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儿静静地坐着。
灶膛里的火还在燃烧,火上炖着的冬菇和腊肉开始沸腾,已经沸腾了好久,飘散出焦糊的臭味。
丁三盯着柳月儿的脸,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直到锅上的炖着的菜都已经烧干,变成了一锅黑色的焦炭,眼睛还是没有离开。
他究竟在看什么?
柳月儿内心的紧张终于出现在脸上,她还是一个女孩子,能勉强做出这么长时间镇定的表情已经非常不容易。
她抬起手擦去鼻子上沁出的汗珠。
丁三看着他的手笑了,因为他从这只手看到了这个女孩子内心隐藏的惊慌,也看出了这个女孩子的镇定都是装出来的。
他开始佩服这个女孩的胆量和勇气,竟然在这个时候还能如此有决心,就连很多自命不凡的大男人都比不上她。
丁三又开始在厨房里走动,踩着脚下的碎木屑走到那两个大醉的男人身旁。
厨房里的情况和他来的时候想的一样——只有两个大醉的男人,和一个腰极细腿极长的女人,还有半坛子没有喝完的酒。
对于这一点,丁三非常满意。
他喜欢杀人,却不喜欢有意外发生,这地上躺着的这两个男人实在太可怕,如果稍有一点差错,死的可能就是他自己。
喜欢杀人的人,不一定喜欢被杀。
如果他们两个人没有醉倒,只要有一个还清醒,死的一定就是他自己,这一点他心里非常清楚。
现在的情况看起来虽然都和他想的完全一样,可是他仍然非常小心,不想出一点意外。
所以他一定要先问一问这个细腰长腿的女人。
“你就是柳月儿?”丁三轻声道。
“是。”柳月儿低声回答。
“地上躺着的这个年轻人是洛克?”
“是。”
“另一个光头的男人是罗汉?”
“是。”
“这两个人是你用药酒醉倒的?”
“是。”
“你知道这样做会要了他们两个人的命?”丁三盯着她道:“我就是来要他们命的人。”
“如果不是你让他们喝下药酒,就算再来十个我这样的人,也动不了他们一根头发。”
丁三说话的时候眼睛一刻也不离开柳月儿的脸,希望从她的脸上看到异样的表情。
一切都很正常。
柳月儿变得越来越紧张。
丁三轻轻地吐出了长长的一口气:“这么样看来,你真的把他们都醉倒了,我来的正是时候。”
“没错,他们都已经醉了。”
丁三微笑:“那就好极了。”
就在丁三脸上的笑容开始出现时候,他的脚尖就在这一瞬间同时踢中了洛克和罗汉的后腰,两个人踢中的是同一个部位,踢的是一个人腰后最柔软的部分。
然后他就继续踢出他的腿,踢中的都是人身上痛感最强烈,最容易受伤却又绝不会致命的地方,他的腿踢出,就好像踢在地上两个毫无知觉的麻袋,发出的声音也非常像。
柳月儿已经开始觉得要呕吐,可是她拼命忍住不让自己表现出来,她知道自己一定要忍耐,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软弱。
她想哭,又忍住。
她的脸没有露出任何表情,看着他的腿不断踢出,就好像屠夫手里连续挥出的屠刀,居然还带着一点很欣赏的样子。
她就用这样的表情开口道:“你问我的话我已经全部回答了,现在我是不是可以问你一些话?”
“可以。”丁三收回踢出去的脚,看着眼前这个女孩,脸上露出惊奇的表情。
她究竟想问什么?
“你知道地上躺着的是什么人吗?”柳月儿的声音很平静。
“我知道,他们都是非常可怕的人。”丁三道:“就连乔骞那样的人都不敢和他们两个正面交锋,一定要使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
丁三笑着继续道:“可是他们两个人现在就像两块死肉,我随时都可以把他们剥皮拆骨,然后像死狗一样丢到大街上。”
他的声音也很平静,也没有一点威胁或者夸耀的意思,只是在叙述一件事实。
“所以我一点也不急。”丁三道:“我想慢慢地折磨他们,这只是一个开始。”
“不急?”柳月儿忍不住问道:“不急是什么意思?”
“不急的意思,就是我并不急着立刻要他们两个人的命,他们还可以活很长一段时间。”
“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柳月儿道。
丁三笑着道:“如果你有一块糖,只有一块,是不是会一口把它吃掉?”
柳月儿道:“不会。”
“我也不会。”丁三道:“我会用很长的时间,用最慢的方法,慢慢地品尝这块糖的味道,因为如果很快就嚼碎吃下去,就享受不到那种甜美的味道。”
他微笑着对柳月儿道:“如果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你只要继续看下去就一定会明白。”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拳头就开始挥出。第一拳击出后,他的动作就开始慢下来,每一个动作都开始变得异常缓慢而优美。
他先开始打洛克和罗汉的身上最软弱的部分,然后再开始打他们的肩、股、臂,还有腿,使他们的痛苦越来越加深,越来越清晰,却不会让他们太快晕倒。
晕过去之后就不会再感觉到任何痛苦。
晕厥本来就是人类保护自己的本能之一。
一个喝醉酒的人如果吐了,就会变得清醒一点。
丁三当然不希望洛克和罗汉变得清醒。
“你觉得我做的怎么样?”丁三看着柳月儿问道。
“我觉得你做的很不错。”柳月儿的脸上居然露出笑容:“你做的简直太精彩了。”
她说的不是实话。
其实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觉得自己快要吐了出来。
她宁可他用一种更残酷更暴烈的手段对付洛克和罗汉,她宁可他们用市井中恶棍流氓最常用的手段去毒打他们,打的他们头破血流,骨断筋折,她反而觉得好受一点。
这种打法她实在受不了。
可是她再三告诉自己,决不能把自己心中的想法表现出来。
——这个女孩是不是已经变得更聪明,也更坚强。
——女人好像天生对这一类的事情学习的比较快,也比较彻底。
丁三忽然道:“就算一个人吃的再慢,一块糖也总是有融化消失的时候,当这块糖在嘴里变得像纸一样薄,马上就会没有的时候,你猜我会怎么做?”
柳月儿道:“你会用牙齿一下咬碎它,品尝它最后的味道,也感觉糖块破碎时带来的快感。”
说完了这句话,丁三就选了一张最舒服的椅子坐下,坐的是洛克那张椅子。他是病人,这里最舒服的椅子当然是让他来坐。
他的脸上还带着笑容。
“看来你也是一个喜欢吃糖的女孩。”丁三慢慢地道:“可是这块糖总是会有吃光的时候,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柳月儿摇头。
丁三道:“我会再去找一块糖来吃。”
他的眼睛看着地上躺着的两个伤痕累累,只剩下一口气的人,就好像看着两块马上会消失的美味糖果,充满了惋惜和留恋。
柳月儿的脸色忽然变了,心里忽然出现说不出的恐惧。
刚才他出手打洛克和罗汉的时候,她还能控制自己,因为直到现在她才真正发觉到这种恐惧,直到现在她才发现丁三看着她的眼神,就好像一条毒蛇一样,不但冷酷残暴,而且还贪婪邪恶。
可是她还是强迫自己把这种恐惧隐藏下来,脸上尽量露出笑容,所以她还是笑着问道:“你找到你说的第二块糖了吗?”
“找到了,它一直就在这里。”丁三道:“这第二块糖就是你。”
柳月儿忽然间发现心中的恐惧消失了——既然不能避免,为什么不去坦然面对。
她闭上了眼,眼前出现了一片黑暗。
女人遇到危险和痛苦的时候,总是会闭上双眼,似乎觉得只要看不到,就不会发生——即将发生的危险和痛苦就算不会消失,也一定会减少。
女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黑暗,噩梦般的黑暗,没有尽头。
柳月儿想不通,为什么自己总是要活在噩梦中,虽然有间断,却没有终止。
她活着,好像只是为了等待那一个又接一个的噩梦间的片刻间隙——这一场噩梦什么时候会醒来。
她不知道。
这时候她已经听到一种很奇怪的声音,一个拳头沉重而缓慢个地打在她乳房上的声音。
然后,她就感觉到有一种奇异而熟悉的感觉像浪潮涌上沙滩一般遍布她的全身。
最奇怪的是,这种感觉究竟是痛苦还是快乐,连她自己也分不清。
这种感觉很快就蔓延到她的灵魂最深处。
桌子上有一个沙漏。
这个计时沙漏是用一种很珍贵的水晶雕琢出来的,再配上手工极其精致的镂金架子,舒展的线条高贵而且优雅,像一个少女在翩翩起舞。
乔骞喜欢这些精致的艺术品,他这一生中用过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精品中的精品。
他的生活就像是一件精致的艺术品。
他对生命中的每一样东西,每一件事都非常挑剔。
现在他的眼睛正盯着这个沙漏。
他在计算时间,从丁三离开时开始算起,计算会用多长时间可以结束他的艺术创作过程。
乔骞觉得应该是两个小时。
杀人这一类的事情,本来用不了这么长时间,这种事情本来是一种很简单的事情,用的方法本来也是最直接的方法,应该简单,直接,有效,而且绝不浪费时间。
可是丁三在做这种事情的时候,所用的方法却完全不同。
因为他把这种事情变成了一种艺术,一种创作,而且是一种享受。
沙漏中的沙子慢慢的流下去,流的虽慢,却不会停止,如果它停下,只因为里面的沙已经流尽。
现在它停了,因为沙已经流尽,时间已经到了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的时间虽然不长,却足够一个人的生命走到尽头。
萧芳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沙漏,盯着里面的沙在急速地流下,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现在沙停了,她的脸上还是看不到表情。
只是望着沙漏。
乔骞站起来,走到萧芳的身边,用手抚摸着她的长发,用低低的声音道:“你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与我一起去看一下丁三的艺术?”
萧芳道:“是。”
“那我们现在就可以走了。”乔骞道:“我一定要在洛克和罗汉还没有死的时候,看他们最后一眼。”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那么骄傲:“你知道,我一直很欣赏洛克这个人,能让我真正钦佩的男人不多,他是其中的一个。”
“如果不能看到他死前的样子,我会遗憾终生。”
看着乔骞走出去的背影,萧芳脸上终于出现了悲伤,她闭上眼睛,眼角出现了淡淡的泪光。
她仿佛已经看到洛克躺在血泊里的样子。
她不明白。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会为了洛克而伤心,直到现在只要一想起他还是一样心痛——这明明就是她一步一步将洛克引入地狱的。
她觉得自己心在流血。
可是她却又一点也不后悔。
在看着乔骞走出去的这一瞬间,萧芳忽然又觉得很后悔,她忽然又觉得自己很对不起洛克。
夜很长,但是也很短,就好像人的生命,很顽强但是也很脆弱。
萧芳看到洛克养伤的那间小房子的时候,乔骞已经开始走进去。
很柔和的灯光从房子里透出来,夜色那么温柔,小房子静静地矗立在夜色中,显得那么安详,那么宁静。
可是萧芳知道这幢小房子的安详和宁静早已经不在了。
乔骞一向是一个很谨慎的人,就像一只狡猾狐狸,对环境总是充满了怀疑和警惕,可是这一次却是例外。
他毫不犹豫就走进了那幢小房子。
因外他完全对丁三有信心,完全相信洛克和罗汉已经是两个即将要死的人,或者已经就是两个死人,绝不会出现一点差错。
他绝对相信丁三已经把事情做得很好。
可是他见到丁三的时候,却怔住了——因为丁三已经变成了一个死人。
死在这里的应该是洛克和罗汉,而不是丁三。
大灶里的火已经熄灭了,桌子上的菜已经冷透,人也已经冰冷僵硬。
丁三本不应该死在这里,他已经占尽了优势。
可是他现在都已经倒在了地上,四肢关节就像一根被拗拧了的钉子,扭曲,歪斜,没有一丝生气
就连脖子也已经拗断了。
他来到这里时候并不是这个样子。
他来这里是杀洛克和罗汉的,还有那个可怜而又可爱的柳月儿,可是现在洛克、罗汉,还有柳月儿却全都不见了。
要杀人的人死在这里,被杀的人反而没有踪迹。
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乔骞也不知道。
只有一件事他是可以确定的,这个地方刚才一定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而且这个变化非常可怕。
丁三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充满了恐惧和疑惑,似乎就算死也不相信发生的事情。
丁三是一个杀人的老手,老手通常也是好手。他不但身经百战而且经验丰富,就算不能算是高手,也差不了多少。
在很多人眼中他已经就是一个高手。
要对付他这样的人并不容易,可是现在他却好像在死前的一瞬间就让人拗断了脖子和四肢,连逃也逃不了。
这个人是谁?
乔骞还是很镇定,而且连神情都没有一点改变,他一向是一个非常冷静,非常有自制力的一个人。
可是他心里是什么感觉呢?
他只觉得手心里已经冒出冷汗。
过了很久,脸上忽然又出现了笑容,用一种很低的声音慢慢地自言自语:“洛克,你果然很了不起,看来我真的找到对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