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飞舞,天光浅淡,湖畔薄雾漫天,遮住远方的殿宇楼阁云景山色。
曲曲的回廊蜿蜒过湖面,往日里碧波荡漾的湖水已被冻结为平整的冰镜,一马平川。
湖岸处几支残荷低垂,枝枯叶卷。
从外面春光明媚处走来,乍然看到这样的景象,还以为自己走进了另一个世界,流瞳站在曲曲的回廊上左看右看,一脸奇幻,“这里是怎么回事?”
邛泽言简意赅:“帝父的心情。”
雪狼与冰雪有着难解的因缘,魔帝的神魂受到重创,术法外溢,这冰雪弥漫的场景就是他老人家心情的真实写照。
流瞳略懂。
当日,为了给心爱的美人筑造一个美轮美奂的爱巢,魔帝拼着一切力量撕开一道空间,把北国最美的山水风景容纳进来,又悄悄在里面大兴土木,修建亭台楼阁,入口处就设在他寝殿不远处的小花园内。
之后魔后闯进,妒恨冲天,一则是因为美人,一则是因为被这爱巢的豪奢激红了双眼。
而现在,这秘密的爱巢就这样随随便便袒露于人前,就像魔帝早已无心遮掩的伤口。
邛泽带着流瞳走进魔帝别居的寝殿。
流瞳觉得,自从邛泽知道是她救了他以后,不但不把她当坐骑了,还明显不把她当外人了,许多事情都不避讳她,甚至主动拉她参与,比如进宫觐见老爹这种事。
虽然他不把她当外人,但流瞳自己却不能不把自己当外人,不过对于能够进魔宫……她心里还是有一点小小的乐意的……
寝殿光线晦暗,如凝结了无数的暮色,随着他们的走进,有幽幽的灯光渐次亮起,魔帝瘦削的身影半隐在虚虚的光影中,如一团模模糊糊的没有生命力的影子。
魔帝身后纱幔垂落,澹澹的光影笼上去,随着徐风透进,纱幔拂动,光影颤颤如流水潺湲。
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纱幔后的床榻上躺着一个身影,凭那朦胧起伏的曲线,可以判定是个女子。
流瞳初始还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无意中窥探到了别人的隐私,正要低头做非礼勿视状,突地想到那道身影是什么,登时惊得差点跳起来,背上的汗毛刷地起了一大片!
尼玛!尸体!那是尸体!他连尸体都睡,他是变态吗?
流瞳整只鹿都不大好了,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忙不迭地往邛泽身边凑了凑。
邛泽好像也看到了,脸色变得很不好,但还是垂眉敛目恭谨有礼地规劝道:“儿臣知道帝父伤心,但也请帝父注意保重身体,凡人寿命几十年,即使轮回转世,也不过上百年而已,很快便能相见,还请帝父节哀!”
魔帝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他的声音飘飘忽忽的,在这搁置了尸体、阴森晦暗的殿宇里,有一种莫名的虚渺死气,“她前世我没有保护好她,到了今世,任凭我怎样竭尽全力小心翼翼,却还是没有保护好她......来世......”他苦涩地呢喃,“如果我找不到她呢,如果她在我找到之前就已经离世了呢,如果还是有那么多无法阻止的意外发生呢?”
他沉沉地摇着头,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几千岁,声音中溢满痛苦和悔恨,“或许,这就是报应......那时,我明明已经猜测到可能是谁害了她,却为了帝位的安稳,没有追查,甚至还娶了那些人希望我娶的女子,重新开始生活......如今,历史重演,她再一次离开了我,我可以处罚那些伤害她的人了,可她也不会再活过来了......”
他闭上眼,脸若死灰。
邛泽的心剧烈地喧嚣起来:原来他都知道,他都知道!
可他明明知道,却仍然让自己背负不祥之名,被流放,被唾骂,被羞辱!他明明知道,却还纵容那些恶人至今,哪怕有人告知真相,哪怕自己登门乞求,他也不肯给母亲一个交代!如果不是因为又一条生命的陨落,他会说这样的话吗,不,他不会!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极端自私的人!
邛泽直直地端坐案后,嘴唇紧抿,眼角一点点沁红,而面上却平静无波,“原来帝父都知道,儿臣还以为,帝父把儿臣流放,是因为深恨儿臣妨害了母亲。”
魔帝声音飘渺,如一缕暮霭,“不,你当时势单力孤,我也怕你在魔都遭遇不测,所以宁愿把你送到遥远荒僻的地方,远离这里的是非。”
邛泽没有丝毫动容。
魔帝的声音低了下去,仿若叹息,“你和你母亲......很像,每次看到你,我就会想起她,想起自己的......无能无力,所以很多时候,我都避免与你相见......”
果然,邛泽心底浮起一丝冷笑。
魔帝道:“我对你母亲歉疚良多,对你也是,我已经颁发了旨意,封你为监国太子,以后国中事务全部交与你处理,百年之后,你便可自动即位为魔帝。”
费尽心力谋求的东西被人如此轻易地丢在面前,他却没有多少欢喜和感激,有的,只是猝不及防的不真实感和不适感。
他起身,撩袍跪在地下,冷静道:“帝父春秋鼎盛,何以......”
魔帝摆摆手,声音中充满了哀伤和疲惫,“我已经承受不住第三次的分离,所以我决定封锁这里,和你母亲永远待在一起。”
是爱太深,还是内疚太沉重,他已经分不清,他只想,只想永远拥有那个女人,直到他们一起化为清风,化为腐土,回归天地。
他说:“我把内丹放到了她身上,滋养她的身体,镇住她的魂魄,她总有一天会再次醒来,从此我们一丹两命,同生共死。”
他疯了,他疯了!
邛泽不敢置信地睁大眼,震惊失色。
内丹外放,等同于把性命完全交付于他人之手,什么样的人才会做这样的事?
邛泽声音微颤,艰难道:“让她变成非人非妖......她、她愿意吗?”
魔帝突地笑了一下,淡然道:“只要我们在一起。”
只要我们在一起……
是的,这个人永远都活得这么恣意,邛泽垂下头,嘴唇紧闭。
魔帝挥手让他们离开。
灯光一盏盏熄灭,魔帝又回到了黑暗中。
流瞳犹犹豫豫地跟着邛泽往外走,心中波澜起伏,走到门口时突然道:“少主请稍等,我还有一件事要请教魔帝。”
说完,不等邛泽发话,便转身回到殿中。
黑暗中的魔帝,料峭如一尊雕塑,流瞳壮着胆子道:“晚辈有一件事想请教帝尊,望帝尊解答。两三万年前,帝尊的得力助手魔相率人在北海劫持了幽宫秘境境主夫妇,请问,你们把他们关在哪儿了,他们还好么?”
这样的打探很幼稚,很可笑,她知道,可是这个人马上就要避世了,自己极可能再也不会见到他了,她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魔帝意外,眯眼看着她,“是你?你在泽儿身边?”似乎想到了什么,却意兴阑珊,懒懒道,“你不是已经见过他们了么?”
流瞳心中一惊,还待再问,魔帝却没有了交谈的兴致,沉沉道,“外面的事情已经与我无关,你走吧。”
说完袖子一挥,一阵飓风袭来,把她卷到了殿外,大门重重地在她眼前合上。
流瞳对着门直发蒙。
邛泽问:“你和帝父说了什么?”
流瞳回神,耸耸肩,“我从来没有见过像魔帝这般重情重义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君子,所以心中着实仰慕,很想让他老人家给我签个名留个念,但是魔帝不肯。”
邛泽黑漆漆的瞳仁对着她,突然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拍了怕她的头。
流瞳暗暗吐了口气。
魔帝的旨意来得突兀,在魔庭中又引起一阵骚乱。
先前因为清除魔相势力闹得血雨腥国内不安,而今又传出魔帝隐退,太子掌国消息,国中难免人言籍籍,民心动荡,邛泽初掌国事,为了安定,每天从早忙到晚,经常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但他却坚执地把流瞳带在身边。
如果他在宫中,她就必须陪他睡在寝殿,如果他在王府,她就必须与他共宿一室。
虽说她是鹿身,虽说两人以前也不是没有同居一室过,但是不知道怎么的,现在再做,就觉得有些别扭,好像不知不觉间,许多东西已经变了。
而且,她发现,邛泽把她当做唯一的消遣。
比如说,他每次都要听着她柔曼的嗓音才会入眠,再比如,他每天醒来,都要看到她新献的幻术鲜花才会含笑出门。
还有,他会突然心血来潮地让她按照某个衣裳样本织一件相同的虚幻的给他,然后舍真衣不穿,却穿那件虚幻的,害她每次都心惊胆战,生怕从哪里突然冒出一个诚实的小孩,然后指着他说,“他根本就没穿衣服啊......”
流瞳深深地觉得,自己已经由一个苦逼的小厮转化成一个苦逼的老妈子……
不过,最苦恼的还是魔帝大人留下的那句话:你不是见过他们了吗……
幽幽的黑暗中,这句话仿佛携带着一个奇诡可怕的真相,向她缓缓逼近......
可她猜不出,想不透,每日在烦乱和焦躁中挣扎。
时间便在这“本能觉得应该离开,却又一时离不开”的困境中一天天流过。
直到有一天,一个梦飘到她面前。
月影朦胧,树影珊珊,梦中的她和邛泽站在魔树院,翩然环绕的飞蝶中,树上的女子面孔晶莹如玉,眼睛如大海般神秘幽蓝,她说:“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她在神界,神界……”
而后,场景转换,周围百花盛开,芬芳绚烂,无数披着阳光的精灵穿梭嬉戏,似乎是邛泽府中的花苑,又似乎是魔宫的御花园,邛泽坐在一丛花旁的草地上悠闲地看书,而他的旁边,小白鹿正把头放在自己的前蹄上,睡得香甜。
少顷,男子侧首看她,唇角漾起温柔的笑容,低低地喃了句什么,小白鹿突然变成一个美丽的少女,男子定定地注视着她,而后低头吻了下去......
黑暗中,仿佛有一道雷电轰然劈在她面前,流瞳霍然睁眼,一时间,心如擂鼓,冷汗淋漓。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极快地从脑海中飞掠而去,转眼间便被一个极清晰极强烈的念头覆盖:这一次,她真的不得不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