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徒弟,别来无恙啊?”
来人正是行踪飘忽的一尘大师。当竹生在深夜里看到身穿白袍,手持楠木拂尘,白眉白须白头发但脸色红润的师父时,差点被他吓到了。
迦东迅速从木柱窜出,用手捂住她的嘴巴。
师徒俩偷偷摸摸潜入青松观,可不是要让观中人知道他们回来了。
“竹生,别的弟子都在睡觉,别喊出声。”迦东在她耳边低声说,脸上云淡风轻。
像今晚这样的事情,竹生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了。只要等她缓过神来,迦东就会放开手。
一尘朝前院走去,徒弟两人一前一后跟了过去。
竹生依稀看到山顶的房间有亮光,心想一净师叔估计还没入睡。
“师父,您怎么回来了?”
“小徒弟,为师特意回来看看你啊。”
“我才不信呢!”
一尘对三个徒弟的性格了如指掌。竹生这个女娃活泼开朗,但口不择言,说话直接。一尘觉得如果竹生不能管好自己的嘴巴,回到邺国以后必定会吃大亏。幸好一山教会了她棋盘博弈,从而让这个弟子练就了缜密的心思,很多时候,她能把握全局,看穿事物的本质。有了这样的认知,假以时日,她定能发现自己的不足并改正过来。
大弟子迦东为人温顺体贴且武艺超群,带在身边不仅能把他这副老骨头照顾得妥帖还能充当保镖,所以他每次出门都乐意带上迦东。二弟子秦山小的时候顽皮捣蛋,油腔滑舌,但心地善良注重情义,长大以后恐怕也是个桀骜不驯的男子,可惜他没能看着他长大。一尘从未放弃过寻找这个刚出生就被自己带回青松观中抚养的徒弟,秦山的失踪在一尘心中至今仍是一道难以痊愈的伤疤。
见竹生嘟着小嘴生闷气,迦东笑着上前劝道:“师妹,你别生气嘛。我和师父可是特意回来给你送曲谱的。”
“哼!师兄真会说话。我学会了,不也是要弹给师父听?”
竹生对于音律可谓无师自通,平常人花费了几天时间都没法看懂的古乐普,她只需扫一眼便了然于胸。
青松观住持一尘大师可是琴魔,自从一尘发现她的这个过人天赋后,就不停从外边给她搜罗乐普。每一次他都说是为了让小徒弟勤加练习,提升曲艺。而竹生不用猜都知道他这样热心,难道不是为了满足自己吗。
一尘大师从怀内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卷陈旧的牛皮书递给竹生,两师徒又说了好一会话后,一尘和迦东跳上墙头走了。明明是自己家,每次回来非要偷偷摸摸,竹生真是服了。作为长辈都这般不正经,这也就怪不得她这个小徒弟常常在观中做出一些别人无法理解的行为了。
回到房间,竹生对着又一次踢掉被子的明心摇了摇头。难怪每到冬天她就患病。谁又能抵挡得住寒气深夜入体?
月色之下,清柳姐姐一头乌黑的亮发吸引了竹生的视线。清柳长相标致,身材曼妙,据说多年前很多人为了能够一睹芳容,不惜倾家荡产。
可谁又能想到,清柳选择在风华正茂的年纪上山修道呢?从此红颜一去无知己,几许相思又能向谁倾诉?杨柳岸边垂柳青青,花意浓浓,唯独伊人别后,再无雅兴欣赏这般景致了。
轻轻地打开檀木盒子,里面躺着十数本陈旧的曲谱,不知情的人肯定会嫌弃它们全身上下不是长满斑点就是破败难辨。竹生把得来的牛皮卷放了进去,又摸了摸其中一卷竹简上的裂纹出了会神。
这满箱的曲谱是一尘大师的心爱之物,他曾经下令假如观中失火,他的弟子首要任务是保护好这个盒子不被烧毁。而他的弟子中,只有竹生常年留在观中,盒子里的曲谱大多只有竹生一人能看懂,于是他干脆把这个盒子托付给她了。据说这枚檀木盒子有着久远的历史,是青松观中的宝物,专门从天竺国运回,用来保存先祖留下的古经书的。一尘对曲谱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第二天一早,一净在石阶上碰到竹生,他问她师父昨晚是不是回来了。反正师叔发现了就是发现了,偷偷爬入青松观的人是师父又不是她自己,于是竹生说一尘回来后又走了。一净无奈的摇摇头,如果他昨晚听到院子的动静后跑出来留住师兄,那他是不是就不会又不见了踪影?
早饭过后,观中弟子陆续来到主殿做早课,清柳见竹生抱着瑶琴要走,便上前拦下,问她要去哪儿。竹生随便敷衍两句,趁院子没人匆匆溜了出门。
青松山周围有很多悬崖峭壁和参天古树,竹生在一处悬崖边的大石上放好瑶琴。大石旁边有两棵高大的松树,正好可以遮挡自东而来的阳光。此处远离上山的路,山花烂漫,应该不会被人随意干扰。更重要的是位于半山腰的这个地方,任凭她如何弹奏都不会惊动到山上的人。她满意地点点头,拿起牛皮曲谱细细研读。
屡屡琴音萦绕丛林,犹如松风凛凛,又似泉水淙淙,悠扬清澈。忽而琴音突变,繁音渐增,先如鸣泉飞溅,继而群卉争艳,百花齐放,美不胜收。
明明是同一曲谱上的音律,竟有如此迥异的风格,连竹生自己也有些惊讶。以为自己弹错了,她又抄起曲谱再次审视。这一次抚琴较前一次更为熟练,转折之音也不再突兀了。
“弹得好,弹得妙!”
突然一人在青松下拍手叫好,吓了竹生一跳。
“师叔!”竹生回过神来,发现那人正是多日不见的一山师叔,兴奋地叫道。
“你师父回来了?”
“还没呢!”
“那肯定是昨晚偷溜回来硬塞给你曲谱吧?”
“师叔英明!”
如果说一净给人的感觉是严肃刻板,一尘是慈眉善目的话,那一山就是中和了二人的性情,他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性情爽朗,青松观的弟子都很喜欢他。竹生拉着他坐在大石头上,一山瞧见地上摆着一个鼓鼓的布袋,捡了过来从里面摸出一块白面饼放进嘴里。
“师叔,你有这么饿吗?”竹生看到他狼吞虎咽的吃相,伸手给他舒缓背部。
“前两天我在歇脚的客栈里遇上一个棋艺高超的年轻人,跟他下了几盘棋后一抬头发现已经日上三竿了。担心误了行程,只能不停赶路,两天里可是颗粒未进呢,可把我尊贵的肚皮饿坏了。”
“误了行程?什么行程?”
“观里不是要收新弟子吗?”
“师叔,那你铁定误了。新弟子昨天已经行完礼啦!”竹生忽然想起一事,踌躇半饷还是说了出来。“师叔,你房间那盘棋我还没想到怎么下……”
“那不打紧,残局已经被人破啦。”一山笑眯眯地看着竹生。他想自己这趟远门可真是走对了。
那天一山在房间里摆下残局后便出了门,路上一直想着不知道竹生想出了什么破解之法,后来在回来的途中遇见一个年轻人手握一本书,里面正好有他给竹生留下的残局,于是围着人家看了半天。那人见他对书上的棋局如此痴迷,于是摆好棋局邀他前来对战。一山自然想不出来破解之法,只好如实相告。那人也不客气,手执黑子落入盘中,两人先后又下了几子,白子渐居下风,最后黑子扭转乾坤一举战胜了白子。
一山见此人棋艺精湛,问他师从何人。他说自小跟家父对弈,并无专门向谁拜过师。两人交流了一些心得后觉得技痒,于是转移到房间对弈了数局。直到有人前来叫门,二人仍余兴未尽。一山坚持说要走了,男子只好掏出怀内的残局棋书送给一山以作纪念。
“师叔,你不打算给我看那本书吗?”
一山听她这么一说,赶紧拆开包袱拿出用布帛包好的书籍。
“我们一起看,这样你就不会胜过我,我也不会输给你,我们还是棋艺相当。”
随着那本被一山吹嘘得过分的棋书一页一页呈现在竹生面前,她脸上的表情由期待到失望,最后她一脸无奈地转向一山。
“师叔,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书中除了残局仍是残局,除了被人翻动过的痕迹外,连一点点笔记都没有,更别说残局的破解之法了。
“或许书的作者只是想告诉我们他曾经遇到了这些残局呢。”
“对啊,我也曾经遇到过这些残局。并且全都不会破!”
本以为能够看到看到残局的破解之法,从而增广见闻提升棋艺的,没想到竟然被一本破书再一次提醒自己是个见识浅薄之人,想不生气都难。竹生收拾琴谱,背起瑶琴灰溜溜地往回走。一边走着一边还不忘骂一山师叔欺骗她。
一山也实在是无辜,他是真的以为这本书里记载着一众残局的破解之术的,哪里会想到打开看时竟是这样的结果?他的心情并不比竹生好多少,不过此书乃别人所赠,他自当好生保管,于是俯身拾回书本放入怀中,施展轻功跟上竹生。
竹生刚走了几步,发现装干粮的布袋比刚才拿下来时重了一些,于是解开来看。师叔刚才吃了她两个面饼,布袋里还剩两个,按理说两个面饼不可能是这种重量。于是她伸手摸进底部,翻动了两下,从袋里摸出了一把桃木梳,一支白玉簪。
“师叔!你放进来的?”竹生知道一山此时就在不远处,她手握两件小物品向询问。一山笑呵呵地让她收起来。
“我就只有这两件了,你可别让观里的弟子知道是我给的。”
“谢谢师叔!”
无论是一尘师父还是一山师叔,他们每次下山总会给竹生这个青松观里的俗家弟子带上一两件小东西,她的房间里有一个小小的木盒,里面摆满了女孩子的首饰。竹生在青松观中生活的十五年中,虽不像寻常人家的女子,能够时刻得到父母的关怀,却也一刻也不曾受过委屈。
一山正等着看她高兴的笑脸呢,可是竹生哇的一声蹲在地上抱头痛哭了起来,一切发生地如此突然,让人措手不及。
她要走了。
昨晚一尘回来跟她说了好些话,她都记得。
再过一段时间,大概是十来天或者最迟二十来天,等一尘从正门走进来的时候,便是竹生离开青松观的日子。他让她好好准备,他们此程的交通工具是马车和船只,但山路崎岖,下山的时候仍只能通过步行,所以他让竹生在离开前想清楚必须带走哪些东西。
她躺在床上想了半天,檀木盒子里装满了师父的宝贝,他肯定不会允许她带走的。桃花木盒的东西却全是她的宝贝,应该不会有人阻止她把它带走。另外她还要带上两套换洗的衣服,一套青松观女弟子衣衫用作纪念。昨晚她想这些的时候可是出奇的冷静,然而当她看到手中的桃木梳和白玉簪后,眼泪竟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竹生,你怎么哭了?”一山见竹生哭得稀里哗啦,心中一时伤感连说话都变得哽咽了。
“师父说要送我回家了。呜……”
“回家而已,又不是生离死别,你以后还能回来探望我们啊。用不着哭成这样,是不是?”
“师叔你哄人。秦山师兄下山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秦山”是一山大师最为忌讳的两个字,当年秦山就是被他在山下弄丢的。这么多年来,一尘为了爱徒失踪的事没少责备他。后来一尘在观中的时间越来越少,两人碰面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少,一山自然就不太听人提起秦山这个人了。可不提起并不代表能够忘记,一直以来,他心中的难过和内疚并不比一尘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