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个保姆伺候着原本贵为东郡城大小姐,如今却只是一个孤儿的小青蛇入眠,一脸沉重的曹植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院子里,寻了一个石阶便一屁股坐下,脸色苍白。
“给。”
曹植蓦地抬头,却见一张方孔大脸正平静的看着自己,手中递过来一块缠裹伤口的白布。
曹植微微一笑,接过白布,往腰间塞了塞,却发现鲜血顿时流出,比不包扎更严重。见此,典韦连忙伸过一只大手,三下五除二,就给包了个严严实实,不愧是常年战斗的人,对于这种家常便饭的事情自是熟稔的很。
“嘿,第一次身先士卒,就挂了彩,丢人不?”曹植一脸嬉笑,却带点皮笑肉不笑的味道。
典韦用一向憨厚的声音认真道:“不丢人。”
“很威武!”
狗尾续貂的补充了这一句,让曹植顿时笑骂道:“拍马屁都不会,老土!”
典韦不以为意,欠了欠身子,带着一身重甲“哐嚓”一声坐倒在地,隐隐比曹植坐的位置低了一个台阶。
对于典韦这种细微的动作,曹植也只是装作没看见,小心的穿好衣服,把腰间的伤口彻底掩去。
“你该让小姐用药酒擦一擦的。”
难得见典胡子有这般细致的心思,曹植也只是一笑置之,淡淡道:“要是给那妮子看见了,还不得哭的天昏地暗,再说也没多严重。”
对于曹植,典韦早就心领神会,公子坚持的事,一向无从改变。也许这个世界上,就有一种男人,越好说话,其实就越密不透风。
越平易近人,其实却越不可接近。
“刘大人的尸骨,我也带回来了。”
曹植往西边的厢房位置看了一眼,神情凝重。对于典韦的言下之意也自是了然于胸,对此曹植只是平静问道:“还有几分完整?”
典韦如实道:“无头尸。”
良久无语,曹植终于长长的叹息了一声,道:“找个手活不错的裁缝,看能不能用其他什么东西代替一下,给缝起来,都已经死无全尸了,起码得让刘延走的完整一些。这些事,就叫贾先生去做吧,也算是最后一丝人情了。做好一切,就下葬吧。到时候,就不用给屋里那丫头说了。”
典韦点了点头,此事就算是暂搁一旁了。
似是犹豫了一会儿,典韦神情异样道:“刘备应该去投靠袁绍了。”
曹植看了一眼典韦,却不说话。其实曹植心里也清楚,典韦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因为没有生擒刘备而自责,对于许都那位,典韦一日未曾忘啊。
曹植不由叹了口气,为人臣者,忠心耿耿竟至于斯?
“要不是因为我在那里,你就一股脑杀到底了?”
不等典韦用诧异的眼神盯过来,曹植就一脸鄙夷道:“典胡子,你傻不傻啊?”
然而后者却终究是一言不发,本分的似乎邻家女孩。
可曹植却不识好歹,继续火上浇油道:“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典韦依旧保持沉默,不搭理这个丝毫不懂得知恩图报的主子。
不过某人却没完没了了,“你智商下垂啊?”
饶是一向逆来顺受的老实人也无由的给曹植激起了火气,骂人就骂人,还绕着弯子用一些旁人根本听不懂的词汇咒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还不一样蠢,受了这么重的伤,瞒着小姐不说也就罢了,那小东西说要看流星,你还就陪着她一直在城头上待到现在!瞧你那点细胳膊细腿的,还逞是什么能,给人家从城头抱回来!”
似是完全没想到一向憨厚的典胡子数落起人来竟是这般犀利,曹植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跳脚骂道:“典胡子,反了你了!老子就愿意了咋了,我细胳膊细腿?你……好吧,你减肥效果不佳就嫉妒我吧!”
将具有爆炸性肌肉的胳膊腿在曹植面前晃悠了一番,成功的将某人大言不惭的话给噎了回去后,憨厚的典胡子很不憨厚的笑了笑。
“笑个屁!”
这给曹植气的啊,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突然的沉默,安安静静。
曹植顺着石阶旁平坦的纹路躺了下来,有意无意道:“你不知道,那可是一条见人就恨不得咬倒的小青蛇啊,却会亲手放走杀父仇人的儿子!而这么一做以后,似乎又觉得对不起我了,进入太守府的时候,就跟我说明了情况,呵呵,我也知道,凭袁尚那小子机灵的鼻子,哪儿会嗅不到危险的气息,所以到那时候,他肯定早就跑的没影儿了!小姑娘心里的那点小计较,我不是不知道,不过是觉得袁尚也该跑远了才说的,可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怪她。为一个仇人能做到这个份上,对于她一个孤儿来说,何尝又不是对自己的残忍了?所以比起我的那点损失,实在是不值一提。更何况你也不知道,本应该伤心欲绝人事不知的她,居然还会在夜里趁我睡下的时候,偷偷的跑来翻出一些我穿破的衣物,大概是大小姐的日子过习惯了,针线活可真不怎么样啊,扎破了自己的手指不说,我穿的时候也是一个疙瘩一个疙瘩的好不舒服。然而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喜欢穿她缝过的衣服,不管是不是我早就弃之不用的,反正那丫头傻,我不再顺着她的心思一些,不然我知道她会睡不安稳!典胡子,你说,遇上这样一个柔弱却又从不想欠人什么的倔强孩子,我还能怎样?”
听完公子似是发自肺腑的一长段话,典胡子却露出一副叫曹植咬牙切齿的表情,摇摇头,憨厚无比道:“公子,俺听不懂。”
一脚踢在这个可恶汉子的背上,正待发作的曹植却心下猛地一怔!
一个万人敌的将军,怎会因为自己的轻轻一脚就不受控制的哼出了声?
“典胡子。”
典韦正襟危坐,背着曹植重新一脸平静,“嗯。”
“卸甲!”
典韦一动不动。
曹植突然提高了声音,“我说,卸甲!”
典韦轻轻出了一口气,缓缓卸甲。
随着典韦的一举一动,曹植的瞳孔却在不断放大,全身战栗!
这是怎样触目惊心的血痕啊,一条一条差了分毫可能就要见骨的伤疤布满典韦宽大的脊背,像是战壕一般纵横交错!而红色的皮肉在伤痕边缘隆起的粗劣卷子,更似一道道血色山谷的两旁高地!一件贴身的衣物给血液浸泡之后,宛如一张鲜红皮囊,是给人硬生生的从体肉中剥出来的人皮!
曹植只觉眼眶一热,像是给人从里面泼进去了酸液,趁着典韦背对自己的空当,连忙用袖子抹了一把,忍住内心的颤抖,努力平静道:“怎么不让医生包扎一下?”
背对着曹植的典韦一如既往的沉稳,道:“在白马城就这样了,一路赶回来的太急,后来觉得也多大妨碍,加上城中事务需要处理,也就给忘了。”
这次,曹植却没能忍住,两行热泪很没出息的从眼眶里滚了出来,鼻涕也是不由自主的过了通天河,声音略带哽咽道:“都让人跟你说了,文丑的脑袋我不要,怎么还这么不要命?说我逞能,那你呢?”
典韦似是感觉到了什么,也一直不曾转过身,只是平静道:“杀的急了。”
似是觉得这个答案曹植不会相信,典韦连忙又补充道:“这是最快能回来的方式了。”
曹植连着咳嗽了好几声,背着典韦,趴在地上,牙齿在石头上啃下了一道印子。
像一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