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宁静的小院中,响起有节奏的撞击声。
别处的石榴树花期至多到了六月,再不舍得枝头,也要纷扬飘落。
时间似乎格外厚待这个小院,六月已下旬,树上仍旧残存着不少石榴花。
一朵朵犹如红云一般,在深翠的叶子之间点缀着,风吹过,摇曳生姿。
这样鲜艳浓烈的花儿,却是没有香味的。
大概,石榴花所有的力气,全用在了绽放上,这香味只能傲娇的放弃了。
辛夷身穿白色中衣,粉黛未施,安静的坐在树下拿着石杵不紧不慢的捣着杵中花瓣。
嫣红的花瓣,慢慢挤出鲜嫩的汁液,杵中艳红一片。
她动作看似简单,长期重复着,额头上已经沁出汗来,手腕也酸涩难忍。
取原浆时,最好是用汉白玉做的杵,若是辛夷以前的胭脂作坊,定是有的。
现在,她也只能用寻常石杵代替。
离了辛家,辛夷不再藏私,打算把压箱底儿的手段使出来。
银子,做什么都要银子,唯独做出上品胭脂来才能赚来更多银子。
为了让胭脂色不显得太浮,她特地买了明矾,加入后色泽会更自然。
除此外,新缫的蚕丝,辛夷也备好了。
这次,她要尽善尽美。
等到原浆过滤后,再放入蚕丝浸泡十来天,万一赶得巧,桂花开得早的也该有了。
介时,能添一点儿桂花进去,香味最是迷人。
“小主子,黑娃醒了,你要不要去看一下。”
刘婆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辛夷停下手中动作,将药杵盖上,石杵收了起来。
她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说;“好的,待我换件衣服,这就过去。”
整整两天两夜,在二老不眠不休的照顾下,路黑娃终于退了烧。
辛夷不得不承认,路黑娃这条命,她只捡回了半条,真正给了他生路的是二老。
连大夫当初见了卧床不起的路黑娃时,都不敢断言其生死,只本着尽人事知天命的想法。
医术上,辛夷完全不懂,她能做的便是从荷包里拿出银子,为路黑娃买来救命药。
始终没有放弃他的,是汪清直二老,他们一直守在床边,不时帮他擦身,喂他喝药。
哪怕对待生身骨肉也不过如此,辛夷没看错人,二老的确心怀仁义。
将粉色襦裙穿戴好后,辛夷披着头发,径直朝二老的房中走去。
相处这么多天,她早把二老当成了自己人,也不愿时时刻刻保持着光鲜形象。
适时放松一下,心情会更好。
但在路黑娃面前,该注意的还是得注意点儿。
陡然从明亮的院子,进入采光稍逊的室内,辛夷眼前暗了瞬间。
她眨了下眼,适应着房中光线。
路黑娃昏昏沉沉睡了整整两天,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眼皮沉重似山,没有力气睁开。
他时而觉得自己站在炽热的火边身体滚烫,时而又似有清风拂过,格外凉爽。
穷人家的孩子身子骨结实,路黑娃没得过伤寒,也不知自己这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他好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爹娘还在,言笑晏晏,娘亲抱着妹妹教她说话。
梦很美好,他一直舍不得醒来。
但是后来,路黑娃却又看到爹娘病逝,家产被亲戚变卖,他和妹妹流落街头。
想到妹妹,梦中的路黑娃开始不安稳,挣扎着,终于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后,脑袋仍旧迷糊,眼前一切都是那么陌生。
既不是大雨瓢泼的街道,也不是曾经寄身的破庙,更不是雇主家狭窄潮湿的下人房所。
在他醒来后一直亲切的看着他的两位老人,又是谁,路黑娃脑中一团浆糊,捋不清思绪。
两位老人慈祥的跟他说着话,他想开口,嗓子仿佛被棉花堵上一样,涩涩的。
“这……”
他想问这是哪儿,几个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孩子,你总算是醒了,别说话,先喝点儿水吧。”
汪清直端着晾好的开水,坐到床边,扶着路黑娃的脑袋喂着他喝了下去。
身体强烈的渴意,让他没有拒绝递过来的茶碗。
辛夷站在床边,看着这一幕,问到:“他醒来多久了?”
路黑娃贪婪的喝着水,听到熟悉的声音后,不由呛了一下,汪清直为他拍着背,说着:“慢点儿,慢点儿,还有。也就醒了一盏茶的功夫,身子骨还是很弱。”
后半句,他却是对辛夷说的。
路黑娃喝足了水,嗓子滋润许多,干裂的嘴唇有了血色。
他松开碗,黝黑的脸上尽是惶然,床边换了一身衣服的小姑娘,他在牙行见过一面。
但是隐约的,他总记得那天雨里,他好像也听见了她的声音。
难道,是她救了自己?
“是你,救了我,么?”他艰难的说着,神情带着一丝紧张。
辛夷瞧着他几乎没有血色的唇,脸上残余的淤痕,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是我救了你。”
路黑娃双目圆睁似是惊讶,辛夷紧接着又说:“是我买了你。”
救与买,一字之差,失之千里,她没有那么伟大,不是所有的正义都能战胜邪恶。
她之所以能将路黑娃带回来,是因为,她刚好有决定他命运的十两银子。
感激之色,出现在路黑娃眼中,他想起身道谢,身上的疼痛撕扯着,迫使他哎呦一声呻吟出来。
“别乱动。”辛夷蹙眉,“药钱很贵的,伤势若是加重,又需要请大夫了。”
听到药钱二字,路黑娃神色困窘,哑着喉咙说:“谢谢你。”
她逆着光站着,头发披在背上,面容比起当初那一面清俊几分,神情还如记忆中的寡淡。
这一刻,路黑娃的心里升腾出叫做希望的东西来。
新的东家,一定比之前的雇主善良,她一定不会阻止自己去救妹妹。
路黑娃心绪奔腾着,黝黑的脸蛋,渐渐浮出红晕。
辛夷将他上下打量之后,再次摇头:“你该谢的不是我,应该是爷爷和婆婆,他们两个不眠不休的照顾了你两天两夜。”
见到他露出惊讶的神色,辛夷补充。
“你得了伤寒,高烧不退,能捡回一条命,实属侥幸。”
辛夷的话,让路黑娃十分惭愧,他没想到自己一觉睡了这么久,还会染上棘手的风寒。
一想到两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照顾了自己那么久,再看他们面上难掩的憔悴之色,他心里更加愧疚。
“谢谢你们,黑娃愿意做牛做马报答二老。”
他吃力的说着,短短一段话,便用尽了积蓄的力量。
见他刚醒来,情绪就大起大落,辛夷望了汪爷爷一眼说;“他现在醒了,您和婆婆先去休息吧。我看着,待会儿让他再睡觉。”
此时汪清直二人也到了极限,看着黑娃脱离了危险,也不再坚持,两人就在隔壁刚收拾出小屋中歇息了。
等房中只剩下她和黑娃,辛夷不再多言,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前,随手拿了本书翻开。
沙沙的翻书声响起,路黑娃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久久不能平息。
妹妹的脸时不时在眼前浮现,他却无能为力,只能躺在床上。她在钱府过的怎么样,什么时候才能把妹妹从火坑里救出来。
他脖子微微歪向一边,出神的望着垂眸看书的辛夷。
一抹亮色浮在眸中,他满怀希冀的想着,既然面前小姐能把他买回来,是不是可以将妹妹也买回来。
胸中的期望越来越盛,他整个人好像一下充满了力量,用祈求的口吻说:“小姐,我能不能和您说会儿话。”
一直被人窥视的辛夷,在即将破功的前刻,终于等到他开口,遂合上书,抬眸望着黑娃。
对上清冽的眼眸,路黑娃更加紧张。
“我叫路黑娃,今年十二岁——”
“十二岁?”辛夷反问,狐疑的打了他一眼,就这小身板儿能有十二岁。
营养不良也该有个限度吧,撑死也就十岁的模样。
黑娃黝黑的脸涨得通红,他身材在同龄人中矮小,一直是他的痛处,被人怀疑起年龄来脸上火辣辣的。
辛夷看出他的不自在来,若无其事的说了句:“十二就十二吧,然后呢,你想说什么?”
“我是个孤儿,爹娘去的早,只留下一个妹妹,两人相依为命。本来家中微有薄产勉强度日,不料被叔伯侵占,并且将我们驱赶。”
路黑玩一边说,一边偷窥着辛夷神色,见她没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来,才继续说下去。
“就这样,我带着妹妹四处流离,后来妹妹生病了,为了给她请大夫,我们只能自卖自身。”讲到这里,路黑娃义愤填膺的握起了拳头,“但是,没想到那牙婆昧着良心,将妹妹卖到了钱家,她骗我说等五年之后就能将妹妹放出来。可是,我听人说,那钱员外是……”
讲到这里,顾忌着辛夷,他咽下了污言秽语,恨恨的说:“那钱员外是个色中饿鬼,活该千刀万剐的畜生。”
言外之意,辛夷听了出来,怪不得路黑娃如此莽撞,直接上钱府抢人。那钱员外若是对幼女下手,着实该拉出去活剐了。自个儿妹妹身处魔窟,他担心也是自然的。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