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时分,皓月当空,夜色深幽。
一抹白色身影悄无声息地自宋家丈余高的院墙落下,隐在矮树丛后,片刻探出头,左右稍打量辨明方位,曲膝绕过假山,三拐两拐来到一座小院门前,缓步听了听,纵身展臂,轻巧地翻入墙内。
院内有棵碗口粗的桂花树,正值花期,清香怡人。
白衣人蹑手蹑脚地走到东次间窗下,不知自何处掏出个铜质吹管,戳破窗纱,伸了进去。
须臾,收起吹管,矮身,猫行至门口,手里已多了把尖刀,月光照在刀刃上,寒光四射。他熟练地将尖刀自门缝插入,稍稍拨动,再一推,门无声地打开。
一连贯的动作,行云流水般浑然天成毫无破绽。
屋内一灯如豆,两个值夜的丫头合衣躺在榻上,睡得正沉。白衣人脚步未停,转至内室,借着月光摸到了架子床前。
月色如水,洒下满室清辉。
姜黄色的帐帘静静垂着,娴静安然。
撩起帐帘,入目是满枕墨发,墨发中一张白皙的小脸,眉目如画,俏丽中带着不经世事的单纯,楚楚动人。
许是做了什么美梦,她的嘴角略略翘起,含着丝丝笑意。
白衣人怔怔看了片刻,下定决心般掂起几根墨发,轻扫女子的脸颊。
宋青葙觉得腮旁有些痒痒,无意识地嘟哝一句,伸手挠了挠,正欲再睡,猛然意识屋里多了道不属于自己的淡淡呼吸,近在咫尺。
她一个激灵坐起来,看到床边伫立的挺拔身影,本能地就要张嘴唤人,却生生咽了回去。
夜半三更,千金小姐的闺房里藏着男人,倘或传出去,她就是跳进白水河都洗不清。
白衣人了然地笑笑,眸光扫过她颈间半截羊脂玉般白嫩的肌肤,往前凑了凑。
宋青葙闪身避开,口中低喝:“你是谁?想干什么?”
“唔,”白衣人语气轻佻,“在下是谁姑娘无需知道,至于想干什么,不瞒姑娘,在下想跟姑娘借样东西。”
素昧平生,又是深夜,他要借什么?
宋青葙双手紧抓着被子,狐疑地盯着他。
白衣人俯身,淡淡的男子气息扑过来,“借姑娘清白一用。”
宋青葙大怒,扬手掴向他脸颊,“卑鄙无耻!”
白衣人一把攥住她的腕,“我再无耻也比不上……”声音低下去,几不可闻,手却用劲将她往怀里带。
宋青葙挣扎着,张嘴去咬他的手,“我就是拼上一死也不会容你碰我分毫。”
“那不成,”白衣人蓦地停住,极认真地说:“我意不在伤人,而且你若死了,在下就拿不到报酬。”
宋青葙眸中一亮,他是为了银钱?要银子,那就好办。
试探着开口:“你要多少银子,我给你。”
白衣人摇头,“非关钱财,在下所求另有他物,已在别人手中,在下思来想去,得到那物品的唯一办法就是拿姑娘你的清白来交换。”
宋青葙面上缓缓绽出个笑容,“莫非公子以为我失去清白,还有脸活着?我若死了你不是什么也得不到……不如打个商量,或者我可以帮你得到你想要的。”
看着她笑意盈盈的样子,白衣人有片刻失神——小小年纪,不哭不叫,不惊不惧,还能镇定地讨价还价。
不枉他好奇之下放低身段亲自出马。
心里一动,收了方才的嬉笑,摆出长谈的架势,“至少你明天不会死……在下走前会点支安神香,足够让姑娘睡到卯时。卯初,你的丫鬟会进来服侍,明日是你堂姐的及笄礼,该有不少客人……姑娘不可能置宋家颜面于不顾,在这个时候寻死,至于以后……依在下所见,姑娘并非轻贱性命之人。”
一番话听得宋青葙心神俱震。
他对她的日常起居如此了解,可见势在必得。
而她自小养在深闺,既无倾国倾城之貌,又无贤良淑德之名,更无吟诗作赋之才,怎会平白招来这种是非?
强压下心底的激荡,她平静地问:“我与公子前世无仇今生无怨,公子为何这般对我?”
白衣人目光闪动,“姑娘觉得郑家三郎可是良配?”
顺义伯府的三公子郑德显是她自幼定下的未婚夫,难道是跟他有关?
宋青葙斟酌着回答,“婚姻大事向来是长辈作主,我一深闺女子岂能乱加妄语。”
白衣人再问:“若让你退亲,你可答应?”
宋青葙蓦然心惊,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她不想退亲。
这些年,全仗这门亲事她才能在宋家立足,否则她一个无父无母、兄长远游的孤女凭什么与堂姐堂妹们平起平坐?
“你看,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白衣人看出她的犹豫,自怀里掏出个瓷瓶,倒出粒黑色药丸,送入口中,“放心,我技术很好,不会弄痛你。”声音低且哑,带着刻意的温柔小意。
这架势,宋青葙纵没见过,可也猜到了几分,心里急且慌,颤着声低叫:“不要!”
“不要?”白衣人笑笑,药丸在他舌尖打转,“待会姑娘巴不得要了再要……春宵一刻值千金,再耽搁姑娘可别抱怨无法尽兴……”修长的手指沿着柔顺的墨发滑到她的颈间,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细嫩的肌肤。
宋青葙浑身汗毛直竖,想躲避,可身子就像定住般动弹不得,眼看着男子的脸越来越近。
月光自他身后照过来,他的面容有些模糊,独一双眼眸甚是明亮,犀利且从容,带着掌控一切的笃定。
“今夜且恣意行乐……过个三两年,在下定会归还你的清白。”
宋青葙听到“清白”二字,骤然清醒,伸手抵住白衣人的胸膛,“这清白之身怎么还?”
白衣人浑不在意地答:“找人娶了姑娘便是。”
宋青葙目瞪口呆。
找个人娶她,就是所谓的偿还清白。
要知道,在万晋国,女子命可丢,贞节却不能失。失贞女,要么以死殉节,要么到庵堂清修奉佛,怎么可能嫁得出去?
除非委身于鸡鸣狗盗之徒。
而她,凭什么非得因名节而屈就一个下三滥?
只这片刻功夫,白衣人又俯近,低头寻她的唇,口中呢喃,“……我会怜惜……教你欲~仙欲~死……”
宋青葙冷汗涔涔,心念电闪之间,叫道:“我与郑家退亲。”
白衣人目光烁烁地望着她。
宋青葙强作坦然地承接他的目光,“你不就想让我退亲么?我自己去。”
“姑娘可想清楚了?”
宋青葙忙不迭地点头。
白衣人思量片刻,缓缓笑道:“在下姑且信姑娘一回,七日为限,要将亲事退了,否则……在下恼了,可不会像方才这般怜香惜玉。”
“七日太急,一个月。”宋青葙讨价。
“十天,不能再久。”白衣人一锤定音,起身,吐出口中药丸,“可惜这千金难求的好东西”,手指用力,药丸旋即变成齑粉,落在地上。
几乎同时,他身形急转,瞬间消失不见。
宋青葙猛然瘫软在床上,直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消散而去,可随即便想起什么般披衣下地,连鞋子顾不得穿跑到外间。
黑漆木方桌上烛火飘忽,墙边的矮榻上,碧柳跟秀橙合衣而卧,仍在酣睡。
窗关得严严实实,门闩好端端地横着。
窗外,月光如水,枝叶飘摇,隐约有暗香浮动。
宋青葙神情恍惚,感觉像在梦里。
冷意慢慢自足底沁上来。
她稍顿,极快地打开窗户。
微凉的夜风迎面吹来,消散了萎靡的香气。
月影西移,在静静垂下的帐帘上投下桂花树斑驳的暗影。
宋青葙看得发了呆,许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答应白衣人的十日之约只是权宜之计,这门亲事她不想退。
原因不在于郑德显有多好,而在于,亲事是她目前唯一的依靠。
宋家本是京都世家,历代在朝为官,直到宋老太爷时因家境败落,遂变卖了房产离京回了济南府。
如今重孙辈的还算争气,宋大与宋三均科考举仕,宋大在户部任主事,宋三在潍县任县丞,只宋二也就是宋青葙的父亲不学无术走了经商的路子,偏偏还早早过世了。
宋青葙有个嫡亲的兄长名叫宋修远,宋修远性随父母,不爱读书就知惹是生非,三年前跟人出门闯荡,如今也没个音信。
所以宋家二房在老太太眼里就是个摆设,惟独宋青葙还有点脸面。
宋青葙被看重的原因有二:
其一,她是老太太孙氏亲自养大的。
宋青葙的生母付氏出身商户,老太太见她教坏了孙子,不愿再让她作践孙女,不等宋青葙周岁,就将她抱在身边养着,直到十岁才搬到桂香院单住。祖孙相处好几年,总有些不同的情分。
其二,则跟与郑德显的亲事有关。
郑德显是顺义伯的第三子,原本不过是个普通的富贵子弟,可前几年郑家的嫡长子突染时疾过世了,第二子乃庶出,嫡生的郑德显很有可能承爵。宋青葙的地位自然随之水涨船高。
也正因如此,宋青葙虽然失怙,在宋家却还占着一席之地。
除开这些,宋青葙不愿退亲还有个原因。
但凡退亲的女子,不管是主动退的还是被动退的,能保全名声的没有几个。她年已十四,又是丧妇之女,若错过郑家,这辈子别指望嫁个正经人家。
可如何才能保全这门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