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汉末行 第一章阳翟乞索儿

    时间，光和六年，癸亥年正月。

    地点，豫州刺史部颍川郡，郡治阳翟。

    颍川郡自设立以来，就一直是都城以外最为繁华的所在，人口也最是密集。黄帝生于此，夏禹都于此，历史可谓悠久。

    辅佐高祖平定天下，与韩信、萧何并称为“汉初三杰”的留侯张良是颍川人。辅佐光武复兴汉室的阳夏侯冯异、颖阳侯祭遵、安成侯铫期、朗陵侯臧宫、昆阳侯傅俊、合肥侯坚镡、淮陵侯王霸也是颍川人。

    明帝在位时，曾令人在南宫云台阁刻画辅佐光武帝复兴汉室功劳最大的二十八人，史称云台二十八将，颖川人就占据了其中的七个。因此，世人但凡提到颍川，第一印象就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不过，外戚、宦官相继专权，祸乱了整个天下，即使如颍川郡这般繁华的所在，民间疾苦也是很深。

    去年，也就是光和五年，豫州先是发生瘟疫，接着大旱，无数人失去家园、沦为奴仆。能够成为奴仆的其实还算幸运，更多的人为了可以活下去，不得不背井离乡，沦为流民。弃子、易子而食的现象时有发生。

    相比较豫州的其他地方而言，颍川郡的灾情还算是轻的。于是，临近颍川郡的沛国、梁国等地的不少流民将颍川当成了自己的活命之地。

    可惜，地方官员贪墨了朝廷下发的赈灾钱粮不说，还阻止流民离开。半数流民死在逃荒路上，余下的人要么绝望地被地方官员留在途径的城邑，要么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坚持向阳翟前进。

    事实证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即使在灾年，即使吏治再腐败，在城里讨食也比在十室九空的乡下讨食来得简单。不过，人心不古，有时候，讨食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此时，一个小乞儿在凛冽的寒风里，身穿草鞋，正一路狂奔，他的身后，两个目露凶光的壮汉紧追不舍。虽然左右就是行人，但显然，在这个人命贱如草的年代，小乞儿的生死和他们无关。小乞儿也从没有奢望有人可以路见不平，帮自己拦下他们。想要在这个时代活命，只能靠自己，这是小乞儿一年多流浪生活所学到的最为宝贵的道理。

    终于，小乞儿逃进了一条小巷，眼看着穿过小巷就能混入最是热闹的市集，然后可以利用人群摆脱壮汉的追赶，但巷子尽头出现的一名气喘吁吁的壮汉让小乞儿的希望破灭了。

    眼见跑不掉了，小乞儿自知不能幸免，干脆双手抱头，护住要害，蜷缩在地上，摆出一副认打认罚的模样。

    壮汉们连追了五条街道，才把这个滑不溜秋的小乞儿抓到，自然不会耳提面命，以理服人，劝导他不要偷窃财物，而是直接一顿拳打脚踢，全然不怜惜他是一个不过十岁的孩子。

    从巷子的中间，到巷子的尽头，无数拳脚落在小乞儿身上。换做是其他的小乞儿，早就磕头求饶了，硬气一点的，也许只是哀嚎。但这个小乞儿年龄虽小，却是倔强，既不讨饶，也不呼痛，似乎拳脚完全不是落在他的身上。但他颤抖的身体证明，他并不是没有痛觉的，只是，疼痛被他用更强的毅力憋在了嘴里。

    毕竟面对的是三个壮汉的围殴，即使小乞儿毅力再佳，也受不了这样的折磨，疼痛到极限，身体的自然保护机制干脆让他昏厥了过去。壮汉们似乎发泄完了怒火，终于收住了拳脚。

    一名壮汉骂骂咧咧地说道：“臭乞索儿不知死活，居然敢偷我家主人的东西，这次算你走运，下次再撞见老子手上，还不将你扒皮抽筋！”

    “走吧！走吧！不过几十文钱而已！他要是磕头求饶，我们说不定还放过他！真不知道，他怎么把几十文钱看得比命都重要！”另一名壮汉说道。

    “是啊！看他这么腌臜，也懒得翻他的身了！我们喝酒去！”将小乞儿堵住的壮汉也是说道。

    不知多久，小乞儿悠悠醒来，他的第一感觉就是疼，钻心入骨的疼。这个时候，他只觉得浑身没有一处是自己的，骨头也散了架一般。尝试了几次，小乞儿都没有起来，反而因为动作过大扯到了伤口而更加疼痛。

    如果是平时，小乞儿会选择好好休息下，待回复了力气再慢慢挪回自己栖身的破庙。但不知为什么，他却是选择死死咬着牙齿，硬撑着站了起来。尚未起身，豆大的汗水已经布满了他的脸颊，等他起身，后背的衣衫已然全部湿透。

    “终于站起来了！”小乞儿倚着墙，自言自语道。他的脸上，只有喜悦，没有挨打后的苦楚。

    可望着自己的身影在夕阳下越拉越长，小乞儿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竟然踉踉跄跄地就要离开。

    小乞儿先是环顾了四周，确定没有人跟踪自己，然后慢慢挪到了一个之前经过的遍布杂物的偏僻小巷。在一个完全不惹人注目的地方，小乞儿终于找到了挨打换回的三十六枚五铢钱。没有人看到，这一刻，他脸上洋溢的喜色超过了他蹲身时难以抑制的痛苦之情。将五铢钱放入贴身的衣物里，小乞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起身，离开。

    不过八条街道的距离，小乞儿硬生生的花费了一个时辰才抵达一个名叫济世堂的地方，观其匾牌，闻其药香，便知这是一个医馆。

    如今正是寒冬，小乞儿衣衫破烂不堪，脚着草鞋，浑身散发着臭味。所以，他一来到医馆门口，不少人或纷纷侧目，或掩鼻而过，脸上皆是厌恶的表情。

    但这名小乞儿却仿佛没有看到，而是用专注而充满希冀的眼神望着医馆。小小的身子慢慢向前挪，似乎想要看清里面的情形，但又怕自己身上难闻的气味和肮脏的衣衫、草鞋惹恼了里面的贵人。

    于他而言，能够堂堂正正地走进济世堂看病的人都是自己惹不起的存在，自然称得上是贵人。至于济世堂的人，上到医师下到仆役，小乞儿更得看他们的脸色行事。

    就在小乞儿犹豫不决，不知道是该直接进去，还是等着医馆里的人出来的时候，一名打杂的仆役发现了他的存在，当即眉头一皱，冷着脸向他走来。小乞儿只高兴有人发现了自己，下意识忽略了对方脸上写的分明的的嫌恶之色。

    “臭乞索儿，走走走，赶紧走，别在这里乞讨！”仆役不耐烦地说道。

    小乞儿赶忙深深作了一揖，陪着笑，装做大人的模样，奶声奶气地说道：“小哥万福，在下是来找王神医的！不知王神医在不在？”说话间，小乞儿还垫着脚尖，向医馆里面瞅去。

    刚好，一个身影一晃而过，小乞儿顿时认出对方就是自己所找的王神医，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仆役不屑地望了眼伤痕累累的小乞儿，没好气地讥讽道：“你是来治伤的？王神医的诊费、药费你出得起吗？快走！再不走，我把你叉出去！”

    小乞儿顿时大急，忙道：“小哥莫急！我不是来给自己看病的！是给自己的妹妹！王神医答应过我的，只要我凑齐一百文，他就为我妹妹看病！”

    “哼！哪里来的疯子！再不走！休怪我不客气！”仆役完全失去了耐心，边说边要把小乞儿赶出去。

    小乞儿后退一步，防止对方推搡倒自己，加重自己的伤势，嘴里却是冲着医馆内大叫道：“王神医！王神医！”

    仆役顿时恼羞成怒，显然觉得要是让王神医认为自己连一个小乞儿都解决不了，能力就太过低下了。这个世道，找个维持生计的活计可是不易。今天是自己第一天为王神医做事，可不能让王神医不满。

    对方不过是一个毫无地位的小乞儿，仆役根本毫无心理负担，上前一步，直接把伤痕累累的小乞儿推倒在地。

    小乞儿一屁股坐在地上，疼的龇牙咧嘴，却愣是没有叫出来，因为他朝思暮想的王神医出现在了医馆门口，这也意味着，自己的妹妹有救了。

    “王神医！王神医！您要的一百文我凑齐了！”小乞儿顾不得伤势，连滚带爬地来到了王神医的三步以外，将新得到的三十六枚五铢钱双手捧给王神医，目露希冀之情。

    他不会告诉王神医，自己为了凑齐这一百文，遭受了多少次毒打，也不会告诉王神医，为了凑齐这一百文，他已经整整三日没有吃饭，只以草仔为食。因为他不需要别人的同情！更重要的是，他有了一百文钱，不是九十八文！不是九十九文！而是一百文！有了这一百文，自己就可以让王神医去救自己的妹妹，自己唯一的亲人，身患重病的妹妹。其他的，一百文钱怎么得到的，并不重要。

    王神医显然对这名小乞儿有些印象，三天前，小乞儿在医馆门前跪求了几个时辰，怎么打他也赶不走，给他食物，他不要，给他钱财，他也不要。王神医问他究竟要什么，他回答说请他救自己病重的妹妹。

    世道混乱，王神医虽然自负医术了得，但医术之道，本来讲求的就是一个缘分。若是人人以死相逼，逼自己救一个将死之人，那自己别想过清静的日子。加上对方的妹妹在破庙，不能前来，对方又身无分文，王神医便允诺三天之内，对方若能凑集一百文，他就给对方的妹妹看病。一百文钱，一百枚五铢钱是什么概念呢，放在西汉时期，可以买一斛大米或者一斛半小米；但现在，物价到处在涨，只能买半斛大米或大半斛的小米。

    在王神医看来，对方这样的小乞儿每日的吃喝都是一个问题，又怎么可能凑齐一百文呢！这不过是打发对方，防止对方继续纠缠下去的一个理由罢了！人命太贱，对方努力了，也该无怨无悔了！至于对方的妹妹，生死各安天命！否则，此例一开，整个阳翟城的小乞儿生了病还不来缠着自己！自己一家人还要不要过活了？！

    只是王神医没想到，对方居然做到了！第一天，对方筹集到了四十枚五铢钱给自己；第二天，对方筹集到了二十四枚五铢钱；算上今天的三十六枚五铢钱，刚好一百文！

    每一天，对方都是伤痕累累；每一天，对方的身上总会新添不少伤口。如果不是自己好心给他抹了些膏药，也许在昨天他就不能动弹了。最让人揪心的是，对方在接受自己膏药的时候，还反复跟自己确认，是不是要花钱，是不是接受了自己的馈赠自己就不再救治他的妹妹。

    究竟是多么深厚的感情才能支撑对方做到这一点！王神医不知道。王神医只知道，一个不过十岁的孩子想要在这个城市里讨生活，想要在这个乱世求活，很不容易。在三天的时间里，凑齐一百枚五铢钱，还要分出精力去照顾生病的妹妹，更不容易！用脚也能想到，对方在这三天肯定是吃了很多的苦！

    罢了！罢了！自己就权且做一回善事吧！王神医默默地摇了摇头，心里下了决定。

    但这落在仆役眼里，却是以为王神医在表示对自己的不满，当即就大汗淋漓。阴狠地望了小乞儿一眼，仆役已经打定主意，瞅准机会一定要让对方吃些苦头。

    小乞儿完全没有察觉到仆役的异样神色，只是忐忑不安地望着王神医，心里在默默祈祷对方可以信守承诺。毕竟，对自己这样的小人物，对方完全可以不认账。自己妹妹的死活，全都系于对方的一念之间。

    “起来吧！带我去给令妹治病！”王神医寻常的一句话直接让小乞儿的心融化了，虽然外面依然寒风凛冽，但小乞儿却觉得置身于和煦的春风之中。生活有了希望，真好，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