。那里有美好的记忆,那里有亲密的伙伴。不管身在那里,不管路往何方,请不要忘记,那个赋予生命和力量的摇篮。

    张振安大概阅读了此诗,啧啧赞叹。赵茵茵捂着嘴笑了笑,又正了正脸色,说道:“也没得什么,其实这个诗主要是我大帮忙的。寒假里写的,没想到真能发表。”

    张振安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你大?”问着又醒悟了过来,心想原来现在还有人这么称呼爸爸的。

    赵茵茵笑道:“嗯,我大厉害呢,我----”说着打了住,伸手接过张振安递过来的报纸,边沿着原痕迹折叠,边说道:“也没得什么,请你不要跟人瞎说。都怪那个大嘴巴子!”

    那女生调过头来,笑道:“这也不是什么丑事,有什么不能说的。”说着双眼顾盼,神神秘秘说道:“哎,赵大才女,写些个小说给我们看看!”

    赵茵茵红了脸,嗔怪道:“你也不怕烂舌头,前几天才查,你又来瞎嚼!再说这个东西是你现在看的么?觉都不够睡的,还看课外书!”

    那女生嚷道:“我也没让你写言情小说,写些个放在书上,让我们背。”

    赵茵茵说道:“你非要把人怄得牙痒痒才心甘?”

    女生们说笑的当口,张振安见情状尴尬,已返身回了座位,心里思忖着赵茵茵发表小诗的事情,又是敬佩又是嫉妒,只装着埋头看书,忽听得赵茵茵的声音问道:“听说你们男生宿舍也查了几本书?”虽已听清,却佯装不知,只歪着脑袋往后瞅,等着赵茵茵又重复问了一次,才回答道:“嗯呢,三四本,都是古龙的。”

    那女生说道:“他们男的就欢喜看武侠小说。”

    赵茵茵乜斜眼睛,笑道:“你还好意思说,自己也浑身长绿毛----”正说着,见门口有人进来,忙噤了声。

    下午几节课主要还是讲解刚考完的模拟考试的卷子。考卷本用的是外地某省内重点中学的卷子,难度很高,学生们的成绩基本皆不如意。老师们大多乘此时机,提醒学生们看到差距,时间又紧迫,需要继续努力等等。周老虎也不闲着,乘着上课的当口,躲在窗户外窥觑,瞅定了几个沉沉欲睡的学生,一并拖出来,敲了一顿板子,又让每人背诵政治课本中的段落,并下达了目标任务。黄晟杰也在受罚的学生当中,背诵课文却难不倒他,指定的章节却早已滚瓜烂熟,熟记于心,他第一个进入周老虎的办公室应考,顺利通过了考核,获得了赦放。

    这些日子天气渐暖,白昼也渐长,张振安吃了晚饭出来,天色尚亮,正有习习凉风拂面,甚是清爽怡人,正看着脚下,摇摇晃晃走路,忽听得随风传来若有若无的吵闹声,心下狐疑,伸着耳朵倾听,却又什么也没有,忖着定是自己太过劳累,产生了幻听,想着该如何放松一下紧张疲劳的神经,略一思索,已有了想法。他拿定了主意,踱出生活区的大门来,只听得一侧小树林的方向传来叫喊吵闹声,悚然望过去,却又不见一人,不免胡思乱想,紧张起来,直杵在哪里,不敢再跨半步,转头向后望,见女生宿舍有人出来,忙向前紧迈了几步,听得小树林里有人喊道:“别跑!”这下听得真切,神思一动,释然笑了,忙急冲冲地奔跑起来,扒开及腰的灌木,撞进小树林,果见五六个男生正在玩耍,大笑道:“你们来玩,也不喊我!”

    黄晟杰笑道:“哪个叫你吃慢的,我们都玩半天了!”

    张振安嚷道:“排队吃亏了!”又跑近了,揶揄道:“你还不去背书?”

    黄晟杰边跑边笑道:“周老虎说得对,没得这个本事,就不要揽这个活儿。”正打岔说话的当口,后面的玩家已经追上他,乘势冲着他硕大的屁股便揣了一脚,黄晟杰一个踉跄,抱着前方的树杆站定了,指着对方骂。那舍友哈哈直笑,边跑边嚷道:“你,别叽歪,投降!out!”

    张振安早已迫不及待,嚷道:“out,out!快些个,快些个!”

    又有三四个男生陆续进来加入游戏。众人玩得兴起,直到有人提醒时间,多数人依然意犹未尽。这时暮色已起,安静下来的小树林里清冷空寂,诡影蒙蒙。不知谁嚷了一句:“快走!”众人忙不迭得出得小树林来,故意分成三三两两地前往教室。张振安等三人后至,见周老虎正叉腰堵在教室门口,不由得冷了心,惴惴地靠上前去。

    周老虎问道:“你几个上哪冲去的?”

    见无人搭话,张振安忙说道:“去操场上跑步的。”

    周老虎说道:“跑什么步?不看看几点了。”

    见周老虎并无怪罪之意,三人忙埋头前后走进教室。张振安屁股刚落座,郭子威学着周老虎的语气,低声揶揄道:“你几个上哪冲的啊,一头狗尿!”

    张振安瞪了对方一眼,只腼腆笑,没有搭话。

    郭子威意犹未尽,又笑道:“看你一个个考的!就这个成绩,有几个人还想考县中?我看你一个个的,糖鸡屎吃多了,活像鬼一样!”

    李素嫣掉过头来,压着嗓子嚷道:“你够了!”


    张振安起初还觉好笑,这时也醒悟了过来,忙用力捏了一下同桌的大腿。郭子威不堪其痛,叫了一声。

    周老虎进了门来,呵斥道:“哪个鬼叫什么?”

    郭子威涨红着脸,指着同桌嚷道:“他掐我腿!”

    同桌刚欲开口,张振安已心知不妙,忙伸脚去踢,却已不及,又急又怕,满脸通红,不敢抬头看老师。

    周老虎骂道:“你是是觉得你这次考得不孬啊,我看你骚得不轻呢!”张振安只埋头不敢动作,还好周老虎骂了两句,没及其它。

    “看书!”他最后命令道,又在教室里转了数圈,才转身出去。

    今晚教室里没有安排值班的老师,每当如此情形,班长与学习委员负责坐堂维持纪律,今天许梅当值。教室总有嗡嗡的说话声,许梅却不问不闻,只趴在讲台上,其它班干部稍稍约束,不至于太过混乱。

    张振安正埋头专心于某个可能有多种解题方法的数学难题,忽听得教室里骚动起来,正心下奇怪,郭子威用手肘捣了过来,笑嚷道:“你快看,快看!”张振安循示看过去,心中凛然,原来是许梅埋着脑袋,抽泣起来。张振安心里难受,不知如何是好。赵茵茵走上讲台,贴着许梅的脑袋说了几句话,又冲着李素嫣招手。李素嫣忙起身上前,扶着许梅出门而去。教室里喧嚣不已,赵茵茵用黑板擦重重地敲了敲桌子,颤声嚷道:“静一静!”重复数次,似有话说,见稍稍安静,便说道:“马上就要中考了,同学一场,说散就散,以后各奔东西,不晓得什么时候还能见到,来得都不容易,我也不想记这个记那个的了。我就觉得还有一段时间,大家还都能拼拼,我看有的人说自己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就要回去种地的,打工的,急吼吼的,又说什么南面苦钱的多,你晓不晓得苦钱不是那么容易的,你十几岁孩子能苦什么钱,哪个能要你?再说,能有读书的机会,为什么不去争取呢。我们班是学校里最好的班级,年级前三十名基本都是我们包得的,每个人都应该有学上。我希望大家利用最后的一段时间,加把油,不要登教室里无所事事,嬉皮捣蛋,对自己不好,对人家也不好。”说完,微扬着脑袋回了座位。

    赵茵茵的一番话普通话与乡音杂用,甚是怪异,张振安开始见其话音颤抖,颇替其紧张,后见其坚持说完,很有逻辑,并不算混说,自忖自己是讲不来的,对其敬意又多了一分。后排却有几个男生总不安分,孙培健呵斥了数句,又宣言道:“她说不记,我没说不记。”有同桌的两个男生不太服气,稍稍规矩片刻,复又说笑,被杜明升从背后拍了一巴掌,才不敢再肆意说话。

    张振安无心看书,取过橡皮,用小刀细细地切割,借以纾缓情绪,见前桌两个女生一起回了教室,许梅情绪看起来已无大碍,只是眼圈稍稍发红,直把眼睛打量许梅。许梅只是匆匆地瞥了张振安一眼,已在座位上坐下来

    到了下晚自习的时间,张振安见很多学生包括许梅都安坐不动,虽脑袋里跟搅了浆糊一般,仍坚持掏出书来背诵。黄晟杰却从后面来,唤他一起回教室。张振安见黄晟杰手上没有拿着书本,打着哈气,笑道:“今晚什么情况?”

    黄晟杰已明白所指,笑道:“一天到晚倒寐磕冲的,上课也要听啊!”

    张振安瞥了瞥前桌,欲想表现一下自己的幽默感,刚要接话,许梅已掉过头来,说道:“你们没得事就早些个回去休息,人家还看书呢!”

    张振安听了,只觉没趣儿,心灰意懒,又成势无法,只得跟着黄晟杰一起出门,回了宿舍,没理睬众人吵闹,自去打了些凉水,回来洗脸洗脚,刚爬上床铺,听到众人在谈论许梅,便留意倾听。

    只听得郭子威问道:“你们晓得今晚上许大班长为什么哭啊?”

    老周搭话道:“成绩没考好呗!”

    郭子威笑道:“我也没考好,我怎安的没哭?”

    老周回应道:“你都是没心没肺人,当然不会哭了。”又问房潘道:“你应该晓得什么吧?”

    房潘说道:“我现在跟她也不啰嗦,不晓得。”见对方不信,纠缠自己,笑骂道:“你这人,就这么赘人的!实话跟你们说,我觉得主要是她自己作风不太好。”

    老周一听来了兴趣,问道:“怎么说的?”

    房潘说道:“她人张得好看些个,就有人天天跟苍蝇一样在后面追,”说着又冷笑数声,继续说道:“她自己也愿意,你没看她最近没得事就往杜明升宿舍里面跑。”说着数人都笑,张振安听得血气上涌,强忍未发。

    又一人说道:“人家是亲戚,你不要瞎说。杜二最近学习也蛮拼命的。”

    房潘说道:“嗯呢,什么亲戚?一丁些个血缘关系都没得。”

    张振安再也无法隐忍,奋然挺直身体,指着铺下的房潘,嚷道:“你一天到晚嚼舌头根子,说人家坏话,也不怕烂屁眼子!”

    众人愕然,房潘仰着脑袋瞅了瞅,对着舍友说道:“不谈了,不谈了。”

    老周说道:“继续谈啊,你别睬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人真多。”

    张振安听了,气得语无伦次,见黄晟杰上来劝拉,将其重重推开,骂道:“孬种,东西!你才是狗!”

    老周听了,变了脸色,作势要上铺来,张振安也欲迎下去,被黄晟杰死死地抱住腰。下铺众人也忙拉住了老周。正吵闹间,孙培健进门来,问道:“怎回事?”

    郭子威笑道:“今天张大才子也发神经了!”

    老周气狠狠地嚷道:“自以为成绩好,撩拨撩拨的,什么东西?”话未说完,众人见其模样似余恨未消,忙又劝住。张振安又急又气,跌坐在自己的床上,早已两眼泪水汪汪,噎泣无声。

    孙培健说道:“行了行了,不要吵了!再吵我明天报告老师了。”老周并不情愿,众人忙又恳劝,渐渐各自散去。

    宿舍里熄了灯,张振安翻来覆去,无法成眠,脑袋里的戾气早已如云烟消散,却有一股念头越发觉醒,放佛嗜酒之人渴望清冽的甘醴一般,强烈的冲动是如此的无法抑制,燎心燃肺的,整个胸膛放佛都燃烧起来。他想回到教室里,只是静静地坐在她的身后,默默地关注她一切安好,便心满意足,此生无憾。他想象此刻教室里或许还亮着灯,有一些人坐着,她当然也在。他自己走进去,不管她生气也罢,高兴也好,都无所谓,只是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事情一点儿也不复杂难办。他倏地坐起身来,不搭理黄晟杰的询问,摸索到了自己的外套跟裤子穿起来,翻下床来,系好鞋子,打开房门,银色的月光扑面倾泻而来,一瞬间有些晃眼。他顿时觉得胸膛空灵开阔起来,欣喜不已,迎着月光跑了数步,手扶着墙壁,探出脑袋向教舍的方向张望。此时月光如水,大地亮如白昼,虽没有佩戴眼镜,他视线所及的景物依然清晰可见,教舍山墙旁的那两颗棕榈树宽大的叶子似在随风摇摆。他又满怀期待地极目再望,满是期待与欣喜的心肠渐渐冷却了下来,并不甘心,钻出院门来,沿着教师宿舍门前的小道,一直走到那口抽水井旁,确见教舍的窗户里漆黑一片,才彻底断了心思,满是惆怅,茫然站了一会儿,觉得口渴了,想着抽点儿水喝。此时四周寂静无声,他刚压动了一下臂杆,抽水机活塞与机壁摩擦激动空气的声响格外响亮怪异,不由得吓得一跳,忙惊惧四顾,只见前方远处教师宿舍门口似有什么东西在飘飘荡荡。他觉得自己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也不敢有所动作,只死死地打量那奇怪的东西,只愿是自己看花了眼。忽然那东西大幅度地摇摆了一下,他这次是瞅得真切,吓得是魂飞魄散,脚底下都有些发软,本能刺激他回过味来,猛然掉头就跑,一直撞进宿舍来,依然惊魂未定,大口地喘息,只听得孙培健低声问道:“你又干嘛去的?”才渐渐放下心来,谎道:“上厕所去的。才才好像看见鬼了。”孙培健说道:“大半夜的,吓什么人,快把门关起来,睡觉。”张振安应诺,连忙把门关起来,翻身上床,裹起被子,窗户也不敢看,见许久没有奇怪恐怖的事情发生,又细细想来,觉得自己所见像是挂着晾晒的衣服,只觉得好笑,渐渐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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