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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过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原鹭一头扎进采访里,自从城西爆炸案过后,台里交给她的任务显然不再是小打小闹的边角料新闻。做着争议性颇大的新闻议题,原鹭一方面觉得幸运,一方面又觉得力不从心,毕竟经验少,很多时候摸不着头绪对着策划无从下手。
郑丘壑五一连着年假提前一起休,和妹子去滇藏一带了。
原鹭叫苦:“师傅,你这时候走,不是让拿卢来坑我么?”
上头甩下来一个医院门口倒黄牛的新闻议题,点名了要原鹭把这个深度报道专题做出来,眼下郑丘壑不在,原鹭顿失臂膀,只好幽怨地瞟着吊儿郎当的拿卢。
郑丘壑怀里揽着妹子,笑呵呵地在云贵高原给她挂电话:“我这坐拥江山美人的,是时候把江湖让给你们年轻人啦,再说拿卢不挺好的么?”
原鹭看着拿卢的眼神又哀怨了几分:“他那玩法我真玩儿不起,没你镇着,我怕压不住他。”
郑丘壑喷笑:“你知道就好,帮我拦着他点儿。五六年前他刚来那会还要血气方刚,经常在采访现场被人激得七窍冒烟,老毛病了,是该治。”
原鹭勾了勾手指让拿卢来听电话里漏出来的话音,指指电话:“听见没?师傅说你的毛病该治,回头千万别和医院里的人还有票贩子打起来。”
拿卢无所谓地白了天花板一眼:“我又不挂号看病,我跟票贩子急什么。”
原鹭拍了他的肩头一下:“这可是你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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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第二天一早四点多一点儿两人在医院门口碰头,准备乔装暗访,向票贩子和医院打探挂号费的虚实,拿卢差点揪着医院保安打起来。
三甲医院的专家号有多难挂,有的人通宵了好几宿都没挂到号,医院门口打地铺瞌睡着的,拉张折叠小板凳坐着等的,一晚上下来冻得嘴唇青紫的……这些人为了看个病,或许大多还是千里迢迢从外地而来,网上挂不到号只能跑到医院来挂,医院挂号楼前人山人海,混杂着五湖四海的南北口音,所有人都为了能挂上号而挤破了头。
原鹭和拿卢四点多来的,光是一个队伍前面就已经站了四十来号人,一个专家只出半天门诊,一上午时间根本看不了几个病号。
大清早的,气温还十分寒冻,医院门口的煎饼果子刚开张就堵了好些买早点的人。
原鹭挤在队伍里,拿卢帮着去买早点,过了许久才拎着两个馒头和两袋豆浆气喘吁吁回来,哈着白气儿说:“将就吃吧,医院门口的根本买不到,我上别地儿买的馒头和豆浆。”
排在原鹭前面的大姐回头说:“这是你先生啊?”
原鹭一边朝拿卢挤眉弄眼,一边笑说:“是啊。”
大姐眼馋她手里热腾腾的馒头,颇为哀怨地抱怨:“我家那口子上地中门挂号去了,这不看髌骨畸变的就地中门和这家好点儿么,孩子十三了,查出来的时候晚了,家里那边的医生推荐来c城,网上挂号都挂了一个月了还是挂不上,没办法就只能和我爱人带着孩子一块北上到医院里来挂号。唉,你们俩瞅着挺年轻,有孩子没有?”
原鹭把手里的馒头塞给大姐:“姐,这馒头还热乎,要不你吃了吧,回头我再让我家里买去。”
大姐连忙推辞:“我就和你们说说话,唠唠打发时间,你们吃你们的,我包里还有饼干和香肠呢。”
原鹭见她真不要,于是作罢,喝了口袋子里的豆浆,闲聊:“他爸老喊着颈椎不好,这不两天都下不来地儿了,我们俩就赶紧上医院来挂号。”
大姐打量着原鹭,说:“听你们口音,是本地人吧?”
原鹭点点头。
大姐忙说:“本地人好,不像我们大老远赶来的,还得住宾馆,开销大。往后要是孩子住院了要动手术,医院又只让一个家长陪床,我们老是住宾馆也不合适,原本想去医院附近租个房子,结果一问一个月的房租得三千多,这还是只有三十来坪的,还不如住宾馆呢。医院附近吃喝开销也大,这看一趟病抛开看病的钱不说,光是吃住行这几项就得顶上我们两夫妻大半年的工资。”
原鹭看了拿卢一眼,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这进了医院钱就跟流水似的,根本不禁花,平常挣的其实都是在帮医院打工。”
大姐苦笑了一下:“一会七点挂号部上班,昨天这里闹了好大一场,一个女孩儿在这里哭得伤心,我昨天赶了个大早都没挂到号。”
原鹭知道她说的那个女孩儿,已经上了微博热搜,话题是#挂号费300变4500#,挂号票在黄牛和医院保安的联合下翻了好几倍的价格。话题浏览量超一亿,网上热议,昨天台里连夜策划了这个专题,今天一早她和拿卢还有其他两个同事就出来暗访了。
她和拿卢一组,另外两个同事去二医了。
“大姐,昨天具体怎么回事你知道么?”
大姐撇了撇嘴,看了看周围,凑近原鹭,压低声音说:“一会你跟我走,估计昨天的那群票贩子到点儿还来排队,我要是认出来就站他们那队,你跟着我别挤到别的队伍里去了,票贩子的队伍才有用,其他的队伍排了也白排,保安一到点儿就把其他队伍哄散了。”
原鹭装作惊讶地点点头,感激说:“好,大姐一会我跟你走。”
原鹭和拿卢挤在队伍里啃完了馒头,挂号窗口最前面开始骚动,时间差不多七点,玻璃窗内有工作人员出来了。
大姐拉了拉原鹭的衣角,用眼神示意原鹭看门口走进来的十几个气质老练的人。这些人有男有女,看上去江湖习气很重,一看就是经常在医院附近摸爬滚打的。
原鹭挑了挑眉,瞥了拿卢一眼,拿卢会意调整好身上的袖珍摄像头。
果不其然,那群人进来,保安就顺势围了上来,开始朝人群吆喝驱逐,原本的队伍被打散,谁要是死犟着站在原地,保安就上来揪人。
看来就算上微博热搜也依旧没什么卵用,该明目张胆的还明目张胆。
原鹭口袋里的录音笔在收集现场的声音,拿卢身上带着摄像头往保安那边挤。
“跟我走。”大姐拉着原鹭,往票贩子那群人里挤。
好些已经吃过亏的人认出了票贩子们,也和大姐一样紧紧跟在票贩子后面,票贩子见身后跟着的人多,就给保安使了一个眼色,保安立即走了过来拦住票贩子身后的人。
“你们挤什么、挤什么,按次序排好队,再挤就都挂不上号了!”
大姐那个气呀,冲着拦着他们的保安大骂:“昨天就是你,龟孙子,我今天要是还挂不上号我就跟你拼了!”
保安走过来,嬉皮笑脸的:“老娘们儿嘴巴还挺冲,这是医院,不是你家,跟谁拼?拼什么狗屁,赶紧的都给我排好队,里头挂号的人马上就上班了。”
保安这副无赖的嘴脸激起了不少人的愤慨,可是谁也不敢出头,这时候的群体简直跟掉进了默片儿似的,就连原本怒气汹汹的大姐都消了不少气焰。
大家发着牢骚去排队,票贩子们无耻地被保安规制到一个队伍排在了挂号窗口的前面。
一个群体的沉默有时候其实并不是因为这个群体的软弱无能,只是缺少一个意见领袖来带动这个群体走向意见的统一表达。
这时,人群里爆发出了强烈的争吵打骂声,大家排队之余齐头往争吵的源头望去。
“瘪三儿,没瞅着人老太太腿脚不利索么?推什么推,有你这么当保安的?我看你不是保安,是保害的吧!”
原鹭拧起了眉,这声音明显是拿卢的。
原鹭被大姐拉着排在队伍的后面,踮脚望去,只见拿卢涨红着脸脖子青筋都在暴跳,他在和旁边的保安争辩,地上倒着个老太太。
保安见怪不怪,一副死样儿,半死不活地说:“行了行了,老太太赶紧让让,杵在这没看见后面排队的人么?挡什么道儿,腿脚不利索也不让小辈儿来挂号,家里人死绝了?”
拿卢厉声粗喝:“你他妈说什么?给我嘴巴放干净点儿,信不信我让你明天一出门就被人撕烂?”
保安轻蔑地勾起唇角:“摆什么谱儿,装什么逼,你要有那本事用得着在这儿排队?”
拿卢怒不可遏,抡起拳头就要砸过去,老太太被人搀扶起来,一把抱住他的拳头:“小伙子,算了算了,不是什么大事儿,再排就是了,别动手打人。”
拿卢吞下怒气,软下拳头,拿手指凌空点了点保安:“你等着。”
保安挑衅地笑笑。
这场争吵,从始至终不超过五个人从队伍里出来帮忙扶起老太太,又或者站出来去质问保安,几乎所有的人都沉默地坚守队伍阵地,生怕一出队伍再一乱就挂不到号了。
这样的画面实在讽刺,社会冷漠,人心如此。网上愤怒到快疯狂的网民,现实里冷漠到极点的路人。
社会究竟怎么了?人们究竟怎么?
越做媒体这一行,就越会失望,原鹭心里压抑得快透不过气儿。
大姐见她脸色不好,问:“没事儿吧?跟他们吵对咱们没好处的,让你爱人赶紧回来。”
原鹭对大姐说:“我们今儿先不挂号了,姐,谢谢你。”
“唉,真不挂啊?起大清早的……”
原鹭朝拿卢走去,拿卢正搀着老太太帮她往队伍里走。
“撤吧,光是这段就够精彩的了。”原鹭挤到拿卢身边拍拍他的肩。
拿卢说:“要不要玩儿一玩儿这家医院?”
原鹭一听,这是又要玩哪出……
拿卢气恨地笑了笑,勾着原鹭的肩,往门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