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尚未过完,贾琏夫妻已收拾好东西,备齐车马,准备前往顺宁府赴任。临行前特地来拜谢辞别林如海。
林青筠见到了王熙凤,依旧打扮的光彩照人气质明艳,还送了好几样东西,其中有幅古画儿,黛玉一眼就爱上了。青筠虽是喜欢王熙凤的爽利能干,但她和黛玉都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很多话不好说,只能捡些寻常的说了,心底盼着王熙凤此去能顺利生个儿子。在这个时代的大家子来说,没儿子日子实在太难熬,何况王熙凤是个要强的,绝对容不了庶子。
想起庄家的家风,不由瞥了眼黛玉,若黛玉能嫁到庄家,当真是福气。
送走了贾琏夫妻,黛玉坐在那儿奇怪:“好好儿的,宫里怎么想起办花灯宴?可惜姐姐身上还没出孝,我一个人去怪没意思的。”
正好是今早传出的皇后娘娘的懿旨,正月十五宫中举办花灯宴,四品以上官家女儿不论嫡庶皆可入宫参加。宫中但凡一个举动,宫外便猜思不断,不少人都猜着宫中此举是为皇子宗室们相看亲事,头一个便是至今尚未议亲的纯亲王。
黛玉自然也清楚,不免觉得没意思。
青筠促狭笑道:“你只管去看看花灯就是了,便是我身上没孝也不能去,你倒可以和庄家几位姑娘作伴。”毕竟她没过继到林家,只是义女罢了,真论起来仍是秀才之女,哪里入得了宫门。忽而想起贾家也有几位姑娘,便道:“旨意上说四品以上官家女儿,贾家姑娘会不会去?”
若看门第,倒是国公府第,若论父官职,二房贾政只是个五品,且家中都是庶女。
黛玉微微一愣:“会去吧。当初大表姐便是以国公府嫡女的名义入的宫。”
青筠对进宫看花灯没什么兴趣,宫里的灯再精致华贵,也不如外头集市上热闹。再者正月十五上元节,她的书楼还要筹办读书活动呢,只剩两三天,她得赶紧写出策划交给叶松,另外还得去趟教堂。她与安德森神父也算是朋友了,年前特意通过神父的关系认识了一个西洋商人,托对方的商船带了几套油画颜料和几样实用的药品,当然书籍也少不了。
黛玉见她不时写写画画,倾身看了一眼,嘴里惊奇道:“姐姐真舍得。那些西洋小摆设和西洋画儿虽不贵,却极难得,姐姐竟拿出来做彩头。这定是京里头一份儿,姐姐书楼里的生意必是热闹。”
&过都是搭着商船过来的罢了,瞧着是个新意。”林青筠对书楼的发展状况很满意,书籍上赚钱有限,大头都在雅间使费和糕点费用上,用得起雅间的人自是不差钱,所以她的书楼盈利还算可观。
其实若要赚钱,把东西运到欧洲最赚钱,只是她没船没资本,也怕将来因此给林如海惹祸,所以便早早歇了心思。作为女人掣肘太多,她到底不是皇商家的薛宝钗,更何况,薛宝钗还羡慕她能搭上官家背景呢。
薛宝钗此时却不如她这般闲适,从荣禧堂回到梨香院,遣退了莺儿,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这时薛姨妈进来了,见了她的模样哪里不知为什么,不由得跟着一起伤心。
&儿命苦,都怨你那不成器的哥哥,若不是他在京里胡作非为,我儿怎会被筛下来。若能入宫,凭着我儿的容貌……”
&别说了。”薛宝钗到底性子沉稳,很快平了心绪,擦去眼泪说道:“此事往后不必再提,否则传了出去更没意思。”
薛姨妈叹了两声只得做罢,又想起先前计较,便与她说:“如今宫里是不行了,你也渐渐大了,终生大事也该考虑起来。先前你姨妈看重你,喜爱你端庄沉稳,你姨妈又是个精明人,只宝玉一个儿子,老太太又格外疼爱,只怕将来这荣国府……”
&你和我说些做什么。”薛宝钗红了脸,微微侧过头状似无意的问:“先前我过去那边,见丫头们热烘烘的,好似说什么宫里旨意。莫不是娘娘有什么话传出来?”
&要和你说呢。宫里来人传旨,但凡四品以上官家女儿,不论嫡庶,都可在正月十五入宫参加花灯宴。都说这是要为皇子宗室们挑人呢,那边老太太正让人开箱子找衣裳首饰,又请嬷嬷教导几位姑娘入宫的规矩,虽说都是庶女,可若模样性子入了贵人的眼,进皇子府做个庶妃倒不难,毕竟国公府第。”薛姨妈抚着宝钗的脸,尝试着说:“这样难得的机会,错过这回只怕再也没有了,不如我去找你姨妈,让你跟着一起去。”
薛宝钗哪怕再心动也终是摇头,忍下眼中黯然苦涩,强笑道:“妈可是说胡话了,我是什么身份的人?再者入宫这样的大事,必有人审查,便是跟着去了也入不了宫门,还白惹人笑话。”
薛姨妈何尝不知道,只是心疼女儿罢了。
薛姨妈从一旁的箱笼里找出金锁,看着上面嵌的两句话“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然后亲自为宝钗戴在脖子上:“好孩子,往后你就把这金锁好好儿戴着,和尚的话不会错的。”
宝钗摸着金锁,想起横断的入宫梦,默默点头。
眨眼到了上元节,晚风极凉,然京城各处灯火通明,十分热闹。林如海领着黛玉去宫中赴宴,周嬷嬷紫鹃跟着,林青筠则另坐了一辆车,带了人去了赏文楼。叶松早得了消息令媳妇在后门候着,见她来了,叶松媳妇忙迎入早就收拾好的屋子。
&姑娘喝茶。”一位面容秀丽温婉的女子捧了茶来。这人是林青筠特意找来的,以往专门在茶楼里烹茶,后来其师父得罪了人,她也落个无处容身,若非林青筠,只怕这孙眉早进了那些不干净的地方。孙眉当初签了死契,林青筠是怕对方闹出什么幺蛾子,幸而一段时间观察下来,孙眉很本分老实,遵照嘱咐从不轻易踏出小院儿。
林青筠啜了两口热茶汤,问道:“前面如何了?”
叶松媳妇满脸是笑的回道:“到底是大姑娘的法子妙,天刚擦黑一串串的灯笼就挂了出去,上面的灯谜儿都是请店里的常客题的。又遵照大姑娘吩咐,在店正中布置了大桌子,各色彩头一一摆上去,但凡经过的人就没有不被吸引的。半个时辰前猜灯谜儿刚开始,店门前热闹着呢,店里加上掌柜才三个人,根本不够用,幸而又招了两个麻利小子,勉强应付得过来。”
&间儿呢?”林青筠又问。
&间儿也早就坐满了,按照大姑娘说的,确实有不少女眷。遵照大姑娘吩咐,我亲自去说了,但凡二楼挂着的灯谜儿哪位女眷猜出来了,便送其一幅西洋油画的小像。”
&你仔细盯着点儿,别出了差错,我出去逛逛一会儿回来。”林青筠见一切都井然有序便放了心,打算趁着难得的机会出门去看花灯。
至于给女眷画小像则是她另有目的。
如今书楼步入正轨,但总归有遗憾,来书楼的基本都是男人,黛玉虽有心来逛逛却怕撞了人。再者她一个老板每次来也藏着掖着,实在不方便。她有心在旁边另建一个地方,类似私人会所性质,专为女眷而设。皆是姑娘们或喝茶或作诗,结交三两好友,又有志趣相投者,岂不是很自在?
考虑到古代规矩,这件事做起来必定充满争议又很艰难,最要紧的必得保证安全。所以她一直在心里计划,从未诉诸于口,连黛玉也不知道。
她觉得,她必须先有一定的声誉才行,万事急不得。
戴好帷帽,身后跟着两个丫鬟两个护院出了小院儿后门。走出小巷子,迎面便是喧闹通明的大街,所有店铺门前都挂满了各式灯笼,男女行人川流不息,小孩子们嬉笑追逐,若非女子们大多带有帷幔纱巾,当和现代没有两样。古代的年节十分热闹,这一天对女子的管束也不那么严苛,更有不少才子佳人于佳节结缘成就佳偶,也传为美谈。
林青筠道二月时才正式出孝,按理不该出来凑这份热闹,只是去了一趟书楼没忍住外面热闹的蛊惑,打算转一转再回去。
路过一个小摊子,见摊主的花灯做的实在精巧,便应景的买了一盏提在手上。巴掌大小的粉色莲花灯,上面还写着一首诗: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林青筠着实喜欢这首诗,又应景,一边把玩一边往河边走,河岸两边有舞龙杂耍,放河灯点灯花,更是有趣。
刚上石桥,迎面竟遇到安德森神父,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的门徒,手里捧着刊印的圣经选章。看来神父正借由这个热闹的节日向行人宣扬基督教,只是效果应该不是很好,但对于神父而言重要是宣扬教义,并不是结果。
&德森神父。”林青筠主动上前。
&林小姐。”安德森对身后两个门徒交代两句,两人便往别处去了。神父与林青筠交谈了几句,突然提到:“前两天劳伦斯先生来找我,说是想请林小姐翻译几本书,如今欧洲对东方十分感兴趣,有书商找上了他。劳伦斯先生还为林小姐准备了礼物,林小姐现在有没有时间去取?”
&林青筠早先也曾听安德森提过翻译书籍的事,只是没放在心上,劳伦斯不愧是商人,估计回国打听过这方面的行情,觉得有利可图才来找她。她虽与劳伦斯有来往,但并没有表明身份,即便安德森神父对她的背景也不大了解。
今晚的教堂外面也入乡随俗的挂了许多花灯,教堂内部也有不少人来看新奇,安德森神父取了一只装饰华丽的首饰盒给她。林青筠接过来打开,但见里面是一只造型精致的蝴蝶胸针,满缀细碎的钻石,底下还有条银色细链子,可将胸针串在上面做项链佩戴。另外又有一对红宝石的戒指,宝石颗粒虽不大,但质地很匀净,周边又点缀着一圈小碎钻,作为礼物已经是贵重了。
商人无利不起早,何况是劳伦斯,只怕对方猜测了她的家世背景,认为交好能有好处吧。这倒是经商者的常态,能得当地权贵庇护才能更好的做生意,再者劳伦斯此人虽精明,人品倒也没有太大瑕疵,自己托他的时候也不少,便将东西收了,过几天再回个差不多的礼就是了。
&是书单。”安德森神父递来一张纸,上面列了十本书,都是些传播范围极广的通俗故事。
林青筠将书单收了,瞥见另一个院子里的书馆亮着灯,便有心去选本书看。见教堂里人多,就没让神父陪着,领着两个丫头进去了。
书馆内静悄悄的,似没人,她让丫头们留在外面,也是守门的意思。进去之后直奔最后一排书架,那里有好几本音乐书,别的名字不太熟悉,但巴赫还是知道的。等真的找到巴赫音乐集翻开一看,才发现自己不懂乐理,也没有乐器来演奏,一时心底有些失落。
虽说在现代时身体不好,但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还是令她怀念。
将书放回书架,正准备离开,眼角余光却瞥见角落里坐着个人,猛地将她吓了一跳。可紧接着她就觉得那人有些眼熟,纯亲王?那次相遇她并没看到对方长相,只是身形很像,再者能在这儿碰的人也有限。只见他静静的坐在角落,背靠着墙,一张苍白的脸在灯光下半隐半露,眼睛紧紧闭着,身子一动不动,竟不像是睡着了,倒像是……
传言中纯亲王身体很弱,总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林青筠没看见随侍的人,进来时门外也没侍卫守着,未免麻烦,她根本不敢靠近,打算赶紧去找神父。
&我……”没来得及转身,一道低如蚊呐的求助飘入耳中,成功令她脚步顿住。回头望去,对方的眼睛动了动还是没能睁开,却听到了她发出的脚步声。大约他的求生意志很强吧,这种经历她是体会过的,哪怕命运使劲想将她拽入黑暗,她却一直不甘心的想挣脱出来,真的很痛苦。
林青筠咬牙,快步跑开。
徒晏听着脚步离去,嘴角掠过一抹自嘲,心底……到底是有些失望。感觉到身上的体温正在一点点流失,连心跳似乎都要停了,他也放弃了再度挣扎。太医说他最多还能活五年,不过是乐观的猜测罢了,谁都知道他随时会死,否则母后那么着急为他选妃做什么。这里是教堂,死在教堂也不错,死后也去看看西洋人的天堂是什么样子。
这时有人靠近,他确实感觉不到,直到嘴里被灌进温热的水。
徒晏本能的伸手一抓,似扯住了什么,想睁眼却睁不开,只模模糊糊看见一个女子的身影。
原来她没走,胆子真大。
林青筠见他喝了水彻底睡着,终于松了口气。刚刚一时心软,取了颗金莲子碾做粉末,拈了一点撒在水里喂给了徒晏。有过林家父女的例子在前,她清楚这点分量不足以使其身体彻底痊愈,却能救他一命。见他手里扯了自己腰间的荷包,想取回来,偏生他攥的极紧,又听到丫头在外面催促,只得就这么走了。
安德森神父随之赶了过来,承诺为林青筠保密,不泄露她来过的事情。至于徒晏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神父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