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来历不凡的人。
她每次这么跟红玉说的时候,红玉都会睁着一双天真的眼睛看着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然后奶奶就会一巴掌扇在她脑袋上:“干活干活,别整天净做白日梦。”
管云捂脑袋,奶奶年纪大了,手劲却没减,这一巴掌下来,疼的她龇牙咧嘴的,又不敢说什么,只能在心里腹诽,果然不是亲的下手就是狠!
当然这只是玩闹。
虽然管云是奶奶捡回来的孩子,但是吃穿用度一样不比亲孙女红玉差。奶奶只是一向这样子凶巴巴的,对人却是很好。打十年前奶奶捡她回来,她便和奶奶一起住在明月楼,后来才有的红玉。
说起这明月楼,虽说名字起的很是文雅,但是改变不了它是一个cjg也就是所谓的qing楼的本质。还是一个没什么名气的清楼,它开始名声响遍大江南北是在管云掌管之后,不过这时候的管云只是一个爱做白日梦的女婢,并不能预见这些就是了。
奶奶原名杨珊珊,原本也是楼里挂了牌的,只是年纪一大,没了吃饭的脸蛋儿,又没什么从良的心思,便来后院做了个管事的妈妈。不过楼里众人都叫她奶奶,尽管她也不过才四五十的年纪。
因着奶奶是个管事的,管云和红玉过的很轻松。管云没天只要负责打扫自己的院子,帮忙做些饭菜洗洗衣服就行了,而红玉则每天由奶奶教学舞蹈和琵琶。
并不是奶奶偏心,而是管云自己不愿学。她深知在这清风明月楼里,女子有才也不会是大家闺秀,只有卖身一条路可走。红玉也是不愿意的,就算她们从小长在这里,也知道女支女的名声不好听,人前光鲜,实则见不得光。然而,奶奶什么都由着她,只学舞学琵琶这一点,说什么也不退让。
管云怀里抱着扫帚靠着院里的槐树,听着红玉弹的琵琶,才学了不过两三年,竟已是小有所成的模样。
“奶奶怎么不让红玉学琴啊,人家文雅的人都学琴!”管云一点压力都没有的说着风凉话。
“嗯,等她琵琶学好学精了就去学琴。”
“还有笛子和萧之类的管乐器也不错。”
“嗯,等学完琵琶和琴……”
红玉素来天真可爱的小脸上终于浮现了怒意,她把琵琶一摔:“姐姐你欺负我!”
管云没心没肺的哈哈大笑:“技多不压身嘛。”
“奶奶!姐姐她欺负我!”
奶奶也笑起来。然后回身看着管云:“《孙子》读完了,该读《中庸》了……”
红玉立刻开心起来,换管云皱了脸。
哦,忘了说了,管云每天可不是只打扫而已,她要读完奶奶指定的各种书——这是不学舞和琵琶的条件。
红玉的一生里,最开心无忧的便是和管云和奶奶住在清风明月楼长有槐树的后院里的那十二年。每天只学些琵琶,学些舞,听管云扯几句有的没的。
第十二个年头里,前半年依旧,红玉春天的时候还吃到了奶奶做的槐花饭,秋天的时候,奶奶就只剩下了一个坟包在那槐树下。
红玉的爷爷来了,不介意红玉的娘是清楼的人,要带走他的孙女。
这里面有个很长的故事。
j女的女儿也只能是j女,她和一个富家子弟相爱,珠胎暗结,那富家子弟要娶她不成,相约私奔。被富家子弟的家奴们不停追赶,马车滑落山坡,富家子弟紧紧保护着身怀六甲的爱人,脑袋撞上山石当场毙命。而这个j女受惊早产,将孩子托付于自己的母亲后追随爱情而去……
看,再长的故事其实几句话也就能说清了。
这个早产的孩子就是红玉。
富家子弟是家中独子,后继无人之下,只得承认这个j女生的孩子。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颓败已久的清风明月楼外久违的逗留了一辆颇为豪华的马车和一众家仆。楼里的姑娘们好久没见过如此气派的阵仗,都围在门口,叽叽喳喳的猜着是哪位姐妹能得贵人如此厚爱……
来接红玉的家丁几乎是带着几分轻视趾高气昂的来的,却被奶奶拒在了门外头。
他们想不明白回了那等富贵家里,以后可就是大家闺秀,将来嫁个乘龙快婿不说要接管整个家业也不是不可能,这等好事,一个低贱的清楼女子怎么会又怎么敢拒绝?如何就铁了心要在这等风月场所自甘堕落?
他们想不明白,也不必想明白,主子吩咐了的事他们只需办好就是。主子说要接回小姐,却没说要拿那老妪怎样,于是趾高气昂威风八面的强势争夺中,奶奶一头撞在了院门门墙上……
跪在槐花树下,红玉只不停地哭。
管云只笑着说:“奶奶,早叫你挖了这棵鬼树你不听……现在好了,成名副其实的鬼树了……”
她看着不停哭泣的红玉,这孩子才12岁,她刚把琵琶练得小有所成,还没来及学琴……
“你要回慕容家吗?”回去就是锦衣玉食花团锦簇。
红玉睁着朦胧泪眼看着她:“我不要回去做傀儡。”
管云笑了,她当日开的玩笑,小人儿竟然记到现在。
比起管云的扑朔迷离,红玉的身世奶奶从没瞒过她俩。那日管云忽然感叹道:“世间之所以会有才子佳人佳偶天成,大多是因为佳人才子来历不凡,真真假假不讨厌就可以算作几分真心……”
奶奶睇了眼管云手里的书,赫然是司马相如的《子虚赋》,知道她是在暗指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之事,骂道:“混丫头,正经史书也能叫你读出这等乱七八糟的感悟来。”
一旁只六岁的红玉抛开晦涩的乐谱,凑过脸来问为什么。
管云只道她不懂,话中有话的说道:“红玉,将来你家里来接你你可千万别回去,回去了那便是傀儡是摆设,以后所有人都是冲着你身后家底讨好你喜欢你,再没什么真心实意……”
还没说完,就被奶奶劈头盖脸的巴掌扇得到处躲:“什么你家里,说什么胡话……”
六岁的瓷娃娃一样的红玉睁着似懂非懂的大眼睛看着这几乎每天都要上演的闹剧,一会儿就被转移了注意力。
没想到她会记到现在。
管云拿手给她擦了擦脸颊上的泪:“什么傀儡,那边才都是你的血亲,不回去难不成跟着我混成野丫头吗?”
红玉哭的更厉害了:“我不回去,奶奶不让我回去我……我就不回去,我跟着你……”
红玉每回都哭,管云每回都没办法。
即便知道让红玉跟着她是最坏最坏的主意她也舍不得让她走,她红玉还有慕容一家子的血亲,但她管云,天地这么大,真正的就只有她红玉一个人了。
清风明月楼的柳妈妈是个很温柔的妈妈,这么说一个披条客也许并不合适,但是明月楼现今惨淡的生意足以证实柳妈妈并不是一个为了钱什么都做的丑陋之人。明月楼的一帮姐妹是这天子脚下最悠闲的一群cj。柳妈妈常骂她们没有上进心没良心,笑着骂,姐妹们也笑着听,完了有不想接的客照样是甩脸不干,被人欺负了照样是哭着告到柳妈妈那里。于是管云去前头楼里面常常看见的,不是柳妈妈小心翼翼低声下气的给客人赔不是,就是柳妈妈叉着腰难得的一幅母老虎的样子骂那不长眼的客人敢欺负她明月楼里的姑娘……
这样金贵的女表子,这般无能的老母,于是明月楼的生意每况愈下,管云常常担心下一年就开不下去要解散,却因着大家不愿意散的心意,一直勉力维持着。
明月楼里的姑娘,也是京城里体己最少的姑娘。
所以当柳妈妈战战兢兢的来到院子里问管云的打算的时候,管云也没怎么为难她。
她把红玉推出去:“她的琵琶还不错,勉强当个清倌吧。”
红玉默不作声地接受了管云的安排,倒是柳妈妈一幅不敢置信的样子,不敢相信她们的奶奶刚走,管云就要红玉入了风月。
殊不知管云这一举动,是有她自己的计较的——慕容家毕竟家大业大,就算只剩红玉这一支血脉也不可能把一个妓籍女子接回去供着。
红玉十二岁了才派了些奴才来接,慕容家这么大来到却都是狐假虎威的奴才,这其中几分真心几分算计可见一斑。
红玉于慕容家不过一块鸡肋,食之无味,脏了也就弃了。
这些道理红玉都懂,所以她接受了。
挂了牌的是红玉,抛头露面的却是管云。
细数管云之才,诗书礼乐不过七七八八糊弄人而已,只一门无聊时独自钻研出的彩画十分拿手。
不同于当下文人墨客寄情山水田园的水墨画,管云画的都是美人图。白肤红唇鸦发,每每画出来叫人感叹半天这画中人的美,却又能对比对面坐着的美人后恍然大悟,原来画的是这位姑娘……咳咳,简而言之言而简之,画中美人儿美得不似凡人,但又一眼就能认出来就是你……
有姑娘不爱美的吗?没有!
管云自称画师云归陌,一开始是没人知道云归陌这号人的,管云搬个小凳子小桌子,就往明月楼门口那么一放,摆着画画的家什物件却少有人问津,只楼里同样无聊的姑娘们会出来围着看。
“哎,你无聊也是无聊,不如先给我们画,如果我们看着画的好,也能给你找些客源……”
这是最初。一开始只是给明月楼里的姐妹们画,画着玩也不要钱。
后来楼里来的人就多了。有看了姑娘散出去的画专为美人而来的客人,也有得空过来串门的别的楼里的姑娘,这门串着串着就挨到了管云桌子前:“哎,听说你画的美人图不错,给我也来一张……”
考虑到姑娘们赚钱不易,管云要价很便宜,二两银子就能画一幅美人图。
再后来,正经人家的女儿也会过来,脸皮薄些,一般人家的,差个丫鬟姐们塞个纸团约个时间私下里画,管云收他们五两一幅画;有权有势的富家千金专门差家仆过来请上门的,要贵些,一百两一幅画。
云归陌名声初起的时候,管云收了摊子,对外宣布只每月初一十五接待两位客人作两幅画。但每一幅画都要花上管云三天三夜的时间比之从前要认真百倍千倍,而每一个被云归陌画到纸上的女子,无一不因画闻名受人追捧。上门求画的队伍一直从明月楼排到了大街上,追着画上的美人儿要一睹芳容的也不少。
至此,云归陌名声大噪。
世人都是这样,你越是不给,反而越是心心念念。
每一幅画,管云都在一笔一划的画完之后,又一笔一划的在右上角提名云归陌作于xx年x月初一或十五几个字,再细致的画上代表自己的私人标记——一朵云,一朵火般燃烧着的红云。
从管云独自提着个凳子往角落里一坐,到这朵红云遮天蔽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云归陌花了两年的时间。
其实很短了,比之无数淹没于历史之中沉寂终生的才子佳人,她是幸运的,是借了势的,借的是这太平盛世的势——百姓温饱了,才会有美人舞袖的机会,也才会有她的美人图闻名于世的机会。
今上,是个明君。
管云这样跟红玉说的时候,已经十四正值豆蔻的红玉依然像小时候那样睁着双迷蒙的眼睛看着她不明所以。
怎么会明白,她一个平头百姓又是青楼里的小倌儿,今上怎么样与她何干?
这两年红玉出落得越加水灵了,管云望着望着就会发起呆来,她画过那么多张美人图,没见过一个能比得上她家红玉的,要她说,倾国倾城都不为过。
红玉脸红了,倒不像以前一样和她疯闹。这两年她明着是楼里弹琵琶的乐妓,实则柳妈妈拿她当亲闺女一样疼爱。愣是将在青楼里长大的她教导得如同大家闺秀一样大方得体。
“姐姐,今天不是有客人?”
“有。”今天是七月十五,鬼节。不是什么好日子。
世人爱美却也大多迷信,是以这种日子里上门的人很少。
很少,却不是没有。
两天前一辆隐秘的马车停在了明月楼门口,这本是常事,这两年因着云归陌的名声,再豪华的马车都在明月楼门口停过。只是出来的,不会是这般佝偻纤细之人。
一幅低眉顺眼惯了的样子,却坐着隐秘而不寻常的马车。
身子纤细,声音也纤细,近乎平板没有起伏的告诉她,七月半这天她云归陌的时间,被他家主子定下来了。
没有拒绝的余地。
是个贵客。
管云越发打心里觉着,七月半真不是个好日子。
甚是悠闲的缠闹着红玉给她弹了两首新学的曲子,完了就地在红玉那儿用过饭赖在美人的床上美美的睡了个午觉,直到下午申时才悠悠转醒。
她不急,红玉却很着急。
她不傻,也能看得出这次的人来头不小,就生怕管云哪边怠慢了引来什么祸事。
管云捏捏她的脸:“傻丫头,你不知道越是身份高贵就越低调吗?他们这样的大多都是等月黑风高的时候才来的。”
果然,一直到戌时管云都吃完晚饭了,才听门房说人来了。
管云出去接的时候,并没有见到马车,是一个年纪很轻的小厮先跑过来要管云他们做好准备。管云站在门口悠悠的等了一会儿,才看见远远的来了一顶轿子。
一顶八抬的轿子,还有一圈人护着,却又拿漆涂了一层墨,撤去了流苏挂饰。
这到底是要低调还是要高调啊?
等从轿子上下来两个人,管云才算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八抬的轿子——四抬的坐不下啊……
管云迎接的排场也没多大,就她和柳妈妈,并着她收的替她打下手的书童兼随侍墨儿。
先下来的是个男人,华服锦袍,倒是比脸有趣多了。
后下来的是个女人,是个骨子里都透着风流的女人。这从她伸出的半截羊脂玉一样的手臂就能看得出来。
这就是今晚美人图的主角了。
往后院去的一路上很是安静,也并未遇到什么人。
一来楼里的姑娘们早已习以为常,二来今天七月半,大家有所忌讳都早早熄灯就寝。
下人们都很有序的等在了外面,只上次来的那个佝偻的身影并年轻的小厮随侍在侧。
柳妈妈见过礼之后就很有眼见的退下了。
这两位贵气逼人,随侍的又是那般纤细的嗓音。
管云心里叹道,想低调就低调得专业一点,如此这般是当外面的人都是傻子吗?
“贵客这边请。”
将人领进自己的画室,就让墨儿着墨铺纸准备画具。
管云亲自搬了张凳子细细擦净再亲自扶着美人儿坐下。
又让墨儿下去备茶,备楼里最上等的铁观音。
她不急不怕不担心,但也不会怠慢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