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姬姒的一张脸变来变去,眸光闪个不停时,谢琅却是温柔一笑。只见他手一举,示意众人转过话题后,他牵着姬姒的手,朝着她温柔笑道:“今日夕阳甚美,诸君欲在湖风中为我接风洗尘,阿姒一道前去可好?”
这个人,永远这么聪明,他一眼看穿了姬姒的难以决定,也不相逼,便这般自然而然地转过了话题。
而且,他的声音那么温柔,那澄澈悠远的眸子笑意轻轻,姬姒哪里会说“不去?”当下,她轻轻地恩了一声。
坐上可容二三十人的大舟后,崔子度就着红艳艳的夕阳光朝姬姒打量一番后,奇道:“你这小姑,与我刚刚结识的一位朋友有点相似呢。”
转过头,崔子度对着谢琅说道:“谢十八,可惜那天你没有去,那个姬小郎年纪轻轻,却胆子奇大,人也聪明得很。你说我怎么就这么笨呢?怎么就没有想到庆山游匪这么多年作恶多端,恨他们的人无数,便不说仇恨,便是他们几十年抢劫的巨额财富,也能令人心动……这么明显的局,我居然一点也不防备,就那么坐着画舫去了!哎,要不是有那位姬小郎在,这一次我可要倒大霉了。”
早在崔子度说出“姬小郎”的名号时,谢琅那双澄澈悠远的眸子,便瞟向了姬姒,见她挺不好意思的,他才转头看向天边。
等到崔子度说完,谢琅微笑着说道:“却也不能怪你。建康这些士族子弟的性子,我是熟悉的,必是他们非画舫不坐。”
崔子度朝自个大腿重重一拍,叫道:“照啊!还是只有你谢十八为我说一句公道话。总之,这一次要不是那位姬小郎,我崔子度就倒大霉了。说起来,那位小郎君风姿不凡,长相也甚是华艳,改日我介绍他与你认识认识?”
谢琅又瞟了姬姒一眼。转而他轻笑道:“好,我就等你介绍了。”
这时,轻舟已入了湖,崔子度在这边缠着谢琅说话。舟尾,袁三十郎等人,已自顾自地垂起钓来,不过,这般轻舟飘移。他们又哪有可能钓得鱼上,所图者,不过一乐耳。
湖面青山如旧梦,远处夕阳成故景,这一切的一切,是那么的美,美得简直让人无法不伤感。
就在姬姒眯着眼睛看向远处的蜿蜒山脉上,隐约可见的行人时,她的手一暖,却是谢琅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两手相握。肌肤相触,这是一种怎样的快乐?姬姒不由自主地唇角弯了起来,她悄悄的,喜悦地看了谢琅一眼后,连忙垂下眸,把心底涌出的小小快乐藏了起来。
崔子度长吁短叹一会后,感慨着又道:“那个叫周玉的,到底是什么来路?好好的河坝,他说放就放,差点一篙子把我们那十几个人都弄死了。奶奶的。他自己倒是发了大财。听说那庆山游匪的几万匹马,以及那马背上无数的黄金,都落到了他的手中。”
原来那天的洪水,竟是周玉放了上游的河坝所至?
一听到崔子度提到熟人的名字。姬姒马上转过头去。
谢琅还没有开口,袁三十郎在舟尾大咧咧地叫道:“周玉?就是一门四兄弟都很有才干的那个周氏家族的周玉?那厮啊,家族勉强才能列入世家行列,人倒是个聪明有城府的,听说他走的是太子一脉。一招就把庆山游匪连窝都端了的,就是那厮?不错不错。这事儿他还真是干得不错,几万匹马,无数箱黄金,他只放一次堤坝就什么都有了,怪不得太子那么倚重他,皇帝也对他赞不绝口。”
另一个郎君冷笑着说道:“捡便宜的事谁不会做?要不是那庆山游匪相信几位郡守的人品操守,他这个背后出手的人哪有这么容易捡漏子?”
袁三十郎说道:“不管如何,周玉这次是立了大功了。听说不久后他就会回调建康,当上皇家驸马。”
几人还在那里说说叨叨,一侧,一直沉默着的一个三十来岁的郎君徐徐说道:“如此良辰,说这些闲话做甚?”
于是,众人抛开周玉不提,继续谈谈笑笑起来。
闹了一会,谢琅悠然说道:“此景甚美,此心甚安……崔子度,来一曲胡琶琶吧。”
崔子度应了一声,拿起放置一侧的胡琵琶,把它抱在怀里,开始轻捻勾拔起来。
随着铿锵幽远的琵琶声一入耳,舟上众人都摇头晃脑起来,他们半闭着双眼,一边欣赏着这无上弦乐,一边看着这长河落日。
就在琵琶声珠玉滚动般的奏到了高潮时,一侧,那袁三十郎站了起来,只见他双手撑腰,放声高歌道:“青山如带,绿水如绕,最是人间华美天……”
这袁三十郎的歌声,粗放而微哑,混在这比南方士人喜欢的诸般乐器都更见慷慨气的胡琵琶声中,倒是非常的相衬,一时之间,舟上众人,都听了个如痴如醉。在这种轻松,愉悦的环境中,姬姒感到握着自己的,那白皙修长的手指是那么的温暖,她随着风轻轻开了口,“十八郎,你的事都办完了吗?都过关了吗?”
夕阳下,她仰着小脸看着他,那乌黑漆黑的眸子,荡着忧心太久后的不安。
谢琅转头,他看着她,轻声说道:“已经解决了,阿姒放心。”也许,是他的眼神太暖,也许,是他的笑容太美,姬姒不由红了脸,她移开目光,小声说道:“办完了就好。”
两人在这里窃窃私语,舟上的乐声还在荡荡而来,崔子度一曲琵琶终了,那三十来岁的郎君,便鼓起瑟来,偶尔听到了兴致高时,有人顺手拿起腰间的玉佩在舟上叩叩敲奏,也不管玉佩裂是不裂,径自沉醉在这种湖山围绕,好友相伴的极乐中。
渐渐的,轻舟向下一沉,转向了一个河道里,看着一座座青山缓缓离去,姬姒也一时心神俱醉。
她转头看向身侧的谢琅,望着夕阳光下。这个华美得仿佛珠玉般耀眼的郎君,姬姒心下想道:也不知为什么,只要在他身侧,我总是无比快乐。
就在这时。袁三十郎嘎嘎一笑,指着前方大乐道:“快看快看,裴五那厮回来了!”
他这话一出,众人乐器也不弹了,歌也不唱了。一个个迫不及待地转头看去。
这一转头,几人都是一阵大笑。
姬姒也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
只见一座青山的半山腰上,建着一幢竹楼,而那竹楼之前,树着一根特别高特别直竹竿,那竹竿的顶上,一件破破烂烂的男式亵裤正迎风飘荡。
袁三十郎叫道:“小阿姒不知道裴五是谁吧?那厮啊,也是个大士族的子弟。那厮说了,自他建了这竹楼后,每有人从湖畔过。就要去他家落坐,他那家简直都成酒楼了,既然如此,干脆就让人人都知道这里有家酒楼。于是你看,那厮也不知从哪里捣弄了这么一条破烂裤子,充当起了酒楼旗帜。”
姬姒看着那挂在高高的竹竿上,随着风飘来飘去的花色鲜艳的亵裤,暗暗想道:这样的酒楼旗帜,也只这种人敢挂出来。
就在这时,谢琅站了起来。只见他朝着身后撑舟的部曲一招手,唤道:“拿弓箭来。”
那部曲连忙走到一侧,从一个木箱子里拿出了一把弓一根箭递来。
谢琅接过弓箭,他不丁不八地站在那里。略略一瞄,只听得嗖地一声,随着他一箭射出,小截青竹带着那条花艳艳的亵裤,便飘飘悠悠地落向了地面!
舟上众人放声大笑。
山腰上的竹楼中,一个披头散发的青年郎君冲了出来。他跳起脚来咆哮道:“谁?是谁竟敢射我招牌,断我旗帜?”一转眼,他看到了笑得前仰后俯的袁三十郎等人,看到了手里兀自拿着弓的谢十八,不由跳起脚来骂道:“好你个谢十八!都要及冠的人了,还越活越小了!我这旗帜招你惹你了?”转眼他又放声大骂道:“你谢十八就惯会皮里阳秋,要是让建康的小姑知道你如此健硕,杀得了人舞得起弓箭,还动不动就射人旗帜,定然大为失望,再也不会相信你白衣谢郎体柔肤脆,堪为士族表率!”
这裴五郎越是骂得起劲,众人便越是笑得欢。谢琅不丁不八地站在那里,侧着头笑吟吟地看着裴五郎暴跳如雷的模样,等他骂完后,谢琅才悠然回道:“不好意思,我还真是病弱谢郎,上午归建康时,皇家前来迎接,我还吐过一口血来着!”
谢琅这话一出,众人更是笑得前仰后俯,袁三十郎啪啪啪的打着自个大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崔子度则是哈哈笑道:“就是就是,今天我们都去迎接病弱谢郎了,也亲见了他吐血,因着这个,陛下还温言安抚了十八郎一番呢。哈哈哈哈。”
那一侧,裴五郎先是一怔,转眼也放声大笑起来,只是笑着笑着,他那笑声,已变成了长啸。
裴五郎的啸声寥远高旷,久久不绝,合在山鸣谷应中,竟与音乐一样的动听至极。
可惜这时轻舟已过,裴五郎的啸声,转眼便被风吹了个一干二净。
谢琅坐下后,转头看到姬姒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的眼角,温柔低语道:“我有不少私兵的事,知道的人不少,为了让他们安心,我会时不时病一场,这次吐血,也是做给他们看的。”
转眼,他倾身向前,完美如弓的唇,轻轻在姬姒的耳边一触后,谢琅低语道:“卿卿,休要为我挂怀。”声音一落,他已端坐如初,只留下脸红得要滴出血的姬姒,羞窘地低下头来。
眼看太阳渐渐西沉,轻舟开始返航,在第一个平缓处放下崔子度等人后,这时的舟上,已只剩有谢琅和他的二个撑舟的部曲,以及姬姒了。
因姬姒的驴车放在清远寺的湖心亭外,轻舟继续前进的方向,自然就是湖心亭了。
天空,越来越黑,越来越黑了。
也不知是不是姬姒的错觉,这一段前往湖心亭的路,明明甚近,却似绕了一大圈,直到繁星满空,天地都是一片黑暗了,轻舟才飘到了湖心亭处。
姬姒下了舟。
当她走到岸边,回头望去时,只见两盏灯笼已挂在了谢琅的身后,光芒照耀下,黑暗中的阿郎,当真双眸如星。
就在姬姒痴痴地回头看去时,谢琅拿起一根玉箫在手,呜呜咽咽的吹奏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吹玉箫。
风华绝代的白衣郎,就这般站在一叶舟上,他挺拔的身姿随着波浪而微微起伏,他那双澄澈悠远的眸子,一直在温柔地看着她,直到他的轻舟去得远了,姬姒仿佛还能看到他的双眸……
孙浮来到姬姒身后,他朝谢琅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笑呵呵地说道:“谢家郎君这吹的是什么曲啊?”
姬姒望着那天地间的一叶扁舟,望着这华美人间的那道白衣身影,轻轻的,呢喃地低语道:“他吹的,是前朝瘐子任所谱的箫曲《月夜送美人归》。”这支曲,却是有名的相思曲,他在箫声里告诉她,还没有离别,他已有了相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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