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这样,他才能摆脱自己的心理阴影。在宫门前他说的对,我也有心理阴影,所以我明白他的骄傲是他无法摆脱的致命弱点,因为骄傲,他现在踏入了我所选择的战场,这便是他犯下的第一个错。”
“怎样利用他犯下的错?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必须毫不犹豫地,把这两年千辛万苦写出来的三百多道符,全部砸出去。”
写符并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般潇洒随意的动作,除了许尘自己,没有多少人知道三百多道符意味着多少个不眠不休的夜晚,多少次念力枯竭后的极度虚弱,多少次识海震荡后的痛苦不堪。
侍女知道,因为那些与油灯相伴的夜晚,她一直守候在许尘的身旁,看着他汗如黄豆,脸色苍白,却依然笔耕不辍。
那些夜晚里,许尘耕的不是田地,也不是文章,只是符。
夜雪中崖畔,侍女仰起小脸望向许尘,看着他的脸色如过去那些夜晚里一般苍白,很是担心,却微笑说道:“是啊,少爷一定会胜的。”
许尘闭上眼睛,握着伞柄,眉梢有些颤抖,右手有些颤抖,脸色苍白,识海里的念力顺着黑伞散向满是雪花的空中。
念力是正道修行者的根基,修行者却只能利用念力去操控天地元气,然后施展出各种手段,即便念师能够直接以念力攻击敌人,也被局限在很短的距离之内,那是因为念力拥有一种无法更改的特性。
这种特性便是,念力一旦离开修行者的识海,便会随着距离而以数量级的倍数急剧焕散,归寂于天地自然之中。
许尘此时站在雁鸣湖南岸的山崖之上,距离对岸的庭院有数里之遥,他要触发庭院里隐藏着的三百道符,便需要把自己的念力送到彼岸,然而他的念力如何能够渡过这片夜雪中的冬湖?
就在这个时候,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他的念力经过大黑伞柄和伞面之后,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不是说念力的浓度增加了多少,而是向雪空里焕散的速度变慢了很多。
因为窍塞径曲的缘故,雪湖四周的天地气息,依然没有太多能够听懂他念力唱出的这首曲子,但至少他的声音可以传的更远一些。
许尘的念力悄无声息穿越风雪,落到了遥远对岸的庭院里。
青瓷灯壶压着的那张黄纸,嗤的一声微响化为虚无。
淡淡的燥意无由而至,从来没有点燃过的、洁白如玉的灯绳骤然一紧,清油骤释,燃起一道极微弱的火苗。
油灯昏暗,略微照亮了屋厅内外。
随着青瓷油灯诡异地无火而燃,屋子里紧接着出现了无数变化。
油灯所在的陈物架整个燃烧起来,然而便是陈列架所在的空间燃烧起来,化为一团炽烈的火球,罩向西门望如山般的身躯。
火势飘渺而恐惧,所过之处,任何事物都被化为虚无。
唯有那盆青植不一样,那些微微耷拉着的、青翠欲滴的肥嫩青叶,被屋内的火舌一燎,便如肥肉般融化,化作淡绿色的油脂,滴入花盆。
那片夹在青叶中的黄色符纸消失不见。
青叶化作的油脂,落入土中,花盆顿时崩裂,里面的黄土炸将开来,弥漫在屋内空间里,那些似微粒般的黄土尘埃,不知何故,竟是无比的沉重,每一颗土砾,都像是石头,射向西门望的身躯。
紧接着,那根乌黑的横梁上的黄纸也平空消失,只听得喀喇一声巨响,沉重的横梁毫无征兆从中断裂,砸向西门望的头顶。
西门望眯起了眼睛,如铁铸成的双眉,没有蹙起,反射着火光,似在燃烧。
他出拳。
那只恐怖的拳头,霸道至极地把身前所有空气都挤了出去。
熊熊燃烧的符火,骤然熄灭,惨淡至极,闭眼。
任由那些如石头般袭来的黄土砾击打在自己的身上。
噼噼啪啪一阵密集的响声!
无数细小却威力巨大的土砾,重重地砸到他的身上。
就如同无数颗冰雹自天而降,击打在皇宫的屋檐上。
他身上那件外袍瞬间千疮百孔。
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低头。
断成两截的乌黑横梁重重砸到他的背上。
然后断成更多截。
沉重的横梁,可以砸死十几个人。
却不能让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一下。
面对着许尘的三道符,西门望只出了一拳。
这就是武道巅峰,尤其是他本来就是位魔宗强者,那么只要闭上眼睛,便可以无视任何知命境以下层级的攻击。
疾射如石砾的黄土,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断成无数截的横梁,无力地在他脚下滚动呻吟,他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只有一根睫毛,飘离眼帘。
以西门望的修为境界,完全可以不用直面许尘的三道符。
他本可以避,可以用更最简单的方法挥手破之。
之所以没有这样做,是因为他一直在注意身后石阶下的那丛残梅。
许尘认为自己很了解他。
他也认为自己很了解许尘。
他知道许尘是一个怎样冷酷阴险的角色,他相信许尘绝对不会浪费三道宝贵的符纸,就是为了试探自己的深浅,必有后着。那丛残梅里也有一张黄色符纸。
西门望认为那便是许尘的杀着,所以他把注意力都放在那处。
果不其然,下一刻,残梅里的黄色符纸化作一道青烟,残存不多的梅花狂颤离枝,如蝴蝶般飞舞向西门望的脑后。
西门望没有回头,随意一指点向身后。
当他的指尖触及梅瓣时,铁眉忽然蹙起。
那瓣梅化作了一滴水。
那丛残梅里的符纸,竟是如此浅陋的一张水符。
西门望蹙眉,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判断出了错误。
但他并不在意,神情漠然向上望去。
那处乌梁已断,屋顶破开一个大洞。
人在屋檐下,举首可望星空。
今夜风雪交加,无星可看。
只能看到无数片雪花,随着夜风从那个洞口里灌了进来。
还有一片正在逐渐消散为寒意的符。
那些从洞口飘落的雪花,轻轻飘舞间,似乎变大了无数倍。
一道极寒冷的符意,骤然间笼罩整座建筑。
甚至连建筑内的空气都冻凝住了。
西门望抬头看着落雪,双眉顿时蒙上一层厚厚的冰霜。
这是一道很强大的符,瞬息之间,便让屋内的温度急剧下降。
西门望的双眉染霜,外衣里面的盔甲表面也开始结冰,对一位武道巅峰强者来说,这道寒符虽然强大,却依然难以造成直接的伤害。
他微微皱眉,眉上的冰霜顿时破碎,然后他向前踏了一步,盔甲上的薄冰也随之破裂,啪啪落在地上。
不过至少,西门望在这一瞬间,需要以念力凝天地元气于体表,而无法再像先前那般,只凭强悍的身躯和拳头,便能随意相抗。
湖畔宅院里的战斗并未暂时告一段落,就在下一刻,无数道黄色的符纸,从宅院里那些不起眼的角落里激射而出。
密集的黄色符纸,纷纷扬扬不停飘舞,密集有如从屋顶洞口落下的雪花一般,围绕着西门望的身体飞舞着,旋转着。
随着不知来自何处的念力波动来临,像雪花般狂肆飞舞的黄色符纸被一一触发,化为虚妄或是道道青烟,符意喷薄而出。
然后最先被触发的符意,带动着尚未触发的符纸飞舞更速,湖畔宅院里黄纸哗哗喷起,如同一道瀑布狂喷,耀亮夜空。
这个画面很美丽,也很震撼,符纸是如此的珍贵,过往历史上的修行战斗中,谁曾见过如此多数量的符纸同时出现?
紧接着,更多的符纸被激发,无数道符意纠结在一起,将周遭的天地元气撕扯的有如碎絮,变成无数湍流。
元气湍流很可怕,再微弱的符意,混在那些切割空间的湍流里,都仿佛具有了某种特殊的威力。
西门望站在这片符意的海洋风暴中间,站在天地元气流湍的漩涡里,脸上的情绪很复杂,有些伤感,又有些愤怒。
因为他清楚地记得,这是他最忠诚下属的施符秘法,他没有料到,许尘在今夜战斗里,居然用的是这种手段。
寒冷的雪风,狂暴的夜风,灼热的火焰,令人窒息的湿意,各种截然不同的符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合在了一处,没有任何道理,却是那般的可怕。
西门望神情漠然握拳,身上那件已经残破的外衣,撕撕作响而飞,露出里面崭新的盔甲,紧接着以雄浑至极的念力,于天地元气的湍流中抽出他所需要的,凝于自己的体表,形成一道无形却坚固至极的无形盔甲。
无形的天地元气盔甲,加上有形的金属盔甲,把他的人与周遭的天地严密的隔绝开来,与符意的风暴洋及元气湍流隔绝开来。
西门望抬步,在漫天飞舞的黄色符纸间行走,狂暴的符意不停击打着他的身躯,发出噗噗的闷响或尖锐的切割声。
在符意的侵袭下,他身上的盔甲时而凝上一层寒冷的厚冰,时而红亮刺目如同被烧了七日七夜。
为了抵抗这片符意的海洋,他的念力在缓慢而不可逆的消耗,但脸上的神情却依然没有丝毫变化,脚步依然那般稳定。
西门望很清楚许尘是陆隐大师的传人,被世人视作未来的神符师,所以他很确定今夜一战必将面临些什么。
只不过许尘准备的符纸数量,远远超过了他事前先计算,更令他想不到的是,许尘竟然会在开战之初,便把所有的符道手段都施展了出来。要知道符师施符需要念力触动,念力能够传播的距离有先天限制,此时湖畔宅院里尽是符纸飘舞,那么只能说明许尘此时正在宅院里。
西门望以为许尘这种做法很自信,很骄傲,很嚣张,也很白痴,任何与武道巅峰强者交战,却不试图拉远距离的修行者,都是白痴。
既然许尘便在湖畔,那么他便不急于脱离这片符意的风暴海,任由符意的风暴不停消耗自己的念力,也要找到许尘,然后一举击杀。
他继续向前行走,未见有任何动作,身前一堵灰墙轰然倒塌,他看着夜色深沉处,看着宅院南向那些隐隐可见的湖柳处,微嘲说道:“不是神符,又如何伤得了我?你既然急于去死,那便去死。”
雁鸣湖是不规则的,湖西岸相对较窄,也较遥远,那处湖水清浅,有人修了一道木桥行于湖面,可赏湖中水草。
时值寒冬,木桥上尽是积雪,桥下湖水尽数凝为坚实的厚冰,再也看不到那些如绿丝般的水草,只有几丛黄白的芦苇随风招摇。
如此严寒天气,朝廷又封锁了雁鸣湖一带,自然没有什么游客,但有数人分立木桥两头,神情各异望着湖西方向。
青色道袍有些宽松,在风雪间呼呼作响,叶童看着远处流光溢彩的湖畔宅院,感受着那处的符意风暴,眼眸里露出一丝异色。
她曾经在那片宅院里生活了很长时间,然而直至此时,才知道许尘在宅院里做了什么手脚,藏了多少道恐怖的符纸。
道痴是极端自信之人,但她此时也不得不承认,如果许尘用这片符意的风暴海洋来对付自己,她必然会狼狈到极点。
木桥那头,潘安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握着叶瑶的小手,看着远处西面不时闪耀的光线,看着狂舞不停如瀑布的无数黄纸,震撼说道:“都知道小师弟吝啬,哪里能想到他今夜居然弄出如此奢阔的手笔。”
叶瑶的手有些凉,既担心朋友侍女现在的情况,又震撼于湖畔那些符纸所带来的冲击力,喃喃说道:“原来符是这般可怕的事物。”
雁鸣湖南岸山崖畔,许尘睁开眼睛,看着远处对岸宅院处的火树银火符纸风暴,听着隐隐传来的墙倾瓦飞的声音。
“我请人设计阵法,加上大黑伞,就是要让西门望做出错误的判断,让他以为我就在宅院里,西门望实际上很谨慎,多虑多疑,在此基础之上则是畸形的自信,他既然判断我在那边,便一定会坚信我在那边。”
他微讽说道:“说不定他这时候还在对我嘲讽的喊话,让我出来战个痛快。”
侍女看着湖对岸蹙眉说道:“但他的实力太强大,符海似乎对付不了他。”
“我从来不指望这片符风暴能够直接击败西门望,毕竟我不是神符师,我洒在花盆里的那些符纸,或许只能在他的盔甲上像飞蛾扑火般变成无用的青烟,但可能有符会切断他的一根眼睫毛。”
他接着说道:“一根眼睫毛掉落,算不得什么,甚至他自己可能都注意不到,但积少成多,便能致命,就如同走路一样,只要一步步走下去,那么总有一天你会走到你想去的地方。”
“西门望就算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山峰,我的手段是只不起眼的勺子,但如果让我不停敲下去,天长地久敲下去,这座山峰依然会让我拍松,拍的表面松动,岩石化粉簌簌落下,最终山倒地摇。”
说完这句话后,许尘把手里的大黑伞递给侍女。
侍女接过大黑伞,看着他说道:“是的,少爷,你肯定会赢的。”
隔着一片湖,同时触发数百道符纸,许尘的念力急剧消耗,脸色有些苍白,但他的眼光却依然平静,看着湖对岸缓缓抬起右臂。
他的手指颤抖不安,似乎指间用无形的线悬着一座沉重的山峰。
他缓缓移动右臂,在身前的风雪中,画了两横两竖四根线,无形而凝重的线条,指向雁鸣湖对岸的宅院。
宅院里。
满天狂舞的黄纸尽皆化为虚无,耀眼的光线渐渐敛没,狂暴而恐怖的符意,依然在不停地撕扯天地元气,平静而蕴藏着凶险。
与都城别处相对稀疏的雪夜里,隐隐出现了四道线,那些线条没有颜色,按道理应该透明无形,却偏生能够被人看见。
之所以能够看到那四道线,是因为夜空里飘舞的雪花,骤然四处逃散,有些没能逃离的雪花悄无声息化作虚空。
夜空里的四道线,便是无雪的痕迹。
四道线两横两竖,合在一起,便是一个井字。
夜空里的狂暴符意,尽数凝在了这个井字里。
井,横竖皆二,喻切割。
井字符是陆隐大师生前最恐怖、境界最深妙的符意。他在无名山顶与光明大神官同归于尽之前,所施出的井字符,更是连空间都能切开,能够把光明大神官以天启之境所获的昊天神辉切断在空间里!
许尘继承了陆隐大师的所有衣钵,对井字符的研习自然也是最为刻苦用心。
虽说他境界不足,不能完全发挥出井字符的威力,但他写出的井字符,已然足够强大,更是他如今所能施出的威力最大的符。而且不知从何时起,他竟然能够以不定式施符,这种手段,已然与荒原上的书痴莫山山水平接近,换句话来说,这道井字符,便是他的半道神符!
井字从夜空降落,把湖畔整座庭都覆在内,仿佛里面藏着个无数的更细微的井字,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逃离。
梅花被切碎,井被切断,墙被割开,井字落下,一切事物都被切开。
平直凌厉到了极点的井字符,落在了西门望的身上。
他身体表面那层天地元气凝成的盔甲上,出现了四道极为清晰的痕迹,微微下陷,里面那件崭新的盔甲,更是出现了四道锈迹。
西门望黝黑如铁的脸庞骤然变白,然后急速变红,紧接着雪白,再紧接着潮红,快速地变幻着,念力疾出!
凝于体表的天地元气层,一番振荡不安,下陷弹回,终于是撑住了井字符的切割,却已然变得薄了很多,如同一张薄纸。
紧接着,喀的一声轻响从他身上响起,盔甲依着四道锈迹的线条,碎成了无数金属片,像破铜烂铁般落在脚下!
西门望望向雁鸣湖对岸,看着那处漆黑的夜色。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原来自己一直在井里。
而许尘一直在井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