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勒舰长在分配的帐篷里睁开眼睛。
他睁着眼睛,几乎没有呼吸,直到痛苦的记忆如同融化的铅那样灌进他的大脑,刺痛从后脑延伸到胸口。他又能呼吸了,就好像他向这个世界宣告他的生命将会延续。对他来说,Event Horizon号的灾难就好像发生在前天,他张口就能呼唤船员的名字,然后想象他们的回应——不会有任何回应了,他仅剩的东西只有行军床旁边折叠起来的灰色作训服,以及他当时带上Lewis and Clark号的手表。他再也不会身处宁静的太空,马匹的嘶鸣和呼啸的风取代填充了所有空气——他几乎想不起来昨天与皇帝的对话,每一次吃力的回忆都会带来疼痛和疲倦。他实在太疲倦了,这种疲倦从灵魂深处向外蔓延。他瞥了眼放在脑袋旁边的手表,再次闭上眼睛。
这是他第一次拒绝遵守多年自律的作息时间,即便帐篷外面的声响说明皇帝的禁卫军正在打算迁移。这是一支车队,是这个平原上最强大的车队,无论是未来还是现在都不可能遭遇袭击——在他入睡前,皇帝的禁军已经告知了他接下来的行动——他们将带着车队和物资迁徙,寻找皇帝需要的适格者。这支车队的目的地将会是那些人类聚居地,而非空无一物的荒漠和草原。
第一百次谴责自己的懒惰之后,米勒舰长终于起床了。
早餐非常简单,尽管他需要自己动手将不锈钢咖啡壶和装满茄汁黄豆的铁锅放在烧得发白的炭火上,但在这个时代来说,这也算是不错的餐点了。毕竟从今往后,在皇帝找到固定的聚居地以前,一切摄入食物的行为都要以营养而非味道为最高优先级。
吃过早餐后无所事事四处闲逛时,他发现昨日停靠那艘巨大的突击运输艇的地方空空如何,成百上千吨的钢铁和机械不知所踪,只有一箱箱物资堆放在那里等待着被搬上马车。他还看到身披金甲的禁军驯服平原上的野马,命令巨型人形机械制造马车,那些没有动手制造马车的禁军,合力将一口巨大的、插满电缆的钢铁棺椁搬上了由八匹马拉动的巨大马车上。
那些比禁军还要高大、肩膀上背负着火炮和枪械的的类人型机械完全可以胜任砍伐树木和搬运货物的工作,用于切割装甲的链锯拳和攻城钳能以惊人的速度拆解一颗生长了数百年的树,但制造马车这种任务必须由更加灵巧的手指才能完成,所以他们必须等待一段时间。米勒舰长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想象过这群身着华丽装甲的巨人能够适应这种环境。
在他看来这些人应该待在华丽的宫殿、行走在猩红的地毯上,而不是用装甲车的尾焰加热金属、用短刀和斧头处理木材,因为他们镶嵌着盔甲上的宝石足够买下整座城市。然而他们做得很出色,甚至比最好的木匠、铁匠还要熟练,这让米勒舰长不得不对这些禁军的来历感到好奇,毕竟自然界不可能演化出身高三米、有着健康男性两倍宽还能如此健康的人,唯一的解释就是媒体说的那样,禁军是皇帝制造了超级士兵。
皇帝牵着一匹令他感到惊讶的马找到了他。
这匹马把禁军找到的所有野马都要大,米勒舰长不认为自己会为此感到惊讶,他在这里见到了很多高大的生物和机械,除非这匹马长着一对翅膀——这匹马对他的衣领很感兴趣,不论皇帝如何制止,它总是顽固地朝着他伸脖子——米勒并不介意这头巨大的马那温和可爱的举动,即便这匹马的大门牙试图把他的衣领吞下去。
“只有在人类聚落里从才能找到合适的儿童。”祂说,“距离你见到第一位学生的时间并不遥远了。”皇帝仍然穿着盔甲,米勒舰长在盔甲上闻到了清洁剂的气味。那名女仆,米勒舰长想到,他能想象得到那名女仆拿着沾着清洁剂的天鹅绒往皇帝的盔甲上擦拭的样子。那场面肯定有些滑稽,因为女仆的身高远远够不着皇帝的肩甲。
米勒舰长并没有对带走土著儿童提出异议。
经过一晚的休整,他脑子里仍然挤满了非常多问题,这种可以被称作细枝末节的问题完全可以被放弃,他尽量不去思考被选中的儿童是否是未来世界某个族群的祖先这种能把人脑子烧坏的问题。更何况在这个原始的时代里,没有人能提供比皇帝提供更好的教育和生活条件了,即便是国王也不行。
他之所以这么肯定,完全是因为皇帝向他展示的文件里有一份将会分配给他的、用于训练船员的物资清单,清单上还有多种这个时代无法生产的疫苗以及高热量食物,主要是糖果和巧克力。如果他们真的要收容土著儿童,那么这些疫苗将会派上用场,他们不会让精心挑选的儿童死于这个时代的传染病。至于糖果和巧克力,他只能理解为皇帝的个人爱好,并且还能在购买儿童上发挥巨大的作用,就连他也分配到了许多。
他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在飞船的物资箱里存放这么多疫苗,他有些怀疑Event Horizon号的事故是不是也在皇帝的计划之内。现在他不想也不敢问这个问题,尽管他知道皇帝向自己隐瞒了很多事,但他也知道皇帝不会让自己知道不该知道的事。
“那艘船去了哪里?”
米勒舰长从口袋里拿出分配到的糖果。
这种美味且易于吸收的糖分东西在这个时代属于战略物资。直到他把剥开的糖果塞进马嘴里,那匹天马才安静下来,看向皇帝的那只大眼睛心虚地眨了眨。珀伽索斯并没有受到任何责备,它的主人反而轻轻抚摸它的鬃毛。它并非在这个时代被召唤出来的,而是在语言与文明尚未诞生,在第一从篝火点燃以前的时代,它经历了许多场启示录般的战争,大量运动对于减轻体重卓有成效。
也就是说,它再也不是那匹超重的马了。
皇帝向米勒舰长伸出手,覆盖着金色装甲的手掌上静静躺着一只四条腿的东西。这东西像是黄金和机械制成的发条青蛙玩具,看起来非常昂贵——但是米勒不认为皇帝会向自己展示一个可爱、昂贵的贵族玩具——他不会忽视这个外表华丽的东西下所蕴含的科技水平,因为这东西有着几乎动物般的神经反射动作。这是某种带有智能、超出常规科技的造物,米勒舰长怀疑这其中还有不少可以被称作魔法的东西。
他的猜测非常接近真相。这个来自瓦坎达的黄铜青蛙,是特查拉王子遵从芭丝特神庙大祭司的神谕交给皇帝的,祂几乎可以推断,这个黄铜青蛙之所以会在瓦坎达手里,极有可能就是祂或者祂命令禁军交给瓦坎达的祖先保管的——这就是时间旅行的诺维柯夫自洽性原则——祂用这个黄铜青蛙打开了宝库,在里面看到了自己曾向斯蒂芬妮·马利克展示过的东西,那支停留在现实与虚幻维度之间、对整个人类来说至关重要的宇宙舰队。不是哄骗凡人的幻象,而是真实存在、停靠在那片位面碎片里的东西。
火星的太空船坞虽然能够建造这些太空战舰,但远远无法满足祂对产能的需求,除非瓦坎达用自身的产能进行填补。祂见过特查拉的先祖,向当时在场的所有人讲述过自己的预言,祂知道瓦坎达为什么会建造这些战舰,祂更可以确定这只黄铜青蛙之所以会经由特查拉之手交给自己,百分之百确定是自己的手笔。
“在宝库里。”祂说,“我向你许诺的舰队也在宝库里,这就是宝库的钥匙。你的舰队也在这里面,所以你不必担心船员的实习期该如何度过。”
“我现在对什么事都不会感到惊讶了。”米勒舰长摇摇头,哪怕有人告诉自己明天有一头巨型怪物从海里升起,朝着这个地方走来,他也不认为自己会感到惊讶。恒星已经越过山丘,继续向上攀升,远处宽阔的河面反射的光线愈发强烈。在这片没有太多高大树木的平原上,烈日将会以难以想象的方式烤干他们的水分。“我们要去哪里?”
“沿着这条河往东南方向走,那里应该有一个人类村庄。”皇帝拍了拍那匹白色天马的脑袋,“我们会在那里找到我想要的东西。这条河,叫做幼发拉底。”
“我们到底在什么时间?”
“通过观测超新星,我们位于公元前6000年左右。”皇帝温和地说道,“很幸运,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培养船员。”
米勒舰长沉默了一会。
他并不喜欢这个玩笑,皇帝说出的答案令他感到绝望。
他并不是个悲观主义者,他只是擅长做好最坏的打算,但是皇帝给出的答案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他承认自己在历史方面的研究没有那么深入——准确来说,除了美国近代史以外他什么也没学——也没有办法判断出这个时间点的人类文明能否提供足够多的资源来支撑皇帝那堪称荒谬的计划。公元前6000年,他不知道这个时期的人类是否已经走出洞穴或者从树上跳下来!
“你说过在我醒来之前,你们就尝试过一次时空跳跃。”
“几次。”皇帝纠正道。
“最远的时间是什么时候?”米勒舰长不死心地追问,“我只是好奇,或许有什么规律,可以让我们精确判断时空跳跃的落点。”
“五十万年以前。”皇帝平静地说,“我和我的军队在那里生活了很久,还参与了一场战争。”
米勒舰长无法想象这样一支军队在五十万年以前的模样,能让皇帝提起的战争,敌人肯定不是拿着石斧和石矛的原始人。
“敌人是谁?”
皇帝的目光洒向铺满阳光和灌木的平原,越过遮挡天际线的山脊,朝着常人无法看清的远方延伸。米勒舰长不知道祂究竟看到了什么,他也不可能知道皇帝和他的禁卫军曾经与能够跨越高耸山脉、被称作巨神的东西作战。尽管他已经接触到了不少超自然事件,但那种神话般的启示录战场还是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力能够触碰到的边界。
现在祂知道了至尊法师都未能知晓的一切。
搭乘惩戒号离开地球以前的预感是正确的,这一次必须进行的时间旅行向祂展示了就连卡玛泰姬图书馆也不会记载的隐秘真相。现在祂知道为什么墨菲斯托永远无法坐上第七王座,为什么永远试图控制恶灵骑士但总是失败,因为那个王座本就属于祂,属于地狱的王者,而恶灵骑士本就是祂的选召者和战士;奥丁、阿戈摩托曾经为了共同的目标与祂并肩作战——不仅仅是为了对抗降临的天神。他们的战争要更加宏伟,那是物质宇宙与虚幻维度之间永恒的战争——他们尝试过祂的设想,组建过军队来对抗降临的天神和不可对抗之物。尽管结果充斥着苦涩与背叛,甚至祂的造物禁卫军也受到了严重折损,但那段经历与那场前所未有的战争也印证了许多猜想:外维度并非不可战胜,物质位面并非无法入侵外维度,永恒的战争存在胜利的可能。最重要的,尽管背叛之痛深入骨髓,祂的试验仍然成功了,永远混乱的维度里仍能留存一丝秩序,尽管依旧邪恶。
阿戈摩托尝试用自己的方式去对抗外维度,然后他失败了,以最彻底的方式失败了,除了为皇帝供能以外只留下卡玛泰姬这个反抗的火种。奥丁也曾领导阿萨神族蚕食这个宇宙中最强大的有机种族的遗产,组建起物质宇宙最强大的军队去对抗永恒的梦魇,但如今他也将面临失败。由帷幕后的阴影主导的诸神黄昏令阿萨神族在未来的时光里只能苟延残喘,不会再有人知道阿萨神族最初的目标了。如今奥丁之所以不肯去死,就是在等待祂完成这次旅行,当祂返回原本的时间点时,那场对抗永恒维度的战争将只剩下最后一名战士。
“可以被称为神的东西。”祂握着腰间的剑,就是这把圣剑击败了天神。又过了好一会,皇帝才重新开口,“你需要尽快学会骑马,我们现在没有足够的马鞍,所以这很困难。不过我们有很多时间。”
“我第一次知道你很喜欢开玩笑。你是在开玩笑,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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