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等到曹节母仪天下,曹植便向徐州请辞,只是耐不过陈宫数次挽留,这才耽搁了些日子,算起来打从曹植等人进入徐州城到现在,也过去了半月有余。如今不仅丰邑安然无恙,就连下邳也是祥和一片,伴随着徐州城的日日狂欢,虽然迁都大典尚未完成,但整个徐州就仿佛已经一骑绝尘,甩开各地诸侯提前迈入了太平盛世,对于这种奢糜行径,陈宫不止一次的向吕布提醒过,只是每每总被一旁的陈登父子的溜须拍马给阻拦下来,而吕布也只知夜夜笙歌,徐州大小事务,一律交给陈宫等人分开打点,自己却跟那金屋之娇尽情欢愉,外人不可打扰。
此刻,曹植盯着眼前这个始终让人看不出深浅的中年谋士,有些感慨道:“当年阁下进京面圣的时候,我也才不过黄发垂髫,如今阁下由封疆大吏一举成为天子脚下的国之栋梁,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啊。”
对于曹植的冷嘲热讽,陈登无动于衷,一手轻扣围亭栏杆,轻声道:“瞎猫碰上死耗子。”
定力十足的陈登面无表情,倒是让曹植饶有兴趣的一笑,道:“荆州许汜曾言:陈元龙湖海之士,豪气不除。先不论许汜是否故意诋毁,可以我观之,阁下怎么也像是匪气十足,当初吕布欲结袁术,阁下只字片语就将其瓦解,去了一趟许都,没有为徐州谋得一两白银,倒是自己得了个广陵太守的乌纱帽,直到现在,也能跟陈宫分庭抗礼且不落下风,阁下本事不小啊。”
等到曹植说完悠闲的半躺在亭中长椅之后,始终不急不躁的陈登这才平静道:“许汜何人?”
一句话便将正舒服惬意的某人给震惊的目瞪口呆,当年许汜亲自登门拜访陈登,徐孺下陈蕃之榻的故事很可惜的没有上演,反而给陈登唱了一出百尺卧高楼,对来访之人里都没理,此事后来被许汜在刘备跟前提及,没成想直接让大耳刘备义正言辞的训斥了一番。到此时,陈登对许汜不痛不痒的态度,让曹植颇觉好笑,要是那个义愤填膺的士子此刻在场的话,岂不是要给陈登这一句话就气晕过去?
平地惊雷之后,陈登继续面无表情道:“至于袁、吕联姻,不瞒公子讲,有一半是做样子给许都看的,要不然广陵太守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曹植饶有兴趣道:“另一半呢?”
陈登道:“令尊有一句话说得好,那袁术不过区区路中悍鬼,即便在下不想为自己留条后路入京,也不能让徐州跟寿春挤眉弄眼,想在徐州偏安一隅,总也得有些拿得出手的真凭实据才行,要不然袁术被四公子截杀淮水后,在下岂能平步青云?”
曹植笑问道:“在吕家的地盘上,这么夸奖曹老头,不怕被陈宫穿小鞋?”
陈登倒也老实,诚恳道:“这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算陈宫三头六臂,也伸不进我这陈府来。”
点了点头,曹植收敛嬉笑神色,这就是跟聪明人说话的好处,不用太多废话,曹植直奔主题道:“这次深夜搅扰先生,实乃被逼无奈,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由阁下变为先生二字,看似无关痛痒的称呼转变,可里面的文章大小,却是曹植和陈登彼此意会的,陈登整了整衣衫,第一次有了点笑意,反问道:“四公子深夜造访,怎么不怕隔墙有耳?或者说,陈登怎会得到四公子青睐?”
曹植盯着一池静水,淡淡道:“先生当年入许都,恐怕不只出使一事吧?你跟许都的协议,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单就说现下徐州,以先生才华,若不向陈宫掣肘,彼此联手,别说区区一州,就是半个天下,不说能治理的海晏河清,可起码的安泰却是不在话下的。可现在呢,徐州城表面再光鲜亮丽,说到底也不过是烜赫一时的回光返照罢了,原本就没几年的囤积储备,就敢这么大肆铺张,先生可不要跟我说,这不是你下的一剂慢性毒药。先不说你到底跟许都达成了什么协议,今日之事,我也就跟你挑明了说吧,吕布在陈宫的撺掇下背信弃义,将我软禁于这城中,想必再用不着几日,不论是丰邑,还是曹丕的下邳城,都难免被蚕食,当此节骨眼上,先生难道真要坐视不管?”
听完曹植的话,陈登眼中阴晴不定,看不清曹植面上神色,这个被刘备赞为文武足备的江左士子一时间也是有些踌躇。
难得曹植却在大祸临头的当口表现的闲庭信步,绕着水榭亭台转了转,给足了名士该得的思考时间,等得曹植慢悠悠的再次踏进亭中时,陈登一屁股坐下,道:“四公子那五十老卒现在何处?”
曹植缓缓道:“城外。”
皱了皱眉,不死心的陈登又道:“四公子身边可用的力量尚有几分?”
曹植无比诚恳道:“一分也没有。”
饶是养气功夫十足的陈登也不由气急败坏道:“四公子还想不想出这徐州城了?”
曹植正了正脑袋,“想。”
陈登冷哼一声,转过头不再理睬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贵公子。
曹植嘿嘿一笑,讨好道:“先生莫要生气,不是曹植小气,而是真没了手段,这才来求先生帮忙,你别看那典胡子五大三粗,可说到底还不是匹夫之勇?再看看我身边的小丫头片子,能不给我添乱就足以让我烧高香了。先生呐,非常之时用非常之人,眼下徐州城,除了先生,可就没人再能帮助曹植避免此祸了。”
终于转过脸的陈登却只轻声道:“烧高香去吧。”
曹植惊疑道:“你还懂这个?”
陈登没好气道:“关你什么事!”
曹植哦了一声,放下心来,烧高香拜佛那都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以后才会盛行的事,这会儿给他听懂算怎么回事。
完全不知道曹植的脑海里居然在构思这等无聊之事,瞥了曹植一眼,陈登只当是他在思虑当下险境,这才略带满意道:“其实四公子想出这徐州城,也不是难事。”
曹植顿时眼睛一亮,道:“先生快讲!”
陈登抚须道:“四公子应该知道,在下做广陵太守之时,江东屡有进犯,也幸亏军民同心,这才保得广陵一方平安。原本等天子大婚后,在下也要回广陵了,只是徐州内部情况特殊,在下这才留了下来。”
顿了顿,陈登又道:“以我对江东用兵的了解,当此北方大争之时,江东孙氏不可能作壁上观,也许派往许都的人马早就已经在路上了,如果发兵早的话,此刻兵临城下也未尝不可能,只是令尊一向用兵如神,对于江东不可能不提防,所以如今许都方面依旧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唯一的解释就是江东的人马应该就在去往许都的路上。如果我所料不差的话,如今袁、曹双方对峙官渡,正是江东出兵的大好时机,所以孙权的兵马,应该已经启程了。”
曹植若有所思,轻声问道:“先生的意思是要我借力打力?”
陈登点了点头,笑道:“四公子果然不同寻常,当初京城恶少的名声委实是冤枉公子了。”
曹植苦笑着摆摆手,道:“好汉不提当年勇,莽夫不说提刀手。我自己不说,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曹操倒是被世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可到现在他不还活的好好地?这种事,不提也罢,我们还说当下之事吧,我手中只有五十老卒,想借力也没处借啊,再说先生也不能把那江东吴钩小觑了,狼行千里吃肉啊。”
陈登略一沉思,便道:“吕布那边我去说,城外的事,四公子就必须要自己争取了,区区吴钩,剪了便是。”
曹植咬了咬牙,哀怨道:“看来非得把丰邑的两千人也搭进去了。”
陈登满不在乎道:“舍不得鞋子套不住狼,更何况是为救自己的性命。”
曹植顿时白了陈登一眼,没好气道:“站着说话不腰疼。”
可叫曹植一脸黑线的是,陈登居然站起身来,华丽丽的扭了一下自己的腰,笑眯眯道:“不疼。”
曹植一脚伸过去,“我踹你!”
陈登矫健的躲开,忽然笑了一声,意有所指道:“真没想到。”
曹植也是缩回脚板,嘴角浅勾,道:“等你离开广陵太守的位子上的时候,就知道什么才是意想不到了。”
仔细推敲了一下曹植话中意思,陈登浅浅问道:“四公子这算是收买人心?”
曹植嘿嘿一笑,道:“那就得看先生价值多少了。”
陈登摇了摇头,不说话。
曹植起身,伸了伸腰,道:“明日就看先生了。”
陈登点了点头。
在出亭子的前一刻,曹植忽然停下脚步,道:“陶谦死后的徐州,可以说是无主之物,在天子大婚之前,谁也没有皇命加身。当初先生与令尊一心辅佐刘备主持徐州事物,如今又择主而事,就不怕世人置喙?”
方才沉默了半天的陈登在曹植没有看到的情况下,伸出双指,对着天边一勾弯月,轻轻一剪,缓缓开口道:
“非吾择主,是主择吾。”
曹植微微一怔,继而噙笑出亭。
湖海平生豪气,关塞如今风景,剪烛看吴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