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高悬,万里无云。
距陆家堡西北三里多地,林木掩映间,有一座青砖灰瓦的宅院。再往西去,就是延绵起伏的秦岭余脉。
在前院的空地上,六名身着劲装的少年或者呼喝出拳,或者抛接石锁,练得是大汗淋漓,顶门上热气蒸腾。自从经历过残酷的生死搏杀,亲眼见识过一流高手的可怖,众少年的心境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人咬紧牙关拼命修炼,只为有朝一日扬眉吐气,再不要沦落为可怜的棋子。因此,程通的管教训导出奇顺利,得以不折不扣的执行下去。尤其是叶白宇,对武道修行近乎狂热,进境之快一日千里,实力之强隐为众人之首。与之相反,傅惊涛的修为进展依旧缓慢,和其他人的差距越来越大。程通起初还莫名所以,后来才晓得他天生经脉受损的内情,长叹一声便听之任之了。
傅惊涛却不肯听天由命。既然内力增长不易,他便侧重习练外门功夫,锤炼筋骨,打熬气力,又让陆天富开出方子,每日用药汁浸泡四肢躯干,骨骼筋肉愈发强健起来。如今百十来斤的石锁在他手上翻飞如燕,丝毫不显勉强。
程通手持竹鞭左右巡视,稍有不对便是刷的一鞭抽下去,被打者简直痛不欲生。在众少年的心目中,这位冷面师伯俨然是阎罗王一般的存在,无人敢喊痛叫累,所有委屈疲惫只能和着血汗往下咽。
忽听蹄声得得,由远及近。不等众少年有所反应,程通冷冷道:“收敛心神,专心练功!”众少年心底一凛,本能地齐声喊道:“是!”
来骑直至大门外停下,跟着便听咿呀一声,门轴转动,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当先者四十余岁,身材修长,颌下三缕长须,风采过人,斜背着一个巨大的红色酒葫芦,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一股飘逸洒脱的气质。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位俊秀白皙的青衣少年,发黑如墨,双唇极薄,眼眸中透出一丝丝倔强和冷傲,仿佛一只竖起了硬毛的刺猬,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程通束手而立,冷冷道:“费师弟,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那中年男子正是远行多日的费成田,脸上掠过几分尴尬,讪讪笑道:“程师兄,你怎会在这里?”目光轻轻一转,落到正勤练不缀的众弟子身上,不禁惊咦道:“咦,你们这帮小子脱胎换骨了!”
程通淡淡道:“我奉掌门之令,在你外出期间代为管教你名下弟子,你没有什么意见吧?”
费成田哈哈笑道:“师兄的武功见识胜我十倍,能屈尊指点这几个顽劣小子,是他们前世修来的福气,求之不得呀。”
程通盯着他看了半响,叹道:“费师弟,咱们当年同时入门修行,谁不清楚谁的底细?你可是昔日赫赫有名的‘轩辕十杰’,单论根骨资质,我还比你稍逊一筹。若不是你自我放逐,借美色醇酒之名游戏人间,凌云峰上岂能没有你一席之地!”
众少年闻言大讶,原来这看似稀松平常、好逸恶劳的师父,竟还有如此耀眼的过去!那他为什么不肯用心教导弟子?为什么要故意掩盖自己的一身光芒?
费成田挠头道:“所谓好汉不提当年勇。我的身子骨早被烈酒浸透了,如今若比武切磋,那是远远不如师兄了。”
程通摇摇头,道:“费师弟,你以为僻居野外、逍遥快活便可置身于事外吗?掌门让我转告你,明年内门弟子考核时,他会亲自过问你六位弟子的武功进展。如果他们的表现差强人意,那么你今后不得踏入凌云峰半步!”
费成田不自觉地握紧双拳,眼中冷芒电闪:“掌门当真这么说的?”
程通沉声道:“如有半字虚言,我天打五雷轰。”
费成田苦笑道:“掌门忽然关心我这几位劣徒,究竟是因为什么?”
程通反问道:“前段时间传得沸沸扬扬的虎牙谷之战,难道你没有听说吗?”
费成田道:“江湖传闻为夺取佛门宝典,各方邪魔联手伏击了云中侯一行,谁知却惊动了掌门,结果掌门一剑惊退群魔,救了云中侯的性命。这等惊天动地的江湖大战,与他们有何关系?这帮小子若牵涉其中,肯定会被人家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程通笑道:“费师弟,枉你身为人师,却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徒弟。正是因为他们临危不乱,智勇双全,敢作敢为,掌门才动了爱才之心呀。”随即把当日的经过简要说了一遍,有意强调了姜烈和巴桑法王的冲突。
费成田脸上阴晴不定,听罢长长叹息一声,事涉巴桑法王及云中侯两大强者,姜烈不可能说过便忘,明年的考验是逃避不了了。正如他清楚姜烈说一不二的性格,姜烈同样了解他的为人喜好,这一招恰好击中他的命门。如果此生不得重回山门,对他而言比死更难受。缓缓道:“请师兄回禀掌门,我会倾尽全力,必不负掌门厚望!”
程通道:“好!掌门和我会拭目以待的。希望你记住,不管私人恩怨如何,我们当以轩辕门的基业为重!”顿了一顿,又道:“既然你这做师父的元神复位,就不用我多管闲事瞎操心了,总算可以回去交差了。等明年大比之时,你我再会吧。”
费成田愕然道:“莫非师兄你要即刻起程不成?你劳心尽力的替我授艺,总得让师弟摆上一桌酒席聊表谢意罢。”
程通摇头道:“算算日子,我儿媳即将临盆了,如今我归心似箭,哪有兴趣陪你喝酒?如果这次生个大胖孙子,我程家才算后继有人。”
费成田笑道:“几年未见,子华侄儿都要当爹了。恭喜,恭喜!到时别忘了通知师弟一声,一份贺礼是免不了的。”说罢招呼黄旭等人过来,板着脸道:“都给我跪下!”
众少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噗通、噗通屈膝跪倒,心道莫非是程师伯恶人先告状,引得师父大为不快?黄旭硬着头皮问道:“师父,弟子们做错了什么吗?请您明示。”
费成田道:“程师伯因家中急事,不得不赶回凌云峰去。你们受了他的授艺大恩,临别之际不应该表示感谢吗?”
“什么?!”众少年喜动眉梢,人人均有逃出生天的感觉。但回想起这段时间来的点点滴滴,以及自己所取得的进步,竟然眼角发酸,莫名地升起一种依恋和不舍。如果没有程通的日夜督促,没有他的传道解惑,没有他的严格要求,他们岂能初窥武学门径?要知道程通乃轩辕门十大高手之一,等闲不会亲自出手教导晚辈,更何况是去指点记名弟子!众少年能有这番机遇,不知令多少同门艳羡欲死。
程通道:“瞧你们的模样,是不是嫌我走得太慢呀?”
“不是!弟子多谢师伯!”众少年热泪盈眶,诚心正意的咚咚咚连叩三个响头,额头都隐隐现出血痕。
程通微微动容,张嘴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仰天大笑三声,甩袖而去。
待众少年站起身来,费成田指着那青衣少年道:“他是我老友之子,姓罗名飞,从今天起就是你们的七师弟了。你们做师兄的平时要多关照关照他,不要以大欺小,更不许变着法捉弄人,听到了吗?”
“七师弟?”众少年好奇地打量着罗飞。乔鑫笑嘻嘻地道:“小师弟是哪里人?不知最擅长什么武功?我是你五师兄,以后咱们俩多亲近亲近,有好吃好玩的不会忘了你。”
罗飞眼白一翻,冷冷道:“我是哪的人和你有关系吗?你一个从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子,少跟我套近乎。”
乔鑫一愣,满脸通红。黄旭等人尽皆大怒,岂能眼睁睁看着兄弟受辱?傅惊涛怒道:“臭小子,你开口伤人,目无尊长,难道你父母没教过你礼节吗?”苏靖冷笑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罗飞眼眶一红,尖叫道:“你们人多势众,合起伙来欺负我是不是?哼,想做我的师兄就先打赢我,否则免谈!”
叶白宇冷冷道:“打就打,谁怕谁!”
“住手!”费成田气得吹胡子瞪眼,厉声道:“你们翅膀硬了,想造反不成?我还没死呢,你们几个就喊打喊杀窝里斗?你们告诉我,什么叫同门手足,亲如兄弟?”
原本剑拔弩张的众少年低垂脑袋,不敢吱声。
费成田余怒难消,沉声道:“罗飞,这件事首先是你不对。你初来乍到,小鑫好意关心你问候你,你不领情便罢了,又为何要语出不敬,挑起矛盾?虽然你们年龄相差无几,但入门有先有后,一样要讲长幼尊卑,不可乱了规矩。”
罗飞毫不示弱地瞪着费成田,道:“我本来就不想拜你为师,更不想来这苦寒之地受苦受累,是你们逼我的!如果你看我不顺眼,那就别管我了,让我走!”
费成田怒极反笑:“罗飞,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旦你被轩辕门除名,江湖虽大,可再没有你立锥之地。”
罗飞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还怕你吓唬不成?!轩辕门容不下我,难道我不能去蜀山剑派吗?大宋容不下我,难道我不会去南唐、契丹吗?天高海阔,我不信找不到一处栖身之地!”
费成田缓缓道:“不错,你可以一走了之,任性而为。但是你娘怎么办?你考虑过她的感受吗?”
罗飞身躯一震,脸上的血色褪尽,晶莹的泪水在眼珠里滚来滚去,分明有满腹的委屈酸楚。他紧咬下唇,强忍着不让泪水滑落,恨恨道:“算你狠!不过想让我赔礼道歉,门都没有!”说着转身冲进大厅内,乒乒乓乓乱踢一气。
众少年面面相觑,这小师弟动不动便泪水涟涟,也太脆弱了罢?傅惊涛不屑地低声道:“真不像个爷们!”黄旭摇头道:“幸好他晚来几天,不然被程师伯抽上一鞭子的话,那还用活吗?”
费成田对罗飞的倔强个性亦是无计可施,端起师父的架子斥道:“不要胡说八道!你们做师兄的,怎么可以如此评价师弟?罗飞千里迢迢来到咱西北,水土不服,思乡心切,发点小脾气情有可原。傅惊涛,换做是你独赴吐蕃雪原,三五年内见不着父母亲人,你会怎么样?”
傅惊涛挠头道:“不管如何难过,我才不会哭得稀里哗啦的。”越说声音越小,分明底气不足。
费成田冷哼一声,道:“我临走之前是怎么交待你们的?不管是打猎游玩都好,唯有一条,绝不许卷入任何江湖纷争。可是你们把我的话当做耳边风,贸然搅进天竺古经的风波巨浪中,得罪了各路**凶徒,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好在掌门未雨绸缪,派了程师兄坐镇守护,令暗处窥伺的魔头知难而退,否则你们几个焉有命在?人家要取你们的性命,就如杀鸡宰羊般容易!”
众少年如梦初醒——原来程通屈身于此传授武艺,背后另有深意。苏靖喃喃道:“难怪程师伯常半夜出门巡视,林子里的鸟兽也安静了许多。”
费成田道:“**行事最重面子,睚眦必报,甚至不惜铤而走险。你们坏了人家的好事却能活到现在,其实最该感谢的当属巴桑法王。若不是他逼得掌门当众表态,谁会在意你们的死活?要知道在轩辕门中,资质胜过你们的不下八百人!”姜烈见过的习武天才数不胜数,如果不是碍于面子,哪里会特意照拂区区几个记名弟子。
众少年想到凶险可怕之处,无不汗流浃背,垂首道:“师父,我们错了。”
费成田一字字道:“所以,你们只有变得足够强大,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才能真正获得门派的扶持。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你们知道该怎么做吧?”
“知道!”
众少年握紧双拳,轰然答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