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鹰血箭 第七章约定

    看着安吉丝伸出双手，谨慎地捧起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飘散菊花香味茶饮的娇憨模样，哈特不由得带着怜悯，伸出右手抚摸对方的小脑袋。

    「好喝吗？」

    或许是因为那双足以覆盖她头顶的大手划过了某个敏感处，安吉丝的鼠耳颤抖了起来，双颊红润的她带着腼腆的笑容朝着哈特点点头。

    安吉丝一直以来都很安静，这个比平常人类小孩还要瘦弱的半兽女孩不像其他差不多年纪爱捣蛋的小鬼头，她不会给人家添麻烦，懂得限制自己只做符合身份的举止，是个乖巧到令人觉得呆板的孩子，但这样一个鲜少透露自我感情的小家伙，就在昨天哈特宣布与岚斯特的协议后，潜藏于内心中的情绪却在一瞬间就溃堤了，对于当时哭得稀哩哗啦的小女孩，圣堂骑士团未来的新星哈特显得手足无措，直至琉亚端出自称能够安稳情绪的家乡特产茶品后，混乱的场面才告一段落。

    「你的副队长……那位叫做岚斯特的人，值得信任吗？」

    杰利欧单手顶着下巴，半眯着双眼的他显得有几分懒散，自从昨日得到哈特的保证后，对于对方的态度就没有之前的火热。

    「……他是一位圣堂骑士，也是我视如兄长的前辈。」

    哈特皱紧紧起眉头，声音低沉地回复，觉得这种问题已经冒犯到圣堂本身了。

    「嘿！形象光明正大的圣堂新星，哟！做事鬼鬼祟祟的骑士前辈，截然不同的两人，互相交错的命运之间，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呢？」

    琉亚踏着小碎舞步从坐在椅子上的三人后方跳跃过去，她嘴里所唱的是这片大陆上流传已久的童谣，曲调相同，词句却被改得面目全非且毫无抑扬顿挫。

    这里是疪护所的角落，琉亚的音量也并不大，但是哈特仍然觉得自己有义务维护圣堂骑士的颜面，却在张嘴的同时顿了下来，因为他的确无法告知其他人关于塔内的真相，这是岚斯特唯一的条件。

    琉亚滑稽的唱腔配上哈特阴沉的脸色，杰利欧情不自禁地轻笑一声。

    「很好笑吗？」

    琉亚刚好盖过双耳的亚麻色短发垂落在杰利欧及哈特之间，雏菊的淡淡体香舒缓了有些僵硬的气氛，那如找碴般的语气也完全激不起两个男人的怒气。

    「不，没有……噗！」

    琉亚展现出柔软的身段，在杰利欧的注视下，渐渐弯下腰身，直至一侧的头发完全洒落在桌上为止，她就这么认真地持续仰视着杰利欧，令后者又再度爆笑出来。

    「现在这种紧急状况亏你还能这么轻松，所有的真相都被掩盖在魔界的深渊之下，这个外强中干实际上却一点用处都没有的家伙，连一丁点忙都没帮上，反倒被恶魔的耳语拉拢过去……哈特．因曼拉多，什么圣堂骑士的新希望，什么未来正义的代言人，终究沦为险恶的绊脚石，成为我们面前不得不铲除的敌人了！」

    琉亚正气凛然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疪护所之间，此时被公然指责的哈特大脑飞奔过无数复杂思绪，但到头来，只觉得琉亚能够用这个姿势发出如此宏亮的声音真是了不起之类的……

    「要说别人的坏话请先另外找个私密的地点跟时间，不应该在公众场合之下大肆宣扬……而且我说啊，被妳抱怨的事主就在旁边不是吗！就算再怎么没礼貌也该有点常识吧！亏妳还是咬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小姐。」

    「我又不是什么大小姐。」

    琉亚终于支起腰身，结束了那别扭的姿势，不满地瞪着杰利欧的她先是双手叉腰扭动着跨部，露出系着皮带的裤头，接着一个急转身，背上的蓝色披肩随之轻轻飘起巧妙的弧度，在就定位后，左右手使劲地往两旁一甩，戴着皮革手套的五指猛地张开，整个人就这样维持着另一个微妙的姿势。

    杰利欧看了琉亚一眼，接着又将视线投向傻眼的哈特及另一头睁大眼睛的安吉丝，此刻温暖的下午茶时间顿时笼罩在异样的沉默之下。

    过了一会儿，或许是因为终于察觉到气氛的变化，琉亚小心翼翼地回头扫了一眼，接着像是赌气似的鼓起一边的脸颊，在转身回来的瞬间将右脚用力踩在桌面上，震动的声音让附近的许多人都朝这边多看了几眼。

    「……妳想表达什么？」

    杰利欧伸手扶着额头，脸上带着深深的困扰，而琉亚却带着“为什么没有办法理解”的惊怒神色，高高抬起穿着长薛的右脚，再度蹂躏了桌板一次。

    「衣服！裤子！鞋子！你看我有穿那种几乎要勒死人的篷篷裙，互相比较高来高去的玻璃鞋吗？」

    「谁理妳啊！不要以为穿一身男装就能够掩盖妳吃好睡好，不用去烦恼生计的过去。」

    「我从六岁开始天天都要上课，无论是剑术还是文学，而且还要跟家庭教师学习无聊的贵族礼仪，父亲随时都会抽问我学习的进度，只要回答不合他的意，就会被毒打一顿，甚至被扣押晚餐跟点心。」

    「妳不知道对于一般百姓来说，那是一种奢侈的烦恼吗？只要认真学好东西就能够活下去，简直是一桩美事……等等，我怎么觉得晚餐跟点心才是妳的重点？」

    「当然是啊，不然还有什么？」琉亚歪着脑袋，理所当然地说：「就算不提那些，我也从以前开始就一直羡慕城里其他的平民小孩－－在搭乘马车去学院的途中，常常会看到他们在街上玩着互相追逐，呼喊着对方名字的游戏，虽然不知道规则，但应该是比赛谁先抓到谁就赢了吧？在这游戏过程中偶尔会看到有人跌倒了，但也马上会有比较强壮的孩子将对方扶起来，彼此打气后继续奔跑……我很喜欢那种伙伴的感觉，总觉得他们很开心，获胜的一方也像是真的打从心底笑出来一样，跟宴会上所见到的笑容完全不一样。」

    「这……真的是……唉，我错了，真不应该浪费唇舌在贵族子弟身上，也难怪妳会想打赌谁当谁的部下什么的……」

    杰利欧苦笑一声，两手无奈地摊了开来。

    注视着两人的哈特脸上也带着微笑，但是却带着点苦涩，无论是羡慕那两人的关系，还是其他方面……他突然发觉有人在拉自己的衣角，转头过去，看到安吉丝正紧紧盯着他，脸上的红晕像是憋了很久似的。

    「小哥哥……小哥哥你很可靠，对我有很大很大的恩情，不是没用的家伙……」

    「真乖，还懂得安慰别人了……不过别瞎操心，那位姐姐只是开玩笑而已，我可完全没当一回事。」

    哈特挺起了胸膛，外表充满自信的他，其实内在对于琉亚的真意也感到非常坎坷不安。

    琉亚是个特别的贵族子弟，她没有那股令哈特作恶的虚伪气息在，但又与平民有着根本上的不同，哈特说不清楚是哪一点，但或许就是因为这层面纱，对方令他格外着迷。

    安吉丝轻轻地点点头，抓住哈特衣角的小手没有放开，反而拉得更紧了些。

    「是不是只要乖乖听话就可以了？」

    「嗯？」

    安吉丝自言自语般的呢喃传入哈特的耳中，他关切地朝着已经移开视线的鼠人女孩看去。

    「是不是只要忍着不乱动就可以了？」

    女孩又再度发下了疑问，就像是为了确信什么一般。

    哈特反手握住安吉丝已经掐得发白的手掌，感受那份颤抖的他，内心中渐渐泛起一丝酸楚。

    「小哥哥你讲的那些，我如果全部都做到的话，就能够像琉亚姐姐一样去学院了吗？不用再回去下水道里，不需要再避开人类，可以跟其他小孩子一起玩，可以永远跟小哥哥、熊哥哥在一起吗？」

    「妳说的没错喔，只要撑过这段日子就行了。」

    伸出了食指，擦拭安吉丝眼角流出的激动泪珠，哈特没有能力去保证那份“永远”，只能够温柔的赞同这可怜的孩子，半兽人的身份肯定让她吃了不少苦头，即使是稍微回忆一下书本所描写的残酷，眼眶也不禁湿润起来。

    杰利欧刚刚说的没有错，琉亚的童年才是正常孩子应该过的生活，不需要像贵族一样享受，但至少也不要让孩子们为了下一餐烦恼，那是大人的责任，不应该强加在孩子身上，促使他们在街边巷弄之中步入歧途。

    同样身为孤儿的他是幸运的，在失去母亲之后没有流落街头，反倒是接受义父的训练，成为了令人敬畏的圣堂骑士，怀着这份感激，他不允许自己让安吉丝沦落为琉亚口中的那群“玩游戏”的孩子。

    安吉丝放开了哈特的衣角，任由对方将自己的手掌摆至胸前，天性害羞的她，在此时却强迫自己的双眼正视着哈特，反常的举动似乎让眼前这位橘色短卷发，被她称为小哥哥的少年意外，眼神有些摇摆不定，但很快的就像是发现到什么一样，赶紧抬头向上，低下头时，眼眶及鼻头都格外的红润，但脸上却又强硬摆出开朗的笑容，这让女孩不由得为了这份体贴而咬紧自己的下唇。

    原本想忍住的，但是泪水却又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得好热好热……其实，她在起初并没有想过要去信任哈特，只觉得这个人类是一时兴起罢了，反倒是将全部的信赖都灌注在熊哥哥身上，因为从小到大父母、族人的告诫，身为半兽人的经历都这么提醒着自己，他们在人类眼中是次等的存在，不可能会有人类会真心实意的对待他们，不过……

    「“我们没有享受安逸的权力，只能透过不断的争取，交换更好的条件”这是爸爸从我很小的时侯开始就常常说起的话，一直以来我都不懂，但是现在已经能够明白了……谢谢……谢谢小哥哥你给我难得的机会，虽然不记得那是怎样的地方，但是我会过去，会努力下去，绝对不会糟蹋小哥哥的好意。」

    安吉丝抽出自己的手掌，朝着她的小哥哥伸出孩子之间意义深重的契约小指，展露出自我的决心。

    哈特没有犹豫，同样伸出自己的小指，紧紧包里住女孩柔若无骨的小指。

    「这是属于你我之间的正式约定，没有违约的惩罚，因为我相信妳一定办得到。」

    虽然安吉丝的眼帘仍然泛着水雾，但从瞳孔深处散发的光辉却带着无比的坚毅，哈特从没想过自己一厢情愿的帮助会带给女孩这么大的变化，这份感触带给胸口间的激荡，就连脸上强撑的喜悦都快被击溃……

    砰的一声，端着茶器的陶瓷盘子被粗鲁的放到桌子上，还沉浸在忧伤气氛的哈特及安吉丝两人都受到了惊吓，瞬间将目光转向始作俑者。

    琉亚站在两人之间，左右看了看双方微妙的表情。

    「很像打扰到你们了，不过我也是看你们应该会想喝茶才特地泡一壶的。」

    琉亚一边说着，一边不容拒绝地将安吉丝的空杯子及盘子上另一个杯子盛满，在这过程中，哈特调整好心情后，问了一个从昨天开始就在意的问题。

    「琉亚，妳带来的家乡茶有什么名字吗？喝下去真的有种通体舒畅的感觉，味道也不错，挺特别的，不过虽然闻起来像菊花茶，实际上却完全不一样呢。」

    「呃……我都称它为绿草茶。」

    听到这个回答，哈特不由得向琉亚投去疑惑的目光，因为这个名字怎么看都太过随兴了些。

    「怎么了？“绿草茶”的确是有别的拗口的名字，但是我忘了，这很重要吗？一点都不重要，因为“绿草茶”是我们达尔玛普的独家配方，无论去哪里都买不到“绿草茶”。」琉亚执意在“绿草茶”三个字加上重音，神情不耐的她将盛满的茶杯推向哈特，里头的绿色茶水溢出了一大半，差点洒在哈特的身上，接着她缓缓地将另一杯茶放到安吉丝的面前，特意叮咛：「小心，很烫。」

    哈特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喝了一口绿草茶，在离开疪护所前他想稍微提醒一下。

    「明天会换韦恩布鲁过来这边……啊，他就是妳们之前提到的高个儿半兽人，他这个人有点粗心，但也是个好人，跟安吉丝比起我而言更加要好。」

    说到这，哈特带着促狭的笑看向安吉丝，后者赶忙低头吸吮着桌上的绿草茶，隐瞒自己脸红耳赤的模样。

    「你这是在调戏她吗？竟然连小妹妹都不放过……」

    杰利欧在这时走了过来，看向桌上仅有的两个茶杯，皱起了眉头。

    「没我的份吗？」

    琉亚面无表情地斜了他一眼，默默地将茶壶内剩余的茶水倒入另外两人喝到一半的杯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