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数日的大雪终于停了,犹如一张巨大的白色幕布,撤掉之后,一个往日并不扎眼的南阳郡居然率先撕破了脸皮,不再给泱泱四百年的汉祚低头弯腰奉旨听宣了,或者说,再也不愿意给那个寝于许都的曹姓之人捧砚提靴了,因为现在插于宛城城头上的,是一面“张”字大旗!
旗下,站着一个白衣白甲的俊逸男子,手提一杆虎头金枪。
当年某位西凉大枭兵抵洛阳之后,屯兵城外,每日带铁甲军马开路入城,横行街市,出入宫廷更是无丝毫忌惮,天下由此惶惶不可终日。时下,百官遭辱,黔首罹难,天子蒙尘,幽幽万众之口,竟无一人敢言不服二字,好不容易出了个社稷忠臣以短刀出袖报国,却只不过是个小小的越骑校尉,被大枭拧住胳膊,命人牵出刀剐致死。从此之后,京华之所,听闻“董卓”二字者,无不胆寒。
当然,事情一旦开了头,便会有人前仆后继的去尝试,哪怕是一条死胡同,也会有撞了南墙依旧一条道走到死的虎人。当董大枭一句“吾欲废帝”传出,殿陛哗然,昔日跟随何大将军图谋剿杀中涓宦人,后来引领十八路诸侯好不威风的袁大盟主就拔剑而起,向董大枭摇了头,但此时的袁大盟主还尚未得势,自然而然被董胖子冷哼一声,屁股一撅就挤出了京都。比之于他之前被十常侍暗伏刀斧手剁成肉酱的上司何大将军,袁盟主算是幸运的了,只是从此以后,谁也不敢跟董大枭叫板喊“哎呀,我不服”了。
于是,董大枭的命令从此便如强弩穿缟素,但有旨,四海奉。堂堂汉家天子,愣是被董大枭从龙椅上揪了下来,挥刀一宰,换了陈留王继承大统,“永汉”年号尚未及一年时间,就被董胖子帮忙换成了“初平”。文武百官黔首黎民也被统统从洛阳移到了长安,迁都之后董大枭之一时煊赫,自是无人能及,就连现在已经是一方巨擘的曹某人,在当时行刺不成的情况下,照样脚底抹油,不敢与之争锋。
虽说后来巍峨如泰斗的董胖子被自己的司徒搞了个美人计,让自己的义子吕霸王斩了头,在洛阳大街从肚脐眼被点了灯,但好歹也是枭雄虎人一枚,树倒了,猢狲却没散,于是,手底下几个得力干将扛起了为董大枭报仇的旗子,杀了一个回马枪,愣是逼得司徒王允长安城头自刎谢罪,给谁谢呢?自然是给死后依然是鬼雄的董大枭。就连豪言敢一人一马一戟能踏天下群雄的吕霸王也吃了败仗,逃命去了。
到了现在,当年给董大枭报仇雪恨的李傕、郭汜、张济等人都各占一方,却没能扑腾其任何浪花,历史自然而然的把那些光彩的不光彩的统统都碾压了过去。
只是此时,独人独枪立于宛城城头上的白衣白甲,却冷哼了一声。
天下记得董大枭的人不会少,记得替其报仇的人可能不多,而记得当时同样追随叔父张济杀进长安城的一位后生晚辈的,肯定没有。
因为此时此刻,这个后生晚辈踏过了自己叔父的尸体,独自领起数万大军,星夜入南阳,下宛城,成就了自己不需要用当年战绩来说事的功名,而他攻的,正是当今天下最为跋扈如当年董大枭、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某人。
他当初白衣白甲,杀人无数,以军功升至建忠将军,封宣威侯!
人们习惯叫他“北地枪王”!
前些日子,当年董胖子手底下得力干将张济在进攻穰城的战役之中,为流矢所中而死,是张绣在关键时候横枪骤马,挺身而出,踏过叔父的尸体,战马在跨在护城河半空中的时候,纵身跃起,踏马入河!他扯下一名亲兵,亲自攀着云梯冲上了城头,一枪戳死一名守城士兵,之后长枪所至,鲜血飞溅,很快,一大片的女墙城头上,再无一人胆敢靠近把守,一夫叩关,万夫莫当!而他的大军便顺势向他这块攻来,随后便如石头打水,涟漪一片,整个穰城尽被拿下。
滚烫的鲜血竟融化了护城河被结冻的冰面,冬日血,如暖阳。直到纷纷大雪数日之后,宛城战后的血河才终于覆上了一层洁白,不见残忍。
之后,“张”字大旗一挥,汉中兵马尽起,结连荆州刘表,下宛城,逼颍川!势不可挡!
北地枪王张绣,委实是个杀人如麻的万人敌,却也是个风度翩然的儒雅之将。俊,却非女子婉约,秀,却非妇人妖娆。剑眉星目,高冠束发,一身白甲威风凛凛。
眉宇间但有英气勃发,吐纳间便有气象万千。
“叔父,侄儿攻下了宛城……”
枪王张绣轻轻说了一句,之后呢喃之声便被猎猎作响的“张”字大旗之音掩去,他握了握手中的虎头金枪,看了看城中某处,叹息了一声。
顿时有白气作长波,浪涛出须髯。
“报——”
突然一声急报,撕破了黑夜的静谧,枪王轻轻的撇过了头。
青石板路的城墙上,一个头戴赤帻的游哨拜道:“禀将军,许都密报,曹操亲率大军十五万,正在向宛城行进,现已距离我们不足三十里。”
枪王轻轻点头,把手一摆,斥候退走,张绣盯着头上那面“张”字大纛,嘴角微微勾起。
曾经多少殊荣,不过是一纸纸的空头支票,张绣从不在意那些逢人便要提及的身份卡,甚至有些作呕。
将军是杂号将军,侯是名号侯。
有些东西,是说不清的。与其和世人喋喋不休强词夺理,不如站出来杀人如麻!一切,就都干净了。
“北地枪王”这无冕之尊,谁人胆敢非议!
“明日,我在城上,低头看你。”
收枪,迈步,往城中那一眼望处去。
在距离宛城不到三十里地,果然是营寨林立,明火执仗,比起宛城城头上的黑灯瞎火,曹营森然了许多。
中军大帐里面,一人把须髯往衣领中填了填,在暖炉上边搓着手,口中配合着呵气,身上的貂裘已然不在,但他却裹着被褥站在帐内,听着帐外火为风所裂的声响,摇头微笑。
明日战宛城,得保重身体才是。
宛城斥候所报,果真不差。
不过,在距离宛城不到二十里地,却有一个渺小的人影在踏雪前行,一步一个脚印,在雪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他身上背着一颗大西瓜,在这样的天气里,很难想象他怎么会背着这么一个西瓜独自行走,更让人疑惑的是,他的西瓜是哪儿来的?也许这场大战只是关于两个英雄的较量,这个不到七岁的小男孩根本不在斥候游哨的考虑范围内,所以,谁也不知道这颗反季的西瓜从何处来,谁也不知道这个奇怪的少年往何处去。
一颗不算硕大的西瓜,压得少年步履蹒跚。
“这么一颗小西瓜,居然让堂堂一个曾拿过校园跆拳道比赛冠军的曹大爷这么费劲!曹植这个小身体真是不够用!”
雪地上的少年正是曹植,他嘴中不断的嘟囔着,脸上挂着自认为愤懑但旁人看起来绝对只是可爱劲的表情,一步一步的往一个方向走去。
西瓜,这个唐朝方才传入中国的品种此刻竟赫然伏在少年的背上,安静而诡异。
大战将临,此时龟缩在小沛的某位皇亲突然蹬开了被子坐起,疑是鬼神作祟,又疑苍生有变;洋洋自得于淮南的“袁小气”也居然尚未就寝,来在庭室回穿梭,只等一句消息;邺城府邸之中,斥候一茬接着一茬,消息被不断推翻又定论;遥远江东紧靠扬州的大道上,连夜有单骑归来,游如迅风;此外,徐州、荆州、川蜀、西凉等各地也都从黑夜中竖起了耳朵。九州所有诸侯豪强,竟然不约而同的往一座小小的宛城之中探听而来。
三十里外曹军十五万,南阳郡中枪王低头看。
唯独不知雪地有一子,正背瓜赴宛城。
虽艰难,却步步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