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过之后,连怀观忙道:“我之所以会指望朝廷,因着如今朝廷和以前不一样了。前几年那艘去蓝旗国的官船,你们不是也见到了吗?如今朝廷连蓝旗国都能去。”
“还有去岁不是和倭人开战,打了倭人吗?起因不也是因为琉球国受了欺负?那琉球国只是个朝贡国,咱们虽是远离故土,可也是正二八百的天朝人。既能为了琉球开打,咋就不能为了咱们?”
“你们也知道,如今荷兰人也派人去京城了。我看,这件事朝廷会出面解决的。”
连怀观受了“招安”,是要按照朝廷的思路来的。
此时此刻,面对南洋的局面,几方势力都有各自的考虑。
站在大顺朝廷的角度,朝廷不希望华人现在就暴动,时机未到。一旦暴动,朝廷刚打完日本,朝中扩张情绪弥漫,肯定不会隐忍,会直接开战。
而此时开战,必将把荷兰人的精力拉扯在南洋。一则欧洲局面会不会继续发展到荷兰对法、普宣战的程度?
二则大顺刚刚和瑞典谈完了合作走私,刚刚尝试走出马六甲,这时候对荷开战,这么说吧,一条大顺的船都过不了好望角,开普敦现在是荷兰殖民地。
大顺不怕没有出口贸易,断了荷兰人的生意,英法瑞丹普都能补上。
问题是同样是出口,只赚辛苦钱,和连同二道贩子的差价一起赚了,那是完全不同的。
尤其是刘钰制定的扩张计划里,必须要先在欧洲探路,然后才能抓住之后欧洲大战的机遇期。
历史上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肥了瑞典东印度公司,沉没的那艘哥德堡号,就是奥王继承权战争中起航贸易的;七年战争,荷兰中立,又给荷兰东印度公司续了几年命。
这么好的机会,一旦错过,将来再想直接控制和欧美的直接贸易,那就很难了。
打荷兰,要么不打,互相妥协以求默许走私贸易;要打,就要打的其永世不得翻身,东印度公司直接解散、没能力在大西洋劫大顺的走私船。
三则巴达维亚的畸形种植园经济,大顺也没有本事解决销路问题。
国内市场、日本市场,福建、广西、台湾的糖就能满足,大顺不可能用官方手段高价收巴达维亚的糖,补贴之后再低价售卖,打击自己国内本土的制糖业。巴达维亚倒是安稳了,可福建广西的种糖百姓就要先反了。
国外市场,大顺没有苏特拉、也没有波斯、更没有欧洲市场,巴达维亚的制糖业规模,是照着印度、波斯、日本加欧洲市场的规模来的,瘸了三条腿的市场,问题会更加严重。
四则……站在大顺朝廷的角度来看,让荷兰人把这里的华人移民到南洋各处,也便于将来下南洋之后的统治。
站在荷兰的角度,荷兰人既不希望华人此时就起义,也不敢举起屠刀屠杀,更不可能拿钱补贴那些无以为生的奴工。
荷兰人还是希望和大顺谈判,在大顺的默许下、在大顺官方出面宣慰的情况下,让这些奴工们听话,迁徙到锡兰等地。
一则华人是最好的建设者,这一点在巴达维亚初建的时候,荷兰人就知道。从筑城、到盖房子、到商业、到小买卖、到包税……可谓无所不精。
甚至华人士兵也是极好的士兵,只要给足军饷,打起来也很厉害,只是荷兰人不敢让华人摸枪而已。
锡兰现在正在爆发反荷起义,新任总督是从锡兰调过来的,希望把大量的华人送到锡兰,照巴达维亚的故事,将锡兰建造起一座可以媲美巴达维亚的城市,加强在那的统治。
锡兰的僧伽罗人,干活不行;印尼奴隶,干点没技术含量的活还行,干有技术含量的排水、水利、建筑等,完全不行;印度人更是……若有三五千华人,很快锡兰就能有一座不错的城市堡垒。
二则关键就是杀又不敢杀,往福建运大顺又不收,日本贸易完了,波斯出了天降猛男脚踢莫卧儿拳打奥斯曼整天打仗蔗糖消费也萎靡,印度那边得看英法脸色,欧洲人吃加勒比的糖,蔗糖业短时间内要被“无形的手”调控调控,严重的生产相对过剩。
只是,朝廷的想法,和南洋华人的想法,并不一致。
甚至可以说,短期之内的利益,都不一致,短期之内,大顺朝廷的政策,并不代表南洋华人的利益,甚至是损害南洋华人的利益的。
而长期……
朝廷可以考虑长期目的。
可南洋的许多华人需要考虑的是明天有没有饭吃、后天会不会被抓去扔到海里、大后天会不会服苦役累死。
这里面的许多事,连怀观不知道。
但是他身边的那些朝廷的人,或者是枢密院的人,有几个刘钰的心腹人,未必知道太清楚的情况,但却知道既然朝廷派他们来了,甚至还承包了几个糖厂让他们在这里蛰伏,肯定是要管的。
只是,怎么管,是个问题。
按朝廷的意思,现在肯定不是起事的好时机。只是朝廷的人迟迟不来,这边的火苗已经压不住了。
莫说是这些糖厂的雇工,便是他们这些有着官身在这里蛰伏的,听多了华人在南洋的遭遇,也是怒火中烧,恨不得痛痛快快干上一场。
巴达维亚那点守卫力量,枢密院或者之前海军派来的人,根本不在意。虽说他们在威海的时候,整日听刘钰说荷兰的海军多猛、吨位多少多少云云,但不考虑海军,只考虑巴达维亚城的话,弄个千把条枪,几门大炮,一队工兵,就能攻打下来。
但海军这边派来的人,都是学过战略思维的,知道战争得有目的,既然朝廷和枢密院都认为暂时不能打,即便想不通,也只能先尽量维持住局面。
他们还是信得过朝廷、信得过刘钰做副使的枢密院的。即便不懂,即便想不通,也只能依照命令。
好在朝廷这几年总算是做了几件事,打了日本、派船去了蓝旗国。若没有这两件事,连怀观说盼着朝廷的话,就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了。
这时候举出这两件事,黄班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怀观兄弟说的也算是有些道理,朝廷这几年是不太一样了。”
连怀观急忙补充道:“如今故土那也不用缴人头税了。朝廷觉得,小民求活本难,每个人都交一样的人头税,这对富人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对苦哈哈来说则是泰山压顶。我看,朝廷里还是有做实事的人的。”
趁着这个机会,赶忙夸了夸朝廷,毕竟旁边就有朝廷的人,日后传回去也方便自己日后的出路。
每年都有从大顺这边来巴达维亚的人,朝廷的一些改革,也会随着这些流动的人口带到这边来。
黄班知道连怀观说的确有其事,点头道:“倒也确实听人说过。但这几年也不曾回去,到底怎么样,都是道听途说,实不好说。万一朝廷不管呢?”
“要我说,咱们先把人拉起来。朝廷要是管,那最好。可朝廷要是不管,那就只能和荷兰人干了。”
“现在弟兄们已经做下了事,打了来抓人的红毛鬼。荷兰人岂能善罢甘休?到时候咱们盼星星盼月亮等着朝廷,结果朝廷连个屁都不放;红毛鬼又要抓咱们的弟兄,咱们却没拉起杆子,那不是任人宰割?”
枢密院和朝廷那边派来的人,虽见这个叫黄班的,满嘴都是无君无父之言,嘴里对皇帝也是不干不净骂骂咧咧,却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是个人物。
换位一想,自己若是处在这个位置上,也正该把队伍拉起来。
有句话说得好嘛,杀人放火受招安。你不把队伍拉起来,不对荷兰人造成威胁,那就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把队伍拉起来,谈得拢就谈。
谈不拢,就打。
总比什么也不做要强。
外交部和枢密院这边,通过连怀观的关系,在糖厂不赚钱的时候买了几个糖厂,作为落脚点。
买的时候,正是许多人想出手的时候。再说居留证这玩意儿,给钱就能办,七八个银币送过去,什么身份都有了。
现如今糖厂里也有十几个人,都是能当军官的好手,真正训练过的。
真要是拉起队伍来,搞一批枪,至少能与荷兰人挺直了腰板儿谈判。朝廷若是放任不管,也不会派他们来;既是要管,那肯定是不会允许出现屠杀的场面。
连怀观迟疑了片刻,正准备听听朝廷这边人的意见时,就听朝廷这边有人道:“班哥的办法,是个好办法。先把队伍拉起来,到时候是谈还是打,咱们都不怕。要是不把队伍拉起来,红毛鬼真的报复起来,咱们那几个打人的弟兄总不能交出去。”
“我这边有几条枪,还有一些信得过弟兄。今日虽是第一次见面,但这几年也闻过班哥的大名,讲义气、重情分。我看,咱们就这么办!”
“红毛鬼要是真敢派人来抓人,咱们就跟他们干一场。干完了,说话他们才听。不干,说话跟放屁似的,觉得你好欺负,谁会跟窝囊废谈正事?抢窝囊废的东西,还要商量吗?”
黄班虽不知说话这人的身份,但知道这人是连怀观的朋友,这几年刚来巴城买的糖厂。既是连怀观信得过的,今日又要出人出枪,足见是个好汉,笑道:“这兄弟的话,合我的脾气。咱们弟兄当合力做事,各退一步。”
“朝廷要是管,咱们便信朝廷,去和荷兰人谈,总归得朝廷作保。”
“朝廷要是不管,咱们就豁出去了。总归,打人的弟兄绝对不能交出去,还有那些出城查居留证的红毛鬼,见一个打一个。枪夺走、衣服扒了,扔回城里。”
枢密院派来的人补充道:“真要是红毛鬼出兵了,朝廷的人还不来,咱们就退一步,引他们出城,埋伏他们一手。然后再去打巴城。正所谓,人若没了,城便守不住。”
“我看巴城以南通往茂勿的路上,正有一段山区,正可伏兵。真要是荷兰人来打,咱们便烧了糖厂,往南边退。荷兰人以为咱们怯战,必要来追。又恐咱们趁乱袭扰巴城,必不会派所有兵力来追,只能派一小股人来打。到时候,干他一票!”
“若干成了,此后荷兰兵若少了,便不敢出城围剿。多了,又恐巴城守不住,只能是在城中固守。如此,咱们便可主动与荷兰人谈。”
科班出身的一说话,顿时竟惊住了这些草莽人物。
虽然只是个简单到威海军校入门级别的造反战术。反围剿先灭其一部,使之若攻便要大军出动、兵若不足便不得不固守城池、以待援兵抵达充实兵力再出城的入门级别的战法,却也让黄班连连点头,赞道:“这位兄弟倒是好手段!对!就这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