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神殿,杨戬便怒气冲冲地进了刑室。沉香等人知道他心情大坏,刘彦昌肯定要倒大霉了,不想随之入内。果然,里面传出了鞭打声,经久不息。
刘彦昌惨叫不止,隐约还杂着杨戬的声音:“你以为,只有你们懂得什么叫情,什么叫爱吗?……现在,他将自己逼上了绝路。玉帝和王母发话,要将他抓上天来处死。这次,可由不得我了。”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百花,终于捕到机会,冷笑:“也是,,不怪他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懂得情爱——连玉树都打了,还再三问,是否还愿意伤害那个人……”
嫦娥最初恼怒已过,想到百花吃过的苦头,不想再起争执,只权当没有听见。百花见她不理,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艾艾地道:“嫦娥妹子,你别生气,姐姐就是话太多了,但姐姐没恶意的,咱们还是好姐妹不是吗?”
刘彦昌受不过刑,再度昏死过去,杨戬掷鞭而出,一如既往地安坐神殿里处理公务。第二天早朝之后,他驾云去了华山,没有进囚室看望三圣母,却是在中途的洞穴处止了步,默默沉吟,似在盘算着什么。沉香打量着周围环境,想了一想,恍然道:“是这里,杨戬大约便是这一次,为我设下了三关。”
他记得清楚,第一次闯入母亲的囚室前,被那三关困得凶险万分,至今还心有余悸。那是他第一次模糊明白,选定的这条救母之路有多么艰难。但他又无比兴奋,因为,那也是他第一次,发现了激发勇气原来那么简单,拥有骨气又能带来何等的自豪,而朋友之间,那种叫义气的东西,更是他想都没有想到的。
这些都根织于他自己的血脉之中,但若不是生死关头,他这一生,都不会真正领悟出来。正因如此,杨戬原本极为对症的三关,却终于失算了,成了杨戬一连串失算的开始。
沉香静看杨戬设关,心中充满了奇异的感受。这个最恶毒的敌人,却他人生最重要一步的推动者。杨戬自是无心,但没有这三关,就不会有后来的坚持,所有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但见杨戬潜运法力,凌空划符,一道道亮光银蛇般四下疾掠而出,消失无踪。许久之后,左手拈法诀打出,洞空平地上青辉一烁,幻出一把雕木大椅,杨戬一口气喷将过去,大椅上雾气一现即隐,却又多了个杨戬,银铠法冠,玄氅冰刃,峻容端坐。
杨戬神目打开,三道银芒注向幻化出的自己,这才满意一笑,转身直返天庭。
普入神殿,他神色便蓦转阴沉,叱令哮天犬下界追拿沉香,哪吒看得奇怪,说:“哮天犬在沉香手里吃过不少苦头了,杨戬大哥怎么还放心他去?”沉香在镜里听见,笑道:“杨戬太过自负,根本看不起我。也是苍天有眼,否则我和八太子,怎么撑到遇见你的那天?”
余下几天都无事发生。到了第八日上,哮天犬失魂落魄地回来,鼻青脸肿,衣衫褴褛,狼狈无比。原来沉香正与龙八小玉赶往华山,哮天犬一路追踪,三个孩子功夫不及他,但迭用奇计,竟将他整得惨不堪言。最后好不容易堵住三人去路,却被哪吒一乾坤圈砸晕了过去。
“哪吒?”杨戬身子一震,道:“你将详情说一遍。”
镜外哪吒目不转睛地看着杨戬,但杨戬神色旋即平静如初,看不出是否有所触动。哪吒自己却记得清楚,自武成王父子蒙冤之后,几百年来,除了偶尔的朝会,再不曾与杨戬打过照面。那日李靖突然令他前去下界降妖,到了地头,妖没见着,反撞到哮天犬欺负几个孩子。
对杨戬的不满,使他想都没想,便出手救人,救下人后一问原由,更是一怒。他在封神之战时,就听杨戬提过妹妹。后来三圣母随兄定居灌江口,他也常过去舒散心情,彼此极为熟悉。如今杨戬醉心权势,将妹妹亲手压到华山之下不说,竟对亲外甥也无情至此?
沉香被三界通缉的事,哪吒略有所闻,都说是杨戬设计的结果,老君都无可奈何。此时,见哮天犬如此卖力,更是信了十分。眼前这个十六岁少年的无助,令他忆起被亲生父亲苦苦相逼的往昔来。那样绝情绝义的舅舅,和陈塘关时的李靖有何区别?拗倔的性子一起,再也顾不得其他,借口要验证宝莲灯的真伪,带着三个孩子径往华山,以了结沉香寻到母亲的心愿。
殿里,哮天犬已禀完经过,可怜巴巴地伏在主人身边,等着主人决定。杨戬却不着急,许久,嘴角浮现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低声道:“原来如此,是李靖想给我设难题吧。哪吒……他这闲事大约是管定了。哮天犬,我们去一趟华山看看?那个小鬼,已经好几百年没见过他了……”
哪吒心中微微一震,杨戬的神情,突然将他拉回到封神之战的记忆中去。但是,设难题?他心中一动,那个父王,从来都将他视为眼中钉的,那次突然令他下界诛妖,语气却难得的和蔼,难道,真的别有所图?
李靖的野心,他并非不知,只是一直不愿多想。天庭已让他失望透了,就连杨戬大哥,不也都变了吗?他摇了摇头,懒得盘算其中关窍。再向镜里里看去时,杨戬已换上便衣,带了哮天犬腾云而行,哮天犬正欲施展万里追踪之术,却被杨戬拦了下来。
“不用了,他们到了华山,我能感觉得到。”杨戬淡淡地说了一句,却不加快速度,带着一丝微笑,浮云掠过衣袂,说不出的悠然。
“第一关了,那个孩子,身上会有勇气这种东西在吗?”
他幻出的身外身,虽只是一口气变化而成,却也与他元神相连,洞中情形清晰得如在眼前。便在他离开真君神殿之际,哪吒等人找到华山下的囚室入口。机关将众人分散开来,只由着沉香一人闯到中途的那个洞穴之中。
刚一踏入,正中宝座上光华闪动,二郎神的身外身已现出身来。沉香惊呼:“舅舅?”幻身淡淡地应道:“我本以为这个机关用不上了,没想到,你的运气还真不错。”
沉香不知其中玄机,奔过去求道:“舅舅,舅舅,我都已经到这里了,你就让我见娘一面吧!只见一面,你就带我走,行吗?”二郎神沉默。沉香急了:“舅舅,你怎么能这么无情?”二郎神道:“并不是我无情,而是我无能为力。”沉香大为不解。
“你看到的,只是我留在这里的一口气。——准确地说,我在这里留下了有三口气,也就是三个关。你若是能冲过去,你就能见到你娘。”
沉香怔怔地听着,问:“那要是我冲不过去呢?”二郎神道:“你要是冲不过去,就会葬身在这机会中。”说罢,人化流光消失。
沉香大叫道:“舅舅,你的关在哪?”话音未落,已被卷到一遍冰天雪地里,二郎神声音响起:“沉香,我给你一次机会,看到那个门了吗?”沉香四顾,果然在一析大树上看到一道门。那声音又道:“将门上的铁环向左转三圈,你就能捡回一条命。”沉香叫道:“不让我见娘,我就不出去。” 那声音冷冷地道:“那就等死吧!”
云上,哮天犬奇怪地看着主人,说沉香在华山,又不急着去,想了想就懒得动脑子了,主人一向算无遗策,走得慢自然有走得慢的原因。沉香兴致勃勃地向众人说道当时情形,引得众人一时惊叹,一时紧张,谁也没有注意到杨戬凝神默察远方时,神色间隐约的笑意。
第一关里,他和沉香说的并非实话,那道门,沉香永远也无法打开。
雪地里的怪兽,唯一的任务就是守住门,撞开孩子。杨家的孩子,不会是天生的胆小懦弱,被刘彦昌教坏了的外甥,只有置之于死地,才能激发出固有的真正性情。那也正是他设置这三关的目的——在他面谒王母,禀明一切时,他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困在关里的沉香,抱着剑,又冷又紧张,正四下乱转。天上无数飞龙俯冲过来,果然吓得他向那道门逃去。飞龙将他撞得跌飞出去,再靠近门边,再被撞开。杨戬半合了双目,遥遥感应着这一切,那孩子的慌乱,让他又气又好笑。
但是不是逼得他太紧了?那一关不会真伤了他,但过程中的痛苦却真实无比。才十六岁,能受得住吗?杨戬沉吟着,有些不忍,再凝神感应时,被吓呆了的沉香,正鬼使神差地拨剑乱斩,一头巨龙顿时消失无踪。
杨戬微微一喜,这就好,就算是无意,这孩子总算学会了反抗。果然,沉香又试着斩了几只龙,得手应心之下,勇气大增,开始主动出击。等最后一只巨龙凭空出现时,害怕早被他忘得干干净净,大喝一声举剑剌出。
一剑剌出,四周景象顿变,沉香又回到洞里。他自不知其中关键,吃惊下纵声大叫:“杨戬,你出来,你出来呀!”
杨戬听到,自己化身的的声音又响起:“这一关算你过了,我本想把你吓出去,没想到你没有抓住机会逃走,反将勇气激发出来了。”沉香重复:“勇气?”声音道:“其实不管多可怕的敌人,只要你有勇气面对他,就有战胜他的机会。不过,接下来,你就算有勇气也没用,我也不会再给后路了。”沉香怒道:“我不用后路,杨戬,你出来!”
第二关是骨气,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懦夫,区别只在于有没有机会成长。那么,沉香,舅舅要做的,便是要给你这个机会。
在当时的沉香眼中,只知景象又变,四下漆黑。隐隐有云气迷弥。沉香叫道:“我不会害怕你们的!”举剑斩击。一次次被击回地上。但刚才第一关的经历,让他仍存着希望,要有勇气面对!他对自己说,一次次的尝试,终于发现有张赤色大网罩在上空。
四下细丝袭来,将他牢牢缠住。空中响起二郎神的声音:“你现在求饶,我可以放你出去!”沉香叫道:“不,我不出去。你不让我见我娘,我死都不出去!”声音冷冷地道:“这张网能缩到枣核那么大,你想想,你那时会变成什么样!”沉香一呆,说道:“好,我求你,求你让我见我娘一面!”
远方的杨戬一笑,哮天犬莫名其妙地看向他,却被主人用墨扇在头上轻敲了一下。关里,他的化身正紧逼着沉香:“不行,你得求我放你出去,求不求?”
孩子的心思,总有些好面子,听了这般强硬的语气,就算想求,也无从开口了吧!沉香在收缩着的网中挣扎,恼火中带着不甘,破口大骂起来:“死得难看,也不会比你更难看!”杨戬暗笑,不错,这孩子也不例外。骨气这东西,原不过是信念的坚持,只要诱他相信,他就能真正的拥有。
被气极了的沉香不肯求饶,一任细索勒破了身体。鲜血浸出,网却化为虚无,等他再睁开眼,已坐在厅中的宝座上。
沉香大奇:“没死啊,这一关是怎么过的呀?”
“有骨气的血才能融掉那张网,沉香,你为什么不求饶呢?”身外身淡淡地问,“一个在阎王殿吓得尿裤子,在刘家村外吓得流眼泪的孩子,居然身上也有骨气的存在。算了,这一关我又失算了,你去闯第三关吧。”
沉香跃起身来,喜道:“原来这就是骨气?”他还只是个孩子,能得到别人的承认,尤其是一个似乎不可战胜的敌人的承认,其中的喜悦让他激动,更平添了许多自信。
“沉香,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种自信有多可贵,那时,你才会真正地长大成人。”
杨戬默默地想着,感应中,沉香已被逼入了第三关。
第三关设在一片火海之中,沉香以剑柱地,剑身立刻熔化成水。二郎神在不远处现身,说道:“沉香,只要你能活着走出这一关,你就能见到你娘。”沉香大喜。
幻身又道:“但在此之先,你必须放弃一些东西。”
沉香叫道:“我什么都可以放弃!”二郎神盘弓搭箭,说“我马上可以让你去见你娘。不过……”沉香身后又幻出龙八小玉哪吒的形象来。沉香一呆,问:“你什么意思?”二郎神答道:“要他们死!”应声射出箭来。沉香大叫一声:“不要!”和身扑上,那一箭正中他的身体。
火海消失了去,沉香依然躺在雕木大椅之上。杨戬用神识看着外甥,只有这样,他才能放纵自己,而不必戴上冷酷的面具。
“那样的一条路,沉香,不要怪舅舅,是你自己一定要选择的,但既然选定,就没法再回头了。一会,我让你去见你的母亲,你娘对我的怨恨,会是你前行的最好推动力。真是不错啊,第三关,本想试一试你这孩子的心地,想不到,真的能为朋友忘记自己。虽然是一时冲动,但起码,你的血脉之中,还有着那种叫义气的东西……”
杨戬想着,正欲收回神识,却听沉香正在问那个幻化出来的二郎神:“你说你只是二郎神留下来的一口气?那我一口气能将你吹散吗?”杨戬不禁好笑,还真是个孩子,好奇心这么大,反正洞中的情形不用再默查了,就让这孩子高兴一回吧!配合着沉香吹过的气息,拈动法诀,留在洞里的身外身顿时消散了去。
心中一阵轻松,横眄向哮天犬,哮天犬会意地缩身过来。杨戬揉着他的乱发,远眺向华山,那里,三妹该是见到沉香了。宝莲灯的口诀,她大约也会传给儿子,以后锤练沉香时,把握便又多了一层。
依然是慢慢催动着云头,到了华山之后,康老大气急败坏地迎了过来:“二爷,我脑袋让他们打破了。”哪吒想起那是康老大放众人进去,怕被杨戬责骂,央着自己打的,不禁哈哈一乐。镜里哮天犬却四下嗅着味儿,道:“主人,老狐狸也来了。”
杨戬正向洞中行去,闻言蓦然止步,回头看向哮天犬,哮天犬会意,伸手一指,道:“那边!”老狐狸早去得远了,却也难不住他的鼻子。
杨戬冷着脸直追下去,沉香一奇,道:“他怎么往那边追?我们是从这条路逃的。”顺山路追出一盏热茶工夫,哪吒从杂树从中跃出,挡住了去路。
“真巧啊,是你,杨戬大哥!”忍了心中的不满,哪吒笑嘻嘻地迎了上去,“我到处找你喝酒呢,咱们兄弟几百年都没聚上一聚了。”
止住脚步,杨戬淡淡看了哪吒的火尖枪一眼。枪身柱在地上,却斜护在身前,明明是随时出手应敌的模样,这小鬼,连脾气习惯都一点没变。他这样想着,微微一笑,墨扇在手里轻轻敲了几下。
哪吒定是被李靖扔出来当香饵的,试探自己有没有把柄可抓。不能再去追老狐狸,一时半会她也翻不出什么花样,回头让梅山兄弟除去便是。沉香,那只小狐狸,还有个八太子敖春,如果连哮天犬都对付不了,也就不能指望他们什么了。哪吒,杨戬大哥便陪你演一场好戏看罢!
哪吒见他不说话,只得自己找话,好多拖些时间,向哮天犬扬眉示意:“对不住啊,现在还疼吗?”
哮天犬悻悻地不说话,杨戬淡然问他:“沉香呢?”
“沉香?”哪吒作势向周围一看,“走了。”
“上哪了?”
哪吒心头打鼓,毕竟沉香被三界通辑,私助要犯的罪名可大可小,只得先插科打诨一番:“上哪儿,这会可不好说了,对了,有件特别重要的事要找你说,走!哎,还有,哮天犬,你也别为那件事恨我了,走吧!”作出急切的样子,伸手便去拉杨戬的袍袖。
墨扇从袖中翻出,劲风袭体如刀,哪吒手中枪作势欲挡,杨戬的墨扇已横架在他颈上,顺势下沉,点上扶突天鼎等几处要穴。
“我好心找你喝酒,你这是什么意思?”几处要穴俱在手阳明经上,一被制住,半个身子麻痹难当,动弹不得。哪吒提起法力去冲,却哪里冲得开?只气得脸上涨得通红,大声叫道。
沉香愤愤地道:“杨戬好生卑鄙,居然这般偷袭!”镜外哪吒却不领情,冷然道:“杨戬大哥的功夫原就比我高,输给他有什么出奇。”想到从此要与杨戬处处为敌,昆仑一战时更用乾坤圈伤了他,心中说不出的烦躁。
杨戬不理会哪吒的怒喝,头也不回,向哮天犬道:“去抓沉香!”哮天犬如奉圭旨,拉长声音应了个是字,欲走,却又将脑袋凑近哪吒,得意地道:“我不记恨你——”主人就是主人,这么快就代自己出了气,哮天犬只乐得笑逐颜开。
又看了眼哪吒,杨戬默算了一番,以这小鬼的法力,大约三个时辰才能解开穴道。哪吒自是好心,路见不平,但李靖老奸巨滑,定想制造机会,试探沉香之事有无隐情。而且,就算哪吒被追究罪责,李靖也未必会担心难过——自当年剔肉剐骨之后,哪吒不忘旧恨,李靖这天王又何尝不是宝塔不离手,寝食难安?
由着哪吒大叫,他独自离去,却不是去追沉香,一人返回了真君神殿。龙八有些奇怪:“杨戬为什么不亲自去追?当时他若在场,我们肯定脱不开身的。”百花被哪吒叱了几次,一直不忿,此时见他被制,暗自高兴,接口道:“杨戬当然更不会亲自追,没的降了他的身份。你且看他擒下三太子时,那付屈尊降贵的神情——”
哪吒寒着脸不理她,心头模模糊糊间浮起一个疑问:杨戬不去追沉香,却去追老狐狸,真的是太过轻视大意么?他摇摇头,似要竭力回避这个想法,但念头一旦成形,便留在心中再也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