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国安眼前所见的,已经不是以前的大磨沟了。
洞口以下十几米处几个小时以前还存在的平地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滑坡后留下的新鲜的印迹,土坡一直向下滑了三百多米,沿途经过之处,树木、房屋、稻田完全消失,整个大磨沟也淹没在土里——孙家坡发生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山体滑坡。
国安不久就醒了过来,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一定是幻觉……”国安擦了擦眼睛,当他确定自己所看到的是事实后,迅速从洞口抽出身子,不顾一切地往下冲去。不一会就到了山体滑坡处,他一点也没有停留,奋力一跃,朝着悬崖跳了下去。
这片悬崖大约近一百米高,所幸并不是十分陡峭,约与水平面呈七十度角,但人从上面掉下,根本得不到多大的缓冲。只见国安下滑得越来越快,最后就象是一块作自由落体运动的物事从高空往下掉。
国安的屁股一路擦着岩石而下,他丝毫没有在意自己已经血肉模糊的屁股,更没有注意一路上留下的鲜红的血迹,他心里只在想着爸爸和爷爷。
过了大约十二、三秒钟,双脚终于着地,等不及站稳,国安就不顾一切地往下跑。他状如疯狂,边跑边叫着“爷爷,爸爸……”当跑到原来大磨沟所在之处时,双膝一弯,就地跪了下来,双手用力在地上挖掘着。不一会儿,地没挖多深,原本就已经受伤的十根手指头鲜血流个不止。最后,国安终于累了,四肢无力,两只手软软地搭在地上,以头抢地,低声啜泣。
过得良久,国安踉踉跄跄站了起来,“啊……”地一声仰天怒吼,指着天空骂道:“老……天……啊,你难道瞎了眼吗,为什么要带走我的爸爸跟爷爷?你他妈狗日的什么老天爷……”
国安骂了一会,嗓子哑了,喉咙干了,浑身也没什么力气了,“这个世上自己唯一的两个亲人都已经没了,我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思?”伤心绝望之下,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国安也不知道昏迷了多少时候,终于醒转,只觉得脑袋又痛又胀,耳中轰鸣之声不绝,屁股和手指也锥心似地疼痛。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四周光线很暗,首先入眼的是有点发黑的白帐幔,顶部还有几个指头大小的破洞。国安立刻知道自己现在是躺在床上。“这是那里?难道是阴曹地府吗?”国安立刻打消了自己的怀疑,因为身上强烈的痛楚告诉自己还活着。“爷爷,爸爸,你们在哪……”国安刚变得有点清醒,又想起了发生的事,一阵伤心,一阵焦急。他此刻身子本就虚弱,一阵急火攻心之下,又晕了过去。
第二次醒转时国安觉得身子好了很多,头还是有点晕,身子也还是没什么力气,但耳朵和眼睛都已经恢复正常。一想到爸爸和爷爷的安全,他立马就想从床上跳起来。但屁股还没有完全离开床铺,“砰”地一声,一阵巨痛就又将他拉回到床上了。
“来人啊!”国安叫了一声,虽然他也清楚爸爸和爷爷多半已经遇难,但他还是希望有人来告诉自己,爸爸和爷爷还安全无恙。
也许是因为国安的声音太小,外面没有人回应。“有人吗……来人啊……”国安提高了声音。
这下终于有了反应,“哟,安子醒来啦?你可昏迷了一整天。”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的身影从外面走近进来,满脸堆着笑,可语气里却丝毫没有笑的意思。
“罗大娘?”是罗家坝的沈大娘,也是大磨沟唯一的赤脚医生罗中文的老婆。“看来我是在罗大夫的家里了,不知是谁救了我?”国安知道在刚刚发生大规模的山崩后,还经常有一些小规模的土崩随之发生,自己呆在那个地方,实在是危险。
“谢谢沈大娘救了我。我爸爸呢,还有我爷爷,他们……他们还……还好吗?”国安突然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他满眼期待地看着沈大娘的嘴,希望沈大娘说出的是“还好”那两个字。
“不要感谢我,是我家那个少不更事的老头子,他上山采药,哎哟,幸亏他是在山顶采药,要不……”说到这里,沈大娘脸上好象有些兴奋,“象你们大磨沟,活脱脱的几百口人命,就这么……哎,可惜我没看见……我正在做午饭的时候,突然一下子轰隆响起来,接着是嘁里垮啦响了半天,我赶忙跑到你们大磨沟山头上一看,我的妈呀……”
国安忍住心中强烈的不耐烦,用发抖的声音吼道:“沈大娘……”沈大娘一惊,连忙收口。
“沈大娘,我想知道我爸爸跟爷爷究竟怎么样了,你快告诉我好吗?求您了……”国安语气缓和了些。
“唉,安子你也真可怜,这么小……哦,安子你想啊,发生这么大的山崩,你爸爸和爷爷还有命么?你以为他们是神仙……不过也说不准,他们现在可能已经成仙了……咦,国安,国安……”正在喋喋不休的沈大娘发现国安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一行泪水从眼角滑落,身子也在瑟瑟发抖。“哎,他们李家也不知道作了什么孽,遭到这么大的报应,不过安子还是有点可怜,虽然他们以前那么令人讨厌。”沈大娘想道。
“安子你节哀吧,人都已经死了,你也应该好好活着……你要振着点,等会罗乡长要来看望你,还有县城电视台的呢……”她拍了拍国安的胸口,转身出去了。
“呜……呜……”一直极力忍着的国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伤,终于哭出声来。
“爸爸,爷爷……是我害死了你们……要是我……不进那个山洞,不……弄……那个怪物,你们也不会……爸爸……爸爸你出来打我呀,出来责罚我呀……你为什么从来不肯打一下我……你现在出来打我啊……呜……呜……爷爷……你也来摔我一下呀……你跟爸爸到哪儿去了呀……”
国安一边说,一边哭,仿佛爸爸和爷爷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他不敢睁开眼睛,他怕一睁开眼爷爷和爸爸就不见了。他在想着爸爸和爷爷的音容笑貌,想着爷爷平时生气时胡子翘得老高;想着每次回家爸爸都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抚mo自己的头;他那佝偻着身子为自己缝补衣服……他又想起以前自己老是惹爸爸生气,每次打他屁股时都很凶地举起手掌然后轻轻地落下……
就这样想着想着,国安越来越平静,他的呼吸也均匀起来——他睡着了。在睡梦中,国安回到了自己家里,爷爷搬了一个躺椅到家门口来,将椅子放在门口,舒服地躺着,翘着二郎腿,边抽着烟袋边哼着歌;爸爸正在做饭,屋子里飘荡着香喷喷的腊肉味道;客厅的椅子上坐了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漂亮的中年妇女,脸上是幸福的微笑,温柔地注视着自己……“妈……妈……”国安哽咽道。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国安被外面一阵嘈杂声吵醒了。醒过来的国安觉得自己心口很痛,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因为他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痛苦,一种和刀伤、擦伤完全不同的痛苦,就算是和玲子姐分别时也不象现在这般痛苦——痛在心里,摸不着,却痛得深,是一种绝望的痛苦。
“嘿……,大家让一让,静一静,让罗乡长进去看望这次事故的幸存者。嘿,说你呢……”国安耳中传来了村长那熟悉的吆喝声。
“大家不要挤……我现在代表乡政府、乡党委亲自来灾区视察,希望大家能感受到政府的温暖……”国安听到这个浑厚、威严的声音,猜想这可能就是罗乡长了。他一向对乡长很有好感,因为前任乡长、玲子姐的爸爸就是一个不错的乡长,听爸爸和乡邻们说过,自从玲子姐的爸爸当上乡长以来,为老百姓减了不少税。“他也应该是一个好乡长吧,等会我求求他派人把塌方挖开,说不准爸爸和爷爷还活着……”国安这时急切地想见到这个父母官。
“大家辛苦了。这次我能来这里是我的荣幸,让我有幸见到达县有史以来最大的山体滑坡事件,所带来的损失也是空前巨大的,有近三百人死亡……什么,多少人失踪?可能……也许……肯定没有,试想,失踪的人还会有命么……有三百多人死亡,哦,对不起,是近三百人死亡……”这时外面的吵闹声更大了,有人问罗乡长:“乡长啊,政府组织的援救队什么时候到啊,如果救援及时的话,说不定还能挖出几个活人呢。”又有人问:“罗乡长,我看见今天电视里的新闻了,听说县里拨了慰问品和救灾资金,什么时候来啊,怎么没见着啊。”一些人也跟着起哄。
大概村长看见声势越来越大,场面越来越不受控制,急着道:“大家静一静,静一静,”外面果然安静了许多,只听见村长继续道,“这次罗乡长到我们孙家坡来,就是本着‘三个代表’的精神,不远几十里,从遥远的金石乡政府赶来的,这种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值得我们学习,这种高尚的情操值得我们学习,罗乡长是指引我们发财致富的明灯。现在,我们请罗乡长和县城电视台的记者同志进去看望灾民。罗大夫……罗大夫……开门!”
国安听见罗大夫大声应了一下,接着吱地一声,大门开了。
“我们的灾民同志到底怎样了,生活没什么困难吧,哎呀,可急死我了。”人未到,国安就听见罗乡长的声音。国安立刻不顾手掌和屁股的伤势,忍住巨痛,双手撑着床铺,慢慢地坐了起来。他感到自己的屁股有点凉飕飕的,肯定又流血了。
“准备好了吗?”“是,可以开始了。”
一阵闪光灯下,罗乡长大踏步走到国安的床前,拉住国安的手腕抖了抖,道:“哎呀,国安同志,你伤这么重,就不用起身迎接了……哦,对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身体还舒服吗?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就尽管讲,我代表乡政府和党委在这里向你庄严承诺,我们一定会尽力的……”
国安来不及等乡长把话说完,就着急地拉住乡长的手:“乡长,请你马上派人救援,我爸爸和爷爷他们可能还活着……请你快点,快点好吗?求您啦!”说到最后,国安已经是声泪俱下了。
罗乡长用另外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国安缠着纱带的手背,不紧不慢地说:“国安同志请放心,我们会派人救援的,你就安心养伤吧……喂,小李,你们记者团不是有话要问吗?”
这时一个瘦小的青年拿着话筒凑到国安的跟前,问道:“请问国安同志,你对这次罗乡长亲自到你们灾区来视察有什么感想?”
看见国安双眼无神的发呆模样,记者小李用手蒙住话筒的话嘴,低声地提醒道:“比如,感激之情啊什么的,或者有什么感谢的话就尽管说出来,”语气一顿,凑到国安的耳边悄声道,“要是说得好听,给你四、五万……”
国安突然一把推开了记者,向罗乡长恳求道:“罗乡长,你赶快派人去挖掘吧,我爸爸和爷爷可能还活着……”
罗乡长有些意外,这个小孩子可真不开窍,要是说一些好听的话,自己一高兴,他下半辈子的生活就不用愁了。虽然自己难免会有些心疼,但对自己的前途有莫大的好处,何况十来万也只占这次救灾款的二十分之一。
“国安同志,请你冷静冷静,我们也在想办法。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我们就要面对现实,你想一想,一个人被埋在地底已经一天多了,即使现在开始挖掘,就算再努力,也得用上一、两天的时间,你再想一想,一个人能在不吃不喝的情况下熬过三天吗?显然不能。逝者已已,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应该勇敢地承担一切,好好地活下去……”
“不!”罗乡长的话被国安的一声大喝打断,“其他人也许不能,但我爷爷……我爷爷他一定行的,他会功夫,他有气功,他一定能撑过三天的……”国安嘶哑着声音大声道。
“你就死了这份心吧!”罗乡长的火气一下子就起来了,也不顾在场的记者,指着国安的鼻子吼道,“你这个不懂事的小东西,就知道痴人说梦话,你也不想想,这种情况下还有谁会活命,你说你爷爷会气功,只有他妈的白痴才相信这鬼话。”
罗乡长发泄完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对旁边的记者一摆手道:“先别拍。你们可以找村长访问,他也是受害者,也可以代表灾民说话……真他妈的扫兴!”说完也不看国安一眼,拂袖而出。几个记者立刻围住村长:“请问村长同志,你对于罗乡长这次亲自……”自此,在场的所有人再也没有看国安一眼,所有的人都争先恐后地向摄象机镜头前凑去。
“怎么会这样,现在的人为什么都这样……”国安喃喃地问自己。可现场没有人会告诉他现在的人们为什么会这样,他们都在摄象机前头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原本还有一丝希望的国安现在可真是完全绝望了,“唉……”他只能仰着头叹息了一声,双眼失神地看着头顶帐幔的那几个破洞,通过几个小小的洞眼,国安仿佛看见爸爸那双绝望的眼神和爷爷向自己伸出的求援的双手。“爸爸、爷爷,我会来救你们的!”
国安瘦小的躯体好象突然之间爆发出巨大的能量,只见他咬着牙,不顾一切地翻身下床,也顾不及没有穿上鞋子,快速地往外跑去。在场的十几个人居然还是没有看他一眼。
国安一脚从罗大夫家的大门跨出,一丝丝耀眼的阳光让国安难受地闭上了眼睛,直到国安觉得自己已经适应了强烈的阳光后,才重新睁开了眼。只见不远处罗乡长象明星被追星族簇拥着一样,洋洋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双手不停地拍着人们的肩膀,还不时地微微颔首,象首长检阅部队一样。
国安突然觉得有些恶心,他刚才还存在的一些怒火也顷刻间消失不见,他犯不着为这样一个笑面虎式的父母官生气,即使是在爸爸和爷爷丧命的情况下。国安知道,从此以后,一切就真的只能靠自己了。
当国安经过众人时,根本没有人留意到他。他也顺顺利利地在没有人察觉的情况下走出了罗家的大门,向已经被淹没的大磨沟走去。
……
国安无力地坐在一块还有点湿气的石头上,无可奈何地看着地面。在这之前,国安用树枝在地面上刨了三、四个小时,本来就浑身无力的他这次成效更小,只将地面刨出了一个不到一米的小洞。国安看着几十根被刨断的树枝,再看看那个自己的劳动成果,涌出一股强烈的无力感。他只得泄气地坐在旁边的石头上发呆。
新鲜的红泥土,在下午阳光的照射下发出鲜血般的色彩,让人觉得十分惨烈;泥土缝隙中偶尔还有一些带着绿色生命气息的树叶挣扎着钻出;一丝丝微风吹过,却带不起一丝尘埃。国安的视线慢慢地往前,再往上,发现在黄黄的岩石上有一朵兰色的小花,带着泥土,在风中挣扎着。国安突然觉得,此时此刻,那些赞美花朵是如何如何美丽的诗歌纯粹是放屁,因为他觉得这朵花所代表的,根本不是所谓的生命的奔放、热情美,而是上天对生命的肆意践踏、残酷剥夺的活生生的见证!
但这次国安已经没有心情生老天爷的气了,他也没有生周围的那些人们的气,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小腹处有些发胀的感觉,他很奇怪,自己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为什么会发胀呢?他试着按照太极站桩功中的运功方法提气,只觉下腹一阵绞痛,真气却丝毫提不起来,国安出了一身冷汗。
腹部的绞痛让他难受,但最让他感到难受的却是自己原本充足的真气突然间消失不见,那可是爷爷留给自己唯一的有纪念价值的东西了。
原来国安在刚才挖掘时用力过度,导致了自身真气的损耗,而他昨天在洞里怪物上面所吸收的不知名能量也因为失去了抗力而兴风作浪起来,趁着国安体内原来真气势力削弱的大好时机占领了国安丹田的大部分领地,并开始渐渐地吞噬原来的太极混元气。国安只要一动体内的太极气,就会跟着引发那股不知名能量,因此会有发胀的感觉。只是在挖掘时一心想着爸爸和爷爷的安全,才没有察觉到,而此时的情况却越来越严峻了。
国安知道急也没有用,闭上眼睛,心神慢慢静下来,深吸了口气,缓缓地将真气运回丹田。这下果然觉得好了很多,丹田也平静了些,但发胀的感觉还是很强烈,似乎整个腹部正在进行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国安也不知道自己调息了多久,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初夏的夜晚星星特别明亮,一阵阵带着厚重新鲜泥土气息的夜风刮过,如果此时是另外一番场景,应该是一个美丽的夜晚。
国安仔细的查探自己的身体,他发现那种不知名的能量还在兴风作浪,自己的太极真气已经越来越弱小了,说不准眨眼间就会消失。
国安已经不急了,因为他已经决定要从长滩河进入另一个世界,那里是天堂,是所有人的最后归宿,是可以见到爸爸和爷爷的地方,哦,还可以见到妈妈。
国安眼里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憧憬,他仿佛看见爸爸和爷爷正在微笑着向自己招手,妈妈温柔的眼光注视着自己,仿佛在说:“我的安子,来,到妈妈这儿来,让妈妈抱抱……”国安脸上现出欢快的笑容,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朝着长滩河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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