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布的尺寸是有定数的,像楚晴这般年纪的人裁禙子约莫能裁三件略有富余,而像文老夫人这样体态的就只能裁两件。钱婆子被文氏惯坏了,一向是个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的主儿,看到千金难买的流光缎岂能不动心思。
太多的不敢贪,但剪个半尺八寸的却没问题,到时候绣条帕子绣几只香囊,或者卖出去,或者留着巴结府外的人,都是个体面。
所以,楚晴把料子送去没多久,钱婆子就动了剪刀。
没想到文老夫人竟然发话让三人都做同样的禙子。
本来这也没什么,针线房里手艺好的绣娘有好几个,完全能就着剩下的布料做出来,顶多就是瘦点,到时候往姑娘们身上一推,说姑娘长了肉,或者里衣穿多了一件,谁也说不出好歹来。
可楚晴与楚暖都没打算在针线房做,而且当着翡翠的面要把布料剪出来。几位姑娘的尺寸,针线房里都有,钱婆子现量着剪,可又不能卡丁卡卯的,总得留点富余的边儿出来。
两位姑娘的布料剪掉,剩下的怎么也裁不出一件衣服来。
钱婆子叫苦不迭,只能把自己昧掉的半尺拿出来。可剪掉的布料再接上去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尤其流光缎这样的好料子,再厉害的绣娘也不能把布料接得严丝合缝。
所以钱婆子被打是迟早的事儿。
楚晴完全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提笔凝神,平静地抄了半个时辰《孝经》,扯两根枯叶逗了逗瓷缸里养的金鱼,又支开了绣花绷子。
她的小袄交给春喜去做,可文老夫人的夹袄她想亲自绣。
楚晴的绣工是跟明氏身边的赵嬷嬷学的。
明氏出自“江南四大家”之一的明家,明家是得了正德帝称赞过的义商,府邸门口还挂着正德帝的御笔“商亦有义”。
作为嫡长女,明氏出嫁不仅带了十里红妆,还带了四个嬷嬷与八个陪嫁丫鬟。这四个嬷嬷可不是平常人,一个擅长算账,左右手能分别扒拉着算盘珠子互不影响,一个懂医术,一个造得好汤水点心,还有就是做得一手好女红的赵嬷嬷。
赵嬷嬷是苏州人,七岁头上就拿针,不但苏绣绣得好,其余蜀绣、湘绣也都拿得出手。
楚晴比赵嬷嬷还早一年,六岁开始跟着赵嬷嬷学针线,她心灵手巧又愿意下工夫,而赵嬷嬷年岁渐老眼已经花了,怕一身本事进了棺材也诚心实意地教。
如此,四年下来,楚晴把赵嬷嬷一身本事学了个七七八八。
绣花跟写字一样都是精细活儿,来不得半点马虎。
楚晴正绣得入神,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女子粗鲁的喊声,“楚晴,你给我出来,别以为借口禁足就能躲过去。”
楚晴皱了皱眉头,探身往窗外看,就看到暮夏提着裙子一路小跑着进来,“姑娘,二姑娘来了,说要跟姑娘算账,要不要把茶盅什么的收起来。”
楚晴放下手里的针,展颜笑道:“不用,就那么放着,倒是洗几只苹果柑橘用玛瑙碟子盛着摆出来招待二姐姐。”
以前二姑娘来,少不了摔盘子摔碗来撒气,为免损失,姑娘总提前把上好的瓷器收起来换成不值钱的粗茶碗。
而这次……暮夏想不明白,却是听话,乖乖地到后面洗苹果去了。
楚晴想了想,叫来半夏,悄悄叮嘱几句,而后慢条斯理地下地穿了绣鞋,刚迎出厅堂,楚晚已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二姐姐来了,快请进,”楚晴盈盈笑着,亲自撩开门帘,恭敬地让了楚晚进去,又吩咐春喜沏茶,“二姐姐喜欢云雾茶,别太酽。”
楚晚站在地当间儿,竖着眉毛道:“不用你献殷勤,把缎子还给我。”
“什么缎子?”楚晴歪着头,一脸茫然地问。
“别揣着明白当糊涂,就是我那匹真紫色的明霞缎。”
“二姐姐不是换了流光缎?真想要回去,总得把我那匹流光缎还给我吧。”楚晴睁大眼睛,细声细气地说。
她这番作派却更让楚晚来气,恰好暮夏端来苹果,楚晚一把将玛瑙碟子拂在地上,指着楚晴的脑门嚷:“少给我胡搅蛮缠,赶紧拿出来。”
昨天她没反应过来,直到喜鹊给她细细分解了才明白。
本来她们姐妹三人各自选了两匹料子,她用明霞缎强行换了楚晴的流光缎。可昨晚老夫人这么一发话,她手里只剩下够自己裁衣服的流光缎,而楚晴跟楚暖除去同样裁衣服的流光缎外,仍有两匹料子。
合着她们两人自己的布料没动,用得都是她的布。
楚晚相貌随文氏,品行也随了文氏,向来禀行不沾便宜就是亏的原则,这次平白无故地吃了这么大亏,怎么肯善罢甘休。楚暖的衣料她不担心,一个小小庶女,有好东西也捂不住,早晚会让她吐出来,眼下首要的是从楚晴手里要出她应得的份儿来。
所以气势汹汹地就来了。这次来倚水阁闹腾她可不怕,一来有文氏撑腰,二来她自以为理直气壮。
楚晴见她如此慌了神,软声道:“既然二姐姐后悔了,怎不早点来说?”进到东次间指着绣花绷子,“我已经裁了小袄,倒是还剩下些,裁褙子定然不够,勉强能做件比甲,二姐姐想要尽管拿了去。”边说边用两根指头掂着剩下的缎子在楚晚面前晃。
楚晚在姐妹中间心高气傲惯了,向来只有她不要的东西给别人,怎可能要别人用剩下的?尤其楚晴声音虽轻柔,目光却闪动,且唇角带一丝浅笑,看在楚晚眼中,就是明晃晃的轻蔑与轻视。
楚晚顿时紫涨了脸,一把打落楚晴的手,极快地拔出头上的簪子,朝着绣花绷子划过去。簪子划过缎面,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
“二姐姐!”楚晴惊叫,“二姐姐且住手,那是给祖母绣的夹袄。”
本来站在楚晴身边阻拦她的喜鹊闻言脸色大变,赶紧伸手去抱楚晚的胳膊。
楚晚正在气头上,根本没听清楚晴的话,因见喜鹊也拦自己,更是动怒,“不管给谁的,我得不到,你们谁也别想得。”泄愤般连划了好几下。
明霞缎虽不如流光缎金贵,可也是上好的料子,又被绣花绷子撑得紧,被划了这么七八下,顿时断了好几根丝,缎面也起了毛,很显然做袄面是不成了。
楚晚这才停了手,得意洋洋地将簪子插到发间,转过头,惊讶地发现宁安院的翡翠不知何时过来了,就站在楚晴身后。
耳边蓦地闪现出适才听到的话,“那是给祖母绣的夹袄。”
“你竟敢算计我!”楚晚很快反应过来,脸色一变,伸手朝楚晴面颊抓去。问秋见势不好,慌忙冲过去挡在楚晴面前。
问秋比楚晴高大半个头,楚晚锋利的指甲蹭着她的脖子划过,顿时出现一道两寸多长的血印子,火辣辣地疼,却是不敢作声。
“二姐姐这是做什么?”楚晴被毁了绣活,又见问秋吃痛,莹白的小脸也涨得通红,“我怎生算计了二姐姐?衣料是二姐姐强行要换的,现今又是二姐姐气势汹汹地来算账,要不是问秋挡得急,我的脸怕也要毁在二姐姐手里,难道这一切都是我算计的?祖母一直教导我们要友爱,我向来也敬重几位姐姐,便是吃了亏也不曾有过一丝不满。谁知在二姐姐心目里,我竟是个恶毒的要算计姐妹的人?却原来姐妹间的情谊竟是连身衣裳都抵不过,既如此,那身衣料我不要了……春喜,你去大夫人那边问问衣料送出去没有,若是没有就别送了,还给二姐姐就是。这匹真紫色的明霞缎我已经裁了,春笑把我那匹墨绿色的找出来赔给二姐姐。”
楚晚已知自己这一抓是过了分,又不愿对楚晴低头,冷着脸子道:“不用你烂好心。”袖子一甩,带着喜鹊急匆匆地走了。
楚晴看了一圈没看到春笑,便问:“春笑呢?”
问秋红着眼圈,一手捂着脖子,低声答道:“暮夏被碟子伤了手,春笑带她去上药了。”
“她也伤了?重不重?”楚晴关切地问。
问秋支支吾吾地答,“想来不算重……”
楚晴强忍住的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抬手擦了泪,叮嘱道:“你也下去一并上点药,千万别落下疤……幸得你动作快,否则……”想起来有些后怕,唇角翕动着,只是流泪,却没再开口。
问秋忙掏帕子,楚晴伸手拦了她,“你的伤要紧,快去吧。”
翡翠也在旁边劝,“你先去上药,姑娘这边有我伺候着。”问清净房位置,亲自去端水绞帕子,半跪着伺候楚晴洗脸。
楚晴胡乱擦了两把,勉强露出个笑来,对翡翠道:“本想请姐姐来商量绣什么花样,没想到教姐姐看了笑话……这件袄子不成了,等我另寻了合适的料子再给祖母做。”垂着头,黯然地将布料从绣花绷子上卸了下来。
很显然是片前襟,还没绣花,只领口处密密地绣了墨绿色的水草纹。纹理清楚细致,一看就知道是下了工夫的。
翡翠不动声色地将布料袖在袖袋里,又苦心宽慰了几句,等春笑回来,也就行礼告辞。
楚晴惦记着问秋的伤口也不强留,等翡翠离开就匆匆到了西厢房。
国公府姑娘们的住处都是一进的小院子,正屋三间带两耳,有的在院子里盖了厢房,有的则在正屋后面加了后罩房,各凭喜好。
楚晴喜欢敞亮,怕后罩房挡光,也不喜院子太过逼仄,因此只贴着西墙盖了三间西厢房,一间是徐嬷嬷的住处,其余两间是丫鬟们的住处。
暮夏本就没有伤,是问秋特意那般说的。而问秋的伤却是实打实明晃晃的一道,虽然抹了药,仍有血珠沁出来。
楚晴瞧了只觉得心惊,吩咐暮夏,“去请府医过来。”
问秋怕惹麻烦,连忙推辞,“不用,二姑娘抓得不重,我不疼。”
楚晴给暮夏使个眼色,让她快去,又安慰问秋,“疼不怕,过会就好了,我怕留疤,到底让府医看了放心些……而且总归是受了伤,不能这么悄没声儿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