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
“哈喽。”
“安宁哈塞哟。”
“萨瓦迪卡?”
……
木鱼左手扒着米粒,目不斜视的听着桌旁那位,用蹩脚的中式口音,将各国的问好声轮了一遍。
那位还深怕木鱼看不见,时不时伸出双手,在木鱼眼前招了招。
木鱼伸出筷子,夹了一口茄子,还有心思想,这位身上穿的邋遢,那双手倒是白白净净,指甲修剪整齐。
这么大动静,除了不仅别人没有任何反应,就连司度也没有。
木鱼咬着筷子一头,看着司度:“司度?”
司度抬头,眉眼依旧淡然,他对着木鱼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然后替木鱼夹了几筷菜:“这糖醋排骨,我记得你挺喜欢吃。”
这是想用菜堵住她嘴,不过,木鱼还真吃这一套。
她果然不再询问,低下头,专注低头啃排骨。
而旁边的妹子已经说完了几个笑话,见木鱼没有反应,眉毛周成一团,然后眼睛一亮,右手轻轻一扬,垫起脚。
——竟是跳起舞来,而且自带背景音乐。
“laka……”
从恰恰到伦巴,从街舞到芭蕾,从民族到街舞……每一舞种都能像模象样的来上半段,可每一种舞都跳的乱七八糟,配上她那身衣服,不仅不好看,而且有些滑稽。
可她依旧尽力的挥动着手臂,舒展着身体跳跃,旋转,摆动腰肢。
狭小的过道里,一个打扮邋遢的女孩,卖力的跳着走样的舞蹈。
而整整一节车厢,却没有一个人投去视线。
木鱼突然不想看了。
“啪!”
筷子和碗沿发出不大不小的撞击声,打断了女孩的舞蹈,也打断了司度吃饭。
木鱼将筷子横摆在饭碗上,用桌上的纸巾擦了擦嘴角:“我吃饱了。”
司度隐约的感觉到木鱼波动的情绪,也放下筷子,托着下巴了然的看着木鱼,勾着眼角看着她:“菜色不满意?”
“睡前零食吃多了。”木鱼随口解释,“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这解释让司度笑了起来,他印象中,木鱼年少那会儿,的确有把零食当饭的前科。
当年司量为了矫正她这毛病,曾经严格控制过她的零食,为此师徒两人还闹过几次矛盾,也闹过几次笑话。
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了,这一点倒是没变。
“我也吃的差不多了。”司度从回忆里抽出来,眼眸像是翻滚着的黑色墨潭,他推开椅子站起来,“那就先回去?你今天也该早点休息。”
两人一前一后的离开座位,和走道里站着的那姑娘越来越近,司度的脸几乎都要撞上那妹子的脸的时候,粉色大衣妹子下意识给两人让开道来。
——三人擦身而过。
看着一男一女离去的背影,粉色大衣妹子坐在地上,满头大汗,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喃喃自语:
“……果然,是我的错觉啊……
“……她看不见我……”
几分钟后,车厢里回荡着谁也听不到的歌声:
“找啊找啊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啊,握握手……”
***
从用餐车厢到硬卧之间,隔了四个车厢。
司度在前面走,木鱼在后面跟,两人一前一后,穿过狭窄而冗长的过道。
他的背影,似乎从未变过,依旧笔直而挺拔,亚麻的上衣,随着他的走动而摆动着,隐隐约约勾勒出他后背的轮廓。‘
车厢过道的灯光冷冽而刺眼,木鱼眯起眼睛,而后慢慢垂下了眼帘。
晃神间,脑袋不轻不重撞上门框,软软的,并没有多少痛感。
木鱼这才回过神来,司度正侧着身子站着,抬起手护在她额头前——她刚够撞上的,正是司度的手。
“怎么发呆了?”司度高她一个头,斜斜的靠在门旁,试探的问道,“还在想她?”
两人站在两节车厢连接处,有一个人在不远处的垃圾箱内抽烟,列车员推着零食车子从两人旁边轰隆隆的滚过。
司度的气息太近,木鱼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打起精神回到正题:“刚刚,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这种情况我以往也没见到过。”司度收回手,抱在胸前,思索着。
在木鱼印象中,司度和自家师父一样,都扮演者无所不知的角色,这样的回答让她愣了一下:“居然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
“我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何止这一件一两件。”司度被木鱼逗笑了,解释,“或许轮回在这,会知道怎么一回事,这种事,一直不是我们处理的范围。”
太横分工明确,不是自己职责范围,通常很少参与。
他们这一行,最忌讳的就是私人感情泛滥,也忌讳不对症乱接活,话都说到这了,说明这件事真的不归他们管。
木鱼打了个哈欠,率先转身:“我困了,回去休息吧。”
司度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记得你怕吵,晚上试试带睡眠耳塞睡觉,在你背包右侧的子袋中。”
回到床位,上铺的人正躺在床上玩手机,对面床一男一女正坐在床沿玩牌。
木鱼坐在卧铺上,打开背包,顺着背包右侧的子袋中摸下去,果然摸到了一副塑料小盒装着的消音耳塞。
她将耳塞收了起来,听着轰鸣的火车振动声,一头躺在了床上。
也不知道是因为白天补眠的时间太长,还是因为脑海里闪过的画面太多,一直到了车厢熄灯,木鱼依旧没有睡着。
她从衣领抽出“量”的掌印,窝在掌心,放在心口的位置,心下一松,这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有人在唱戏,女声吊着嗓子,咬字倒还算清晰。
“……偶然间心似缱,
梅树边,
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怨、便凄凄惨惨无人念,
待打并香魂一片,守得个阴雨梅天
……”
这是一折牡丹亭。
哀婉凄美的唱段,生生被唱成亡灵哀悼曲,阴森恐怖,倒可以直接用作招魂。
过了一会儿,对方换了一折红楼梦——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叫污淖陷渠沟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画风一转,又成了魔界生死恋,魔音穿孔,吊梁三日。
等唱西厢记的时候,声音已经离木鱼越来越近,直到出现在她头顶。
哀哀怨怨唱完,还捏着嗓子假哭了一会儿,唱做念具全。
“呜呜呜呜……嘤嘤嘤嘤……谁怜奴家……”
像是发现什么——
“咦,你睡在这啊!我找你好半天了呢。”
那人也不怕生,干脆坐在她的脚边,自顾自说着,“我白天那会儿,还以为你能看见我呢。”
她的声音瞬间又恢复了之前卫生间里的生气勃勃。
“你是哪人啊,我是帝都人,顺路的话一起回家好不好?如果你不害怕,我可以帮你拎东西啊,我看你手也不方便。”
“你说你年纪小小的,手怎么就残疾了呢,我走过好多路,认识了好多医生,我还偷过他们的药。有机会介绍给你认识,说不定有一天,你手就可以恢复了呢。”
木鱼翻了一个身。
听那妹子继续说:“你知不知道,你家男人好帅啊!吃饭的时候,我光顾着试探你看不看得到我来着,完全没注意到有帅哥啊!早知道多看半个小时了。”
……
木鱼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眼前依旧一片暗黑,木鱼从床头摸到手机,按亮屏幕,凌晨五点十七分。
她掀开被子,从床下下来,脚一触底,就踩到了厚厚的一截布料,像是谁的大衣。
手机没有熄灭的手机屏幕,将小小的隔间投出一层浅浅的光线,木鱼借着这不亮的光向下看去。
——那姑娘正四仰八叉睡在地上,蜷缩着半个身子,初春的夜里还有些凉,她半个头包在风衣下,双手抱胸,努力让自己更暖和些。
木鱼想了想,绕过她,准备往外走。
没想到这么小的动作,还是吵醒了她,她打了个哈欠,摇摇晃晃站起来。
跟在她身后,她走一步,身后人也走一步,她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不说,又恢复了自言自语。
——“你一个人上厕所吗?会不会怕鬼啊?我一个人上厕所就很怕鬼。”
——“所以我总是等有人上厕所,才一起跟过去,不然有鬼怎么办?”
木鱼眼角抽了抽。
停下了脚步,她抬眼看了看厕所门外的标志,确定里面没人,像是没有听到身后人的吐槽,伸手打开了厕所的门。
就当木鱼走进厕所的时候,身后人居然一只脚抬起来,正打算跨进来。
被木鱼啪的一声,关在了门外。
门外人摸了摸鼻子,有些清醒过来:“对哦,火车的厕所是单人间的,我都睡糊涂了。”
说着,转过头走了几步,打开了对门的厕所。
****
洗手间。
水流哗啦啦的倾泻到洗手池里,木鱼左手伸到水流底下,影子清楚的倒影出门外的情形。
那个姑娘睡眼朦胧的从厕所里出来,一侧身,向洗手间走来。
她站在镜子前,歪着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有些奇怪:“明明镜子里能有我的影子啊,为什么我就死了呢?”
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她半举着双手,咧着嘴举着爪子,龇牙咧嘴做了个鬼吃人的基本动作。
一摆过头对向木鱼,小眼神还挺带劲:“嘿嘿,小姑娘,你怕不怕?嗷——”
往木鱼身上靠近,头凑到木鱼的脖子处:“怕不怕我把你一口吃了?”
狭小的洗手间里,木鱼一把扣住粉色大衣姑娘的手腕,将她整个人都甩了出去。
木鱼单手扣在粉色大衣妹子的脖子上,往前一步,将她钉在了墙上。
这一次,木鱼居高临下,半低着头看着几乎坐在地上的人——
“谁说你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