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朦朦亮,马贼们收束整齐,按秩序上马西行。他们都接到马钩子的命令,刻意压制了速度,以免群马疾驰时弄出震天声响,暴露行踪。既然宋军在铁木堡部署了兵力,谁知道还会不会另伏奇兵?唯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方有希望突破宋军的封锁。傅惊涛手忙脚乱地坠在最末尾,不至于被甩开太远,赵半刀自然寸步不离左右。
大约一个时辰后,马贼们终于汇合一处。所有人马都藏身于隐秘的山谷中,不准大声喧哗,亦不准生火御寒。若是登上山谷顶端眺望,隐隐可见前方山路上横亘一座石堡,墙头飘扬着几面宋军旗帜,周围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正是返程的必经之地——铁木堡。马贼们心知必有一场恶战,纷纷调整弓弦、擦拭钢刀、整理马鞍、披挂皮甲,紧张的气氛悄然弥漫。
鲁忽图等三人正站在一起商议,待马钩子、胡老四走近,相互点头示意——尽管恨不得一刀捅死对方,但为了攻克前方的险关,暂时仍须齐心协力。鲁忽图沉声道:“马老三,平时你的鬼点子最多,能否破开铁木堡就看你的了。”马钩子皱眉道:“宋军为何忽然进驻铁木堡?是不是专门来堵我们后路的?”鲁忽图挠头道:“天晓得宋军为何看上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苏格勒尔道:“当初我们顺利通过边境,全赖是宫六疏通了关系,说不定这回也是他动的手脚!这混蛋连丁老大都敢杀,再多杀我们几个算什么?!”一提起宫六,众人怒上心头,忍不住破口大骂。正是此人以重金厚利相诱,使得黑旋风冒险深入宋境,结果元气大伤,连丁黑豹都死在了他手里。
发泄完怒火,回到正题。马钩子清了清嗓子问道:“铁木堡内的宋军有多少人?是谁领军?城头的防守器具如何?破损的堡墙修复没有?附近还有没有其他宋军驻扎?”沙陀面无表情道:“看旗号人数,对方应是隶属于武都军,刀枪兵约三十人,弓手约五六十人。他们刚刚进驻铁木堡,仅来得及加固了堡门,其他的守城器具尚未打造。离这里最近的另一股宋军,在西北二十里外的寒风堡驻扎,不会超过百人。”马钩子道:“武都军乃禁军精锐,甲胄齐整,军械精良,加之据险而守,决不能等闲视之。偏偏前方地势狭窄,我们每次仅能投入一小部分人马冲锋,无法发挥人数的优势。如果陷入僵持苦战的局面,弟兄们至少要死伤过半!所以,强攻乃是下策,还是智取为上。”鲁忽图一拍大腿,道:“对啊!要不是想着死了不少弟兄,剩下的人不能再死了,我早带人进攻了,何必等你?怎么样,你想到什么法子没有?”马钩子笑了笑,斜眯苏格勒尔道:“老狼最擅长偷城,难道竟束手无策吗?”苏格勒尔冷冷道:“要想骗过宋军,非汉人出面不可,我的手下均不适合。”眼下宋军对于西域胡人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绝不会轻易上当受骗,唯有同出一源的汉人,才能让他们放松警惕。马钩子和胡老四相视一眼,情知是推脱不了了,缓缓道:“骗开堡门很简单,只要多准备些金银珠宝就行了。但若想夺下铁木堡,须得大伙儿齐心搏命。谁若是光吆喝不出力,我马钩子做鬼也饶不了他!”鲁忽图拍着胸口道:“钩子你尽管发话,我们都听你的!”马钩子道:“好!”
当下不再废话,沙陀先带五名神箭手,沿山脊攀爬潜行,自上方逼近铁木堡,以便在关键时刻提供支援。马钩子自己挑选了十多名相貌平平但够狠够猛的手下,褪去皮甲,怀藏短刃,装扮成一支偷运货物的商队,负责去骗开堡门。而鲁忽图亲率精锐铁骑到半路埋伏,一旦接到破门的信号,立即发起冲锋。其他人暂时原地不动,做好狙击宋军援兵的准备。
临出发之前,马钩子把赵半刀叫去单独交代了几句,便领着伪装好的马队不急不缓地走向铁木堡。
傅惊涛见大多数马贼凛然备战,唯独有一片黑衣黑甲的马贼神态轻松,或坐或躺,浑然不把即将爆发的战事放在心上。偏偏从外表上看,这些人无论是装备、气势、体格都是佼佼者。待赵半刀回转,忍不住问道:“赵叔,那些黑衣汉子不用出战吗?他们不当前锋岂不是太可惜了?”赵半刀道:“他们号称‘黑风营’,直接听命于丁老大,吃得最好,拿得最多,战力亦是最强,通常不到决胜时刻不会出动。如今丁老大死了,谁能指挥得动他们?平常做苦力的,干脏活的,拿命去填坑的,都是我们这种命贱如狗的小卒。”傅惊涛奇道:“原来马贼里面也分三六九等呀!”赵半刀冷笑道:“世道如此,有啥好稀奇的?这世上有不分高低贵贱的地方吗?”傅惊涛嘴唇动了动,终哑口无言。
又过了许久,众人正感焦躁的时候,忽听远处惊起一阵呐喊,跟着蹄声轰响,大地颤动,喊杀声愈发激烈昂扬。马贼们竖起耳朵倾听动静,恨不能在场出一把力。
半响,在高处负责瞭望的马贼忽然跃起,挥手大叫道:“三当家攻进堡门了!成了!”山谷内顿时欢声雷动,如释重负的马贼们赶紧翻身上马,排成长龙朝西奔去。
奔行期间,厮杀声逐渐平息,偶有利箭破空尖啸。等众马贼来到铁木堡前,战斗已经结束,堡门附近血流成河,到处是残兵断刃,堆积着一摞摞血肉模糊的尸体,有的根本分不出人形了。高墙上倒卧着不少宋军弓手,要害处插有羽箭,分明是被沙陀等射杀当场。透过洞开的大门望进去,浑身是血的马钩子坐在地上,正让手下帮忙包扎伤口,口中骂骂咧咧的。另有部分马贼四处忙碌,把宋兵的甲胄兵器收拢起来,准备统统运走。
大队马贼瞧着耸立的石堡,以及眼前血腥酷烈的场面,均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默默穿过大门。当经过马钩子身畔时,连自视甚高的黑风营马贼,或多或少都向他投以敬佩的眼神。
傅惊涛是最后一个通过石堡的,瞧见宋兵们光溜溜的尸体,心情沉重而复杂。他当然知道是父亲说动了宋军将领,出兵合围,力图把黑旋风狙杀于境内。可惜事与愿违,匆匆驻防的宋军反被马贼歼灭,**彻底落空,亦浇灭了自己回家的一线希望。想到很长一段时间将被困贼窝,与家人隔绝音信,又是郁闷又是无奈。
马贼们搜刮干净后,一把火烧掉铁木堡,让追兵徒呼奈何。再往西去,地势开始变得平缓,崇山峻岭逐渐被甩在脑后。又紧赶慢赶走了三日,终于离开了大宋边境,进入吐蕃王朝的势力范围。
回到熟悉的戈壁草原,马贼们如鱼归江湖,尽情的撒野奔驰。只是苦了骑术不精的傅惊涛,双腿内侧被磨得皮开肉绽,周身酸痛,每日简直是在忍受酷刑折磨。夜晚宿营时,他多次尝试疏通经脉,却遗憾的均告失败。有三处大穴竟被某种阴寒的真气锁死,不论他如何努力冲击都无法冲破封锁。而恢复不了内力,根本别想逃离黑旋风,只能随波逐流,听天由命了。
马贼们晓行夜宿,尽朝人烟荒芜处奔行,忽北忽南,有时又故意兜出大大的圈子,十分谨慎小心。如是行进多日,这一天穿过一片怪石密布的戈壁滩,进入了起伏的山丘地带,整个队伍的气氛登时一变,人人脸上涌现出兴奋喜悦。
赵半刀举目远眺,喃喃道:“终于回来了!”傅惊涛已和他厮混熟了,笑着接口道:“赵叔,前头就是黑鹰岭吗?你想婶子了吧?”赵半刀笑骂道:“小兔崽子毛都没长齐呢,你见过光身子的女人啥样吗?”傅惊涛红着脸摇摇头道:“没见过!”赵半刀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道:“不要紧!这回战死的弟兄太多了,他们留下的女人按规矩要重新分派,届时肥的瘦的高的矮的随你挑!”傅惊涛骇了一跳,吃吃道:“赵叔,黑旋风怎么还有如此荒唐的规矩?她们刚死了了自家男人,正是伤心悲痛的时候,你们怎能马上强迫人家改嫁?”赵半刀奇怪地望了他一眼,道:“你当这里是中原吗?马贼抢来的女人,有谁是明媒正娶的?又怎会扯上改嫁的问题?在黑鹰岭,女人就是用来暖被窝,生孩子,洗衣做饭的,每隔几年换一换,绝没有白头偕老一说。”傅惊涛愣了一愣,失声道:“那她们不就是女奴吗?”赵半刀点头道:“正是!我们是天,她们是地,哪里轮到她们说个‘不’字?何况对于女奴而言,不管主人是谁都一样。”声音顿了一顿,补充道:“除了那母夜叉!”
忽见前方尘土飞扬,一队人马疾驰而来,离着老远便发出尖利的哨音。马贼的队伍一阵骚动,有人欢呼道:“云霞珠来了!”“是云霞珠!”过了片刻,对方的身影面容逐渐清晰,赫然是二十余位面带稚气的少年!最前方领头的,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吐蕃少女,她容貌俏丽,黑发浓眉,目如流星,胯下一匹火红色的骏马,整个人洋溢着蓬勃的野性活力。在她身后的少男少女们胡汉混杂,个个背弓挂刀,小小年纪已有了狼一般的凶悍狂野。
那少女驰到近前,表情明显变得错愕,勒紧缰绳往回一带,枣红马一个漂亮的大回旋,改为和大队马贼行进方向一致,大声叫道:“鲁忽图叔叔,大当家去哪里了?”
鲁忽图驱马而出,叹道:“云霞珠,大当家被杀身亡,已埋葬在大宋境内的一处无名山谷里,再也回不来了!”
云霞珠娇躯一颤,失声道:“什么?大当家死了?!”望见鲁忽图沉重的神情,心知他不是在开玩笑,眼眶一红,泪水夺眶而出。
“大当家是怎么死的?!”“大当家战无不胜,谁又能杀得了他?”众少年闻言无比震撼,纷纷打听丁黑豹战死的经过。他们随即发现队伍中少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分明是黑旋风此行遭受了重大挫折,死伤甚众。少年们激动喜悦之情一扫而空,变得垂头丧气无精打采。
傅惊涛远远打量着这群奇怪的少年,问道:“赵叔,他们是什么人?”赵半刀解释道:“云霞珠乃母夜叉的侄女,算是丁老大的半个女儿吧!至于其他少年郎,一半是孤儿,另一半是老兄弟们留下的种。日后当他们长大成人了,自然便会加入黑旋风。”傅惊涛点了点头,低声问道:“那母夜叉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的侄女长得如此秀丽,她不会是丑八怪吧?”赵半刀叮嘱道:“等回到黑鹰岭,‘母夜叉’的绰号你千万别说漏了嘴!不然,轻则一顿皮鞭,重则打断手脚喂狼吃。”傅惊涛咋舌道:“那女人这么厉害?!”赵半刀正色道:“论武力,她和马三爷不相上下。论人马,她手下有近两百无法无天的少年!论财力,她掌控着我们抢来的大半金银珠宝。你说她厉害不?”傅惊涛恍然道:“她定是黑旋风的管家婆!”赵半刀道:“不止如此,黑鹰岭原是她爹经营多年的地盘。丁老大能威震西北,全靠她爹留下了一副好家底。”傅惊涛吐舌道:“既然丁老大已死,黑旋风今后岂不是轮到她当家作主?”赵半刀道:“屁话!一个女人怎能骑到爷们头上拉屎?!谁会真心服从她的命令?按规矩,新的大当家必定从现有的五位首领中推选上位。”傅惊涛道:“那怎么推选呢?”赵半刀眼睛微眯,陡然射出冰冷锐利的杀气,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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