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子健的直觉很准确,他确实掉到老钟和老牛挖的坑里去了。
伟华在与y公司的竞争中丢了几个标,每一次y公司的最后一轮报价都是不多不少,刚刚好可以在报价的评分中赢定伟华。地区部管理层认定不是巧合,而是有内鬼泄了底牌,他们慢慢地将怀疑对象锁定在了曾子健身上。
老钟打给老牛的电话,正是他们精心的设计,一来试试曾子健,再来如果曾子健真是内鬼,那就将计就计,让他报个假消息给y公司,把y公司也带到坑里去。
但他们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实一切。曾子健心思慎密,从来不会留下不该留下的邮件、短信等文字记录,他每次交易都是约张旺见面,或者用最简洁的电话来通知。老牛申请了公司信息安全办公室悄悄地通过网络来审计曾子健的办公电脑,却发现他的电脑异常干净,甚至从来没有外发过一封私人邮件。
曾子健一切如常,完全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的样子,当伟华在st电信独家中标的消息正式传至开罗,他在人前激动、欢呼,真诚又不过火,令老牛几乎要认为一切真的只是巧合。
老牛约曾子健单独去了“四季酒店”里那家港式餐厅喝午茶。
他俩聊着,曾子健主动提到了st电信的项目:“牛总,st电信这一把独家中标,我们算是在苏丹奠定格局了!我还担心y公司又会来个跳水价了。”
老牛盯着他:“我们在最后一天两次决定降报价,一是一定要拿下这个项目,二是怕出鬼啊!”
曾子健给老牛的杯子里添了茶,赞美到:“领导英明。”
老牛问:“你老婆什么时候预产期?”
“3月20日。”
“那没几个月了啊!再不回去后面坐飞机会不会有问题?这样吧,我安排你回国出个差,顺便把你老婆送回去。”
“谢谢牛总,不过,我们打算不回去了,就在开罗生。”
“就在开罗生?搞得掂吗?”
“没问题的,我们已经约了很好的产科医生。她爸妈计划过来过春节,然后在这边住一段时间,照顾她。”
“你总是出人意料啊!”老牛感慨,问到:“子健,你是哪一年来中东北非的?”
曾子健答到:“2003年初,快要四年了。”
老牛心里其实清楚答案,他说:“你也差不多可以算我们第一拨来中东北非打拼的拓荒者了,战功赫赫,不容易。机关有个岗位,我觉得机会不错,要不把你调回去吧!”
曾子健没有问一句是什么岗位,他夹起一个虾饺,咬了一口,似乎在犹豫,却又是笃定地说:“谢谢领导。我这段时间考虑了很久,决定了明年初离职,本来是计划过两天再跟你汇报的。”
老牛又出乎意料了。领导们一方面几乎认定了曾子健有问题,另一方面却找不到他一丝破绽,本来计划先把他调回深圳,一方面是让他远离中东北非的竞争环境,另一方面是在国内的环境中想办法继续调查。没想到他主动提出了离职。
老牛脑子转得也快,心里想:“他要真离职了倒是扫除了隐患,但他要真是内鬼,就这么让他给跑了?”
他故作惋惜状:“离职?你干得好好的离职干什么?”
曾子健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领导,我考虑很久了,在伟华终究是一颗螺丝钉,我们有自己的独特价值吗?好像有,突破一个客户,打下一个项目的时候觉得自己很重要,又好像没有,我们谁是不可或缺的?很多人自我感觉很好,以为自己在公司的成功全是个人的能力,忽视了伟华这个大平台的能力。等有一天我们老了,冲不动了,这个大平台毫不犹豫抛弃我们的时候,你就会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公司有大把嗷嗷叫的年轻人可以取代你。我想趁着年轻,出去做些自己的事情,做不可或缺的自己。”
老牛问:“你打算出去做什么?”
曾子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判定自己中了圈套之后就决定赶紧逃。虽然自信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他是内鬼,但是夜长梦多,万一自己算错了哪一着呢?甚至,万一百密一疏留下了什么自己没想到的证据,哪天被公司弄回国,直接给报警拘了呢?
他说:“牛总,我的劳动合同明年3月底到期,最晚等到合同到期就不续签了。我老婆现在的情况我也不放心离开,能不能就在埃及把离职手续办完?流程要怎么走?我想先休息一段时间,陪老婆在开罗生娃。”
老牛叹道:“你如果一心一意地在伟华踏踏实实地干,前途和钱途都不会差,
何必自毁前程呢?”
曾子健平静地说:“领导,人各有志,各安天命。”
st电信项目背后的故事隐秘在几个人的范围里,没有传至街头巷尾,钱旦并不知道曾子健的事情。他听到伟华独家中标的消息之后兴冲冲地打电话向陈永生、曹松祝贺。他打完电话一回头,赫然发现本地员工巴哈正站在他身后。
巴哈是2005年和阿马尔一批加入伟华的埃及人,二十多岁,平素言谈举止总透着机灵,此刻一脸忧伤。钱旦有些奇怪:“你怎么了?今天怎么没有去es电信的项目现场?”
巴哈说:“n,我们能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吗?”
钱旦站起来,跟着他走到了角落的那间会议室。
会议室里面没有人,钱旦找了张椅子坐下,巴哈小心地把门关上,坐在钱旦对面。
钱旦纳闷地望着他:“so?”
巴哈说:“n,我很遗憾,我们全家要移民去澳大利亚了,我必须离职,跟他们走。”
钱旦觉得很突然,在他的心里巴哈比阿马尔逊色不少,但老莫正天天点着伟华在工程现场的人数了,他问:“你计划什么时候去澳大利亚?”
“下个月,所以我会马上申请离职。”
“这么快?之前从来没有听你提过要走?”
“是我父母的决定,我之前不想去,但终于向他们妥协了”,巴哈满脸写着诚挚:“n,我很喜欢伟华,我去了澳大利亚之后想去找伟华驻澳大利亚的代表处求职,所以,你能否为我写一封推荐信?”
钱旦认了真,晚上在宿舍一边看“fashiontv”频道的维密模特,一边止不住想怎样才能为巴哈写一封好推荐信?
没过几天,林汉和王海涛晚上从es电信回到办公室,一见到钱旦就嚷嚷开了:“老大,你知道巴哈去哪里了吗?他根本就不是要移民澳大利亚,他是被老莫挖去es电信做甲方了。”
钱旦觉得不可思议:“真的假的?”
林汉言之凿凿:“真的,我今天在客户的办公区看到一个座位上都贴出巴哈的名字了,我认识他的杯子,放在桌上。然后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还是爱埃及,不去澳大利亚了。”
王海涛说:“鬼澳大利亚,肯定根本就没有那回事。难怪老莫前段时间鬼鬼祟祟地找本地员工聊天,我终于知道他在干什么了,在撬我们的墙角了!”
这个行业跳槽本是平常事,脚踏两只船也罢了,巴哈竟编出个如此生动的故事,并且,这个故事是一定会太快被拆穿的,他只是为了离开时委婉一些吗?这算埃及式的含蓄吗?
受到愚弄的钱旦又好气又好笑,他悻悻然说:“我正在一本正经想怎么帮他写推荐信,幸好这几天忙,还没来得及写,被他严重调戏了一把!老莫也真是个野路子,从来没听说过甲方在工程期间就挖乙方投入在项目中的人,真td的傻逼!”
林汉说:“他们刚来埃及,急着招兵买马,和我们对接的计费系统不是爱立信的吗?我今天和爱立信的项目经理聊,他从我们这里挖了巴哈,还从爱立信那边挖了一个做计费的工程师,就地取材,解决他自己的组队问题。爱立信的人也烦死他了。”
“我们要盯紧其他几个人啊!尤其哈桑,现在项目中的本地熟手就他了,别再被老莫挖走了。”
“那应该不会了吧?他继续这样搞我们就罢工!”
“罢工?你敢吗?我不敢,防火防盗防偷人,我们管好自己的人吧!”
确实,伟华公司的核心价值观第一条就是“以客户为中心”,尽管“以客户为中心”的内涵并不肤浅,但伟华的文化中完全没有对客户翻脸的基因。
同样被老莫火线挖走一个人的爱立信迅速地用高薪把哈桑挖走了。es电信集团在埃及的新牌照项目带动了此地电信运营商的军备竞赛,也把电信人才市场搅得风生水起。伟华在此地的人才争夺中并不是强势的那一方。
所幸经过两年悉心建设,伟华的海外服务资源已经具备了一定的弹性。钱旦赶紧向深圳总部呼唤炮火,一名新的中方工程师会在春节前赶到埃及常驻,他又紧急从利比亚、突尼斯、沙特各调配了一名本地员工,预计在元旦后出差到埃及来支持项目。
2007年1月1日,钱旦的32岁生日,他去了老莫办公室。
老莫正舒展在他的大班椅里,一见到钱旦他先发制人:“你们人手又不够了,今天才四个人在机房。”
钱旦轻描淡写地说:“项目进度
正常,四个人足够了。”
老莫把两只手往桌上一拍,坐直了:“项目进度暂时可以认为是亮绿灯的,但是你们员工的身体亮红灯了,大家天天加班,王海涛都累病了,你们不尊重人权。”
头一天王海涛的确因为身体不适被扶出了机房,但这不恰是老莫给整出来的事情吗?伟华损失了两名熟手之后,他更是天天蹲守在机房监工,连大家中午出去吃个午餐都要讲啰嗦。现在居然把这笔账全反过来算在了伟华头上,连“人权”的大旗都搬了出来。
钱旦反诘:“我们本来有更多的人手,但一个人现在变成了你的工程师,一个人变成了爱立信的工程师,你能不能帮助我把队伍稳定住?”
老莫慢条斯理地说:“员工离开伟华是你自己要解决的问题,你们的薪水低,工作累,你应该为他们争取更好的薪水,还应该赶紧求助,走了多少人补充多少人过来。”
他接着讲了自己真实的关切,当然不是“人权”:“你们这几个人很努力,王海涛很优秀,但是这么干下去累倒了怎么办?那接下来还不是没人干活了?我的项目就会亮红灯了。你们得再准备一组人,两组人轮流干,二十四小时轮流干。”
老莫理直气壮的一番话讲得钱旦简直无力反驳,他满怀郁闷而不失礼貌地告辞了。
那个冬天最大的意外是钱旦的领导老韩突然“下课”了。
从前的伟华只是单纯设备供应商,只负责电信设备的安装、维护,从2006年开始海外像埃及es项目这样的“交钥匙”大项目此起彼伏。此类项目往往是电信运营商从政府获取到新的运营牌照之后开始建设一张全新无线通信网络,设备厂商不仅要提供设备,还要负责包括土建、铁塔、光缆等在内的相关基础设施的建设。“交钥匙”大项目给伟华带来了动辄上亿美元的合同订货,对奠定市场格局亦是影响深远,但是空前复杂的交付给公司带来了极大压力,中东北非恰是“交钥匙”项目的主战场,整个技术服务团队的压力巨大。在埃及,尽管钱旦他们的软件产品的项目进度是亮绿灯的,但es项目从总体来看困难重重,尤其是无线通信基站的建站进度不如人意。
伟华公司的老板一年四季总在全世界飞来飞去,这个冬天他去了在阿联酋的es电信集团总部拜访客户高层,客户老大对埃及es项目的交付颇多抱怨。老板见了客户之后回到酒店,立即召集地区部总裁、副总裁们开会。
会议开到一半,大家正在倾听老板训话,负责销售的副总裁见到临时安排的会议室里没有水,他戳戳更靠近门口的老韩:“你去给老板倒杯水吧。”
老韩见老头激动地讲了半个多小时,喉咙有些嘶哑,就起身出门去找水。没有料到他甫一出门,老板就开始训斥项目交付存在的问题,一拍桌子:“你们谁是负责项目交付的?技术服务的主管是谁?”
销售副总裁小心翼翼地说:“他出去找水去了。”
老韩在门外花了些时间才找到个饮水机和杯子,倒了两杯水,小心翼翼地端着走了进来,轻轻放在老板的桌子上。
老板勃然大怒:“你工作干不好,不老老实实在这里讨论业务,只知道端茶送水拍马屁?我要你们把脸对着客户,把屁股对着领导,你为什么不听?”
第二天早上,老韩在酒店自助餐厅遇见老板,他脸上挤出笑容走过去问早,老板又怒了:“昨天刚骂了你,你怎么还能够嬉皮笑脸的?你一点压力都没有!”
他扭头问身旁的地区部总裁:“中东北非最艰苦的代表处是哪里?”
地区部总裁答:“现在马里最艰苦。”
老板指着老韩:“你马上把他调到马里去常驻!到最前线去体会什么是把脸对着客户,屁股对着领导!”
老韩倒没有被流放至马里,他迅速地被贬去了伊拉克,接替老张做代表处的技术服务主管去了。
钱旦听到“一杯水引发的血案”之后唏嘘不已。
作为下属,他对老韩的成败得失无从置评,但他认为老韩的为人、工作作风一点问题都没有。老韩对工作充满了热情,脑袋里始终在琢磨如何达成业务目标,如何找到业务持续改进的方向,如何把业务计划有效落实。他作风泼辣又关注细节,不唯上,对下充分授权,最大限度地给了钱旦他们自由发挥的空间。尽管说“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钱旦仍是为老韩被“诛心”而暗自鸣不平。
钱旦在办公室与老韩的秘书玛蒂哈擦肩而过,玛蒂哈叫住了钱旦:“qian,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心不在焉地回答:“一切都好,你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过去你脸上总是有笑容,最近,你的笑容不见了。”
钱旦一愣,既没有想到在埃及同事眼里他的标签是笑容,也没有想到这个冬天自己忧形于色,连玛蒂哈都看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