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南阳王李这一行人赶到镇远军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日落时分。
这一路上的颠簸劳累,别说李累得够呛,韦见素也几乎被颠散了一身老骨头,反倒是最初恹恹的高力士,此时此刻不过是稍显疲倦而已。李下马的时候,只觉两股被磨得剧痛无比,腰背酸疼,走路一瘸一拐,几乎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搀扶自己的鱼朝恩身上。可看到杜士仪率领众将亲自迎了出来,感觉受到重视的他立刻甩开了鱼朝恩,用尽量平稳的步子迎了上去,可这每走一步就仿佛在受刑,他脸上表情怎么也自然不起来。
而这一幕看在因缘际会都在此地的那些大将看起来,本来就对李此来心中不满的他们更是再添三份不平。
“恭迎钦使。”
这河北道刚刚收复,零星叛军时不时神出鬼没一下子,李怕死,当然派了一队禁军前后联络,顺便讨要额外的兵马保护自己这一行人。所以,他这钦使身份早就传开了,早先他曾经被人堵路的一回,便是痛失亲人的百姓拦路告状。可那种底层小民跪拜身前的感觉,哪像如今一群军中大将联袂恭迎的气派,所以李竟是先发呆片刻,随即才满脸堆笑双手搀扶了杜士仪起来。
“我只是受大父之命前来传制,何德何能受元帅大礼?得知元帅不在幽州,我就立刻紧赶慢赶地过来了。”李一面说,一面悄悄打量杜士仪身后众将。他从前虽是李亨次子,可李亨自己这个太子都只剩下个好听的名头,他也就是年节随大流当个磕头虫,竟发现这么一大堆人自己几乎都不认识。他却也格外知机,又抬手对众人说道,“各位都是国之大将,还请快快请起,里头说话吧。”
这番话若是换成平时,也许还有人会觉得这位皇孙虚怀若谷,可眼下别说李只是装得平易近人,就算他是真的平易近人,也难以打动人心。听到他反客为主让所有人到里头去说话,仆固怀恩便冷冷地出言讽刺道:“大王好意,我们都心领了。只是劳烦大王赶路数千里从长安到这幽州来,朝廷的制书一定是非同小可。此时这大庭广众之下,军中将士也有不少在此,让大家一起恭聆圣谕不是最好?”
李没想到今日一到就会立刻引来人发难,登时有些下不来台。要知道,他此来最重要的那道制书就是颁赐给史思明的,除此之外就是让自己夺权杜士仪作为招讨元帅,可前者已经完全用不上,后者他还想用来向杜士仪卖好,哪里还拿得出什么制书来颁读?至于唯一能够震慑这些骄兵悍将的东西,也就是所谓的赏赐,朝廷都还没商议出一个宗旨来,他就算此时此刻说出来,那也只不过是空口说白话
韦见素知道李为难在何处,即便他自己并不赞同天子的一意孤行,此刻却不得不为李打圆场道:“仆固将军说得固然有理,但长安和幽州相隔数千里,再者杜元帅和各位浴血奋战,竟然能在这么快的时间内收复河北全境,使平叛就此成功,朝中哪里预料得到,故而制书上的有些内容也就不合时宜了。”
侯希逸嘿然笑道:“闹了半天,原来各位辛辛苦苦跑到这里来,却是为的一道颁赐不出去的圣旨。”
“杜元帅,各位将军,还请各位稍安勿躁,有什么话还是待会儿再说吧。”一路上都沉默不语的高力士终于开了口,见众人都朝自己看了过来,他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前方战况瞬息万变,若是制书不合时宜,我等自然会就此带回去复命,不会让满腔忠义的前方将士为难。”
“就听高大将军的。”
杜士仪开口定下基调,纵使还有人想要冷嘲热讽,也最终消停了下来。这一路往里走时,杜士仪请李居首,李刚刚吃了个闷亏,哪里肯再当出头鸟,赶紧摆手相让,争来争去,最后两人并肩前行,余者如众将和韦见素高力士等人则是稍稍落后,迫于身份所限落在这一行人最后的鱼朝恩一面紧盯着前头的动静,一面悄悄观察四周。毕竟,李现在关系到他的身家性命,一会儿的安排不容许出半点问题
随着进入城中,四下里随处可见巡行将士。然而,李发现这些兵马服色各不相同,仿佛是隶属于不同的节镇。想起之前阿兹勒邀他来此的时候,曾经说过杜士仪赶来此处是为了接见都播怀义可汗,他便有意探问了一句。
“大王若是要见怀义可汗,只怕要耽搁一阵子。可汗这数月以来大战连场,这次赶到镇远军又是数日不眠不休,故而感染了风寒,正在由医师调治。”
李只是哦了一声,稍稍有些遗憾,没有太往心里去。可郭子仪等人哪里不知道怎么一回事?
之前杜士仪对他们说到李这一行钦使的来由,又表明立场,宁可留在河北,那位都播怀义可汗对天子此举鄙薄至极,竟是于脆装病不想见人
虽说这样的做法仿佛有些赌气的成分,可在不能随便使性子的几位大将看来,不但能理解,而且隐隐之中还有几分赞同的意思。仆固怀恩便在私底下说过,他恨不得也像怀义可汗那样装了病,这样就能眼不见心不烦了
眼看议事厅就在不远处,李正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把话说得圆一些,突然只觉得身后传来了一股大力,整个人不由自主往前仆倒,随即连滚了几个跟斗。他本还以为是鱼朝恩安排好的,配合他演一场苦肉计的死士,等定睛一看,发现那绝不是鱼朝恩暗地里引来见过自己的人,而是高力士身边的一个宦官正挥舞着匕首朝自己扑来,他也不知道刚刚是谁推开了自己,登时心头大骇,连滚带爬逃出去十几步远。
他正惊魂未定,就只见这个年轻宦官见李逃开,自己四周围全都是人,逃生无望,顿时惨笑一声,就这么将匕首往胸口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高力士竟是陡然冲上前去,徒手去抢其手中匕首。那宦官只防着那些军中悍将,哪曾料到率先动作的竟是年纪一大把的高力士,等醒悟过来的时候,刀刃已经是被人牢牢抓住了。惊骇欲绝的他慌忙抢夺,可高力士任凭双手鲜血淋漓却岿然不动,也就是这么几息的功夫,他便被一拥而上的几个大将一把制服,眼疾手快的阿兹勒更是直接卸了他的下颌,将一团东西用力塞进了他嘴里。
而鱼朝恩直到这时候方才如梦初醒。他做梦都没想到,抢先动手的不是他找好的死士,而是绝没想到的人,这苦肉计砸了
他三步并两步上前扶起了李,惊魂未定地问道:“大王可还好?可受了伤?”
李这会儿脑袋还是一片空白,嘴唇哆嗦着,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而在这时候,更远处扈从他们来的那些龙武军也已经发生了骚动,有的人已经忍不住拔出兵器,而更多的人则是不知所措,眼看便是情势一触即发。见此情景,鱼朝恩简直快急疯了,他观察到李身上除了沾满尘土狼狈不堪之外,并没有其他的伤势,他便拼命摇晃着这位南阳王的肩膀,厉声叫道:“大王,清醒一下,你身上没受伤,快制止那些禁军,否则就后悔都来不及了”
这句话犹如当头棒喝,终于把惊魂未定的李给叫回了魂。然而,他只是努力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只听禁军之中传来了一声叫嚷:“南阳王辛辛苦苦一路奔波从长安到幽州,听说杜元帅不在,甚至不肯进幽州城内等待,又跋涉赶到了这镇远军,结果却遇刺了各位将军都看见了,出手行刺的是高力士身边的人”
刚刚的事情发生得极快,但周围那些兵马反应更快。齐集于此的都是各镇节度使麾下最精锐的牙兵,因此倏忽之间就已经有人隔开了杜士仪等人和后头那些龙武军禁卒。此刻听到有人指斥高力士,几队牙兵却只是面上微沉,却并无一人回头去看如今被推到风口浪尖的高力士,分明极其训练有素。
高力士就在杜士仪身边。此时此刻,双手鲜血淋漓的他面色灰白,眼神黯然,正无知无觉地任凭杜士仪三下五除二替他上药,撕下衣襟给他包裹伤口,面对那扑面而来的指斥,他一个字都没有为自己辩解。尽管如此,跟着他来的几个宦官仍旧被阿兹勒亲自带人隔开,而郭子仪和程千里仆固怀恩等人则是彼此交换着眼色,面上满是凝重,侯希逸和李明骏双双站在杜士仪身后,眼睛都死死盯着高力士,以防此人突然做出什么过激举动。
“高老,你这次真不该来。”杜士仪说着这话,却冲陈宝儿微微颔首,仿佛很是赞赏他随身带着外伤药的周到,这才歉然笑了笑,“又或者说,当初我就应该任由你在宫外私宅颐养天年,不应该再让你回宫趟这浑水”
他并没有期待高力士的回答,见李那边已经有一个宦官正在看护,而一队牙兵也已经将其团团围住保护了起来,他方才把高力士交给陈宝儿,从那些牙兵让开的通路一直走到了最前头,眼看距离最近的禁卒不过数十步。
“行刺的是高力士身边的人,但撞开南阳王李的人同样是高力士。刚刚开口的人是谁,站出来给本元帅瞧一瞧,然后把你没说的话继续说完是不是想说,本元帅昔年和高力士交好,所以正是本元帅唆使高力士,让人行刺的南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