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章 上元、好大雪
唐代以正月初一为大年,但是真正过年的气氛,要到正月十五的上元佳节才会达到顶峰。
到处是此起彼伏烧爆竹的声响,充斥在空气中是蒸糕饼肉供品混杂着焚香烛的气味,
我和小丫头带着摊面具,手牵手的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作为长期不在家的补偿,自从我离开剑南以后,官位越来越高,能够陪他的时间却越来越少,因此也好久没有这种亲近市井的体验了。
这还是托了洛阳本地人,对我们不算熟悉的福,要知道在长安小丫头的造型,已经被画成门神一样的画像供在家里,以防万一的,后来也被那些不知里就的填户,有样学样的供在家里,早晚道一声祥瑞御免,据说可以驱除一天的霉运。
市面上的销量,已经不下于桃垒、郁荼什么的古代门神。
作为交换跑出来的条件。大批打扮成三教九流,便装护卫的人员,分别在前后方兜着,保持着一个足够距离的警戒圈子,以免少了兴致。
经常有一些试图挤过来占点便宜,讨个近乎的浪荡子什么的,被人莫名其妙的挤进陋巷,然后传来几声被拷打惨叫,很快就掩盖在热闹纷纷的喧嚣之下,
为了安抚在年前之变中,饱受惊乱的洛阳的士民,朝廷在上元佳节这一天,可是花了大功夫的不但在主街上开放了夜禁,布置了数万盏造型各异的花灯,还在宣仁门、承福门,乃至城中寺院祠坊前大气了灯轮。
再加上都畿府下令,凡大街左右人家,按照家资户口的等级,要各出花灯两到数盏不等。以至于洛水两边的几乎是花灯堆簇的长廊,重修起来的天津桥和落水中的两条人工填土而成的小岛,也站满了放水灯的人群,在漆黑的夜晚里象是一条艳艳光龙,带着漫天的星辰滴落在人间一般。
正是所谓“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我们家也没有例外,白天我那些女人们每人负责一盏,又是绘画又是贴彩的,又是贴迷,又是添彩头,弄了一天,因此晚饭才吃完,兴高采烈的逐一点上家里女人们亲手设计的各色灯花,小东西就迫不及待的催促我出发了。
因为彩头开的比较高,又相对新奇,现在我的府邸门前估计是人山人海了。
街头也看不到什么衣裳褴褛的人,因为朝廷在广交寺和南市,都开了用栅栏圈起来善棚,让那些乞丐流人什么的聚集在那里,管吃给饱,唯一的条件,就是在太阳升起之前不能再离开。
光这一项,晚上就至少要耗掉上万石的粮食,但是这顿元宵饭可不是白吃,天明之后,按照新任都畿少尹姚訚的规划,年轻力壮的的都会被甄别出来,送进改造营,毕竟有这个力气和那些老弱病残去争夺乞讨的资源,还不如去劳动养活自己。
满街都是雒面具的人,人头汲汲的涌动在街头上,据说因为面具的流行,在这一天不要说那些达官贵人,就是连宫里的宗亲皇室,甚至是早年的开元天子本人,也曾经籍着这个机会鱼龙白服带着嫔妃和宦人,溜出来与民同乐一番。
以至于有个笑话说,主街上丢个石头,都能砸到个公卿,随便踹一脚,都会踢到一个五品的。
让过一群高举着火烛,穿短衣带着山鬼精怪面具,高唱着《楚辞》里的章节,大呼小叫从人群中闯过少年人,就如诗歌里所赞颂的“一曲笙歌春如海,千门灯火夜似昼”。
其中比较促狭的,就专门往人群中的女眷身上挤,留下一地娇叫嗔骂声,还有一些摸走人家汗巾小帕什么的,当作战利品一般,扎在衣纫上招摇而去。一般是假面也不怕人追究。
我却突然想起了要一千多年才会出现在威尼斯的化妆狂欢,这种假面游乐的狂欢盛会,其实算是唐人始创把。
其中一个黄狸脸少年挤向我这个方向,才挤了两下,却发现手中的大蜡不知道为什么少了半截,然后在众人惊异的眼光中,大腿灼痛裤胯里冒出烟来,顿象一只尾巴着火的鸡一样惨叫一声跳,在一片哄然大笑中的狂奔而去。
我看了眼跟在不远处的志空,这位小沙弥出身的护卫,手法是越来越娴熟了。又转头继续欣赏其满街的胜景来。
沿路的花灯有大有小,形制迥然,但是小的一般是贴谜,大型的花灯上则用了相对复杂的彩贴剪纸,描绘都是一个个人物典故,历史传说。因为唐人崇拜古时英雄人物的情节,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本朝历代君臣名将,开拓武功的故事。
我甚至看见了掷弹兵大破南蛮象军,还有吐蕃册立的日东王被献太庙的典故,不用说,这显然是和龙武军有关系的人家。
象小丫头喜欢的在花灯前凑热闹,破题揭谜然后抱上一大堆不值钱的小玩意而乐此不疲。
而我在意的却是街上这些造型古朴的雒面,主要是出自道佛两家,还有部分来自上古神话,或是地方传说中的妖精鬼怪。质地也各不相同。
有点钱人用都是轻巧的皮或是帛布,没钱的就用纸皮和木壳,甚至还有别出心裁用金属雒面的,却多数是被降伏的鬼神或是寺院里最常见怒目金刚脸谱。很有些威武或是肃杀的味道。
我俩面具也是滩戏里的传说造型,小东西的是白泽,我的是风虎,用的是上好裘皮里子,一点都不气闷,还很温暖。
看的多了百鬼夜行于天神之畔,金刚力士乱舞与妖魔之中,在这一刻我甚至有些错觉,仿佛在这一天特殊的日子里,这些高高在上的漫天神佛,山精鬼怪都放下了超脱飘渺或是恐怖异常的身段,也放下了彼此之间的的嫌怨和对立,与凡人混杂在一起嬉戏做乐。
上元佳节,与其说是灯会,不如说是一个灯市,所有商家会集中在这一天,把剩余的年货清仓掉,以讨个好彩头。不过今年因为年前刚遭过兵火。
洛水边上各坊大街上的摊位,大部分都是剑南、山南、江南诸会馆的外围承办的,今天的上元佳节多亏了他们的捧场,才营造出个百业繁新的局面来,当然在商言商,也有那么点抢占都畿道市场的味道,
“杀人了。”
突然前方道路被堵住,滞留的人群中传来一阵惨叫,还有女人的惊呼声,
我正想绕道,却被小丫头硬拽住,嘴角露出一线久违的兴致盎然,好吧,我突然有一种预感,似乎有人要倒霉了。
今年正月十五的上元佳节,大朝会宴,让无数臣子和外宾大吃一惊的是,惯常的宫廷大肴,变成了清一色用新五谷做食材的全杂粮席,虽然是杂粮,却被加工的精美异常,以至于迟到嘴里的究竟是什么,成为朝野上下很长一段时间内的话题。
但是随后一个消息,很快冲淡了这件逸闻的色彩,泰兴二年开始,所有京官的俸米,将不在按照杂陈各半的标准发放,而是用头年的新粮一半,另一位折算成土豆地瓜玉米等新五谷,在洛阳的含嘉仓城大盈库支取。历年积欠也一次补清。
消息出来后反响不一,但都沉在水面下,毕竟被朝廷欠薪俸,自乾元朝以来,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折色成新五谷,虽然习惯上难以接受,有总比没有好,很多人更关心的是因为两处大规模战事已经相当窘迫的朝廷,究竟从哪里指出这么一笔额外的开销。
汇聚在登州的海船,似乎解答了他们的疑问,这是号称自开元年间,宰相韦坚以逐级转运法,将东南财赋物产输送到长安城下,接受天子校阅以来,最大的一次官方转运行动,来自夷州乃至更远的南海的新五谷作物,
这次载满粮包,绵连不觉的漕船也成为洛水上的一道胜景,
塞上铺天盖地的大雪中,静塞军的阖城军民,却日夜不息的顶风冒雪,紧张的巡守在城头上,城外聚集起来的帐落,象雪地里的大块污点,绵延在白色的天际里,根本望不到边。
这场雪来的大,虽然作为那些有字号的大姓大部,历年积累家底殷厚,再怎么灾荒,也影响不到他们的上层,但是作为他的附庸和分支,就未必熬得住。这一点从新南下的部帐,越来越整齐,越来越精壮,可以看得出来。
错落的部帐里,清澈照见人影的稀汤水,可以照出男女老少愁苦的面容,一颗很快就被冻成硬邦邦,而尝不出任何滋味的烤土豆,这就是避风的临时安置地,一个成年男子的口份,想要更多,可以拿东西来换,冻死的牛羊,肮脏的皮毛,东西换光了就用劳役来换。
不想辛苦的象牛马一样被人驱使的,也有办法,
“这是圣上天恩,才准许你们以武功自赎。”
宣旨的观察使乔献德,傲慢的仰着头颅,从一排排穿戴整齐的胡人头领面前经过,似乎根本没有看到他们藏在卑躬屈膝下的各种复杂表情。
“自当感怀效死,肝脑涂地。”
一片公式化的回答。
“用叛军的人头换口粮。亏哪位大人想出来的绝户计啊。”
井径关内,经略大使王升帐下军司判官王延昌望着,绵延不绝出入车队和人流。叹息道。
“为什么是绝户计,那些胡人不能假冒军功么。草原之上哪有那么多叛逆供他们去杀啊。难道胡乱拿了人头来,我们也要给付珍贵的粮草么。”
另一名不明里就的将领当即问道。
“当然,就是要他们多杀换粮啊,这个绝户计的本意,并不在杀伤多少叛逆啊,而是鼓励他们杀良冒功,多取人头。”
王延昌耐心的解释道
“草原这么大,我们的百姓都已经后撤到军城中,就算他们想杀良冒功,你以为他们可以到哪里找。”
“有仇怨的固然可以找上仇家,没有仇怨的也要想办法弄人头。我们要的可都是青壮的人头。”
“就算能熬过这一阵,北塞也是将来怕是仇怨连绵,干戈不息了。”
“说的轻巧,孤城重兵,屯以厚訾,就不怕他们铤而走险连横来取么。”
又一名边将提出疑义。
“正是因为如此,才要我们倾力而出打上这么一战。”
“胡人素来畏威不怀德,以事强者尊。室韦人、契丹人,库莫奚人、林胡人、秣鞨人这么多杂部,你觉得他们可以轻易,放下之间仇怨,胤服一方么”
“枢密院那头倒是好算计。”
“慎言,不要乱评论枢密院的是非。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将来你我身家前程,将来都要仰仗鼻息了。”
王延昌最后总结道。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同的人看到的东西是不同。”
作为特使的河北粮院副使的李萼,突然对负责陪同的边将仆固俊出声道。
“斗升小民看到的只有皇恩浩荡,部民百姓看到的是熬下去的指望,那些首领渠帅看到的又是什么,矛盾的煎熬么?”
“原来粮草也可以作为克敌制胜的武器,真是开了眼界啊。。。”
看着城中整齐码放堆成小山一样各色货物,都是在风雪中,以难以置信的效率输送到前方的,饶是仆固俊忍不住赞叹道
“这么多物资,怕是将三河两京那些商户的家底,都扫空了吧。。”
他是仆固某只别部的首领,也是大唐的威塞(小)镇将,更是边军小额贷款扶持下的,新作物推广计划的受益者之一。
草原各部固然是迫在眉睫的生存危机,但是作为朝廷头等亲藩的仆固部,也不可避免的受到影响,各部皆有人口和牛羊冻毙的消息,幸运的是仆固家很早就搭上了一条内线,通过秘密渠道大量的军用口粮,整车整驼的给送到各帐首领的聚居地,虽然味道实在不敢恭维,但是总算将大规模减口之危,有惊无险的熬过去。
“的确扫光了。”
李萼微微一笑
“有天子买单,枢密大人背书。那些人把历年积压的库存都……嘿嘿”
他却是不肯再说下去了。
数天后,一封观军御史的直奏,送到了洛阳大内的御案前,“范阳罪人石存信及所部六千骑,乞活朝廷。”
伏远城,前土谷浑的王宫内,被刻意打扮成大帐规格的华美居室内,象被暴风肆虐过一般。
满地打破的珍贵器皿,被撕扯破破烂烂的珍贵皮毛,一片狼藉中,满脸颓废的少年赞普,醉醺醺的正在用玉石旄柄,抽打一个抱紧脚哀求的侍人,然后将烈酒倒在他的伤口上。
一声高过一声的痛嚎,让每一个捧壶端盏,站在帐外服侍的人,哭丧着脸如坐针毡一般,一个倚在门边的侍人,脸色一直在变化,最后还是咬了咬牙,起身离开了。
“他们愿意忠于王家,但是马向的势力实在太大,不敢轻举妄动啊。”
嚎叫的间隙,被殴打的侍人,突然低声道
“不敢轻举妄动,是都被马向期许的土地和人口给蒙了心窍了吧。”
同样醉醺醺的少年赞普,几乎是咬着牙齿,露出这样的声音
“等马向再换一个赞普,他们照样能够效忠王家把。”
“我身边忠心的人就只剩下你们了。”
“少王,请您亲近赤妃。”
侍人再次发出一声大叫后,急促道。
“为什么,难道让她生出子嗣,可以让马向尽快把我丢弃掉么。”
“不,赤妃毕竟是大王的妃子,这是不容更改的事实,她的地位和尊荣同样来自大王。如果没有了大王,她还是赤妃么。而泥婆罗的军队正在大非川附近,赤妃家族的阿健什。”
片刻之后。
“……”
侍女们看见来人大吃一惊,正想低头施礼再通报,却被一脚踹到一旁,只能眼睁睁看着来人闯进宫室中,一片惊呼声中
少年赞普瞪了一眼,几名惊慌失措的古铜色皮肤的天竺侍女,抓抱其中带满头碎辨用金珠束起来的女人,将她狠狠丢在皮褥子的软榻上,一把撕开包裹的华美绸布,露出女人娇美的身体来,恨恨的压在上面,让女人迸发出不知道是娇叫还是惨呼的呻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