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着这名颇具警惕性,而时不时回首观望的黄门小使;江畋一路走出了通明门,穿过了安仁门的内墙下;又经过了甲仗库、(外)中书省和内客省,最终停留在了舍人院大门外;通禀后才进入。
然后在一处雕梁画栋、古朴斑驳的台阁下,就见这名黄门小使本能缩了缩脖子,这才放缓脚步踏入其中;最后来到一名身穿紫衣与暗红大氅,头戴镶玉金冠,却形色消瘦、病容惨白的年轻人身后。
“已遵照交代了出面。”随着这名黄门小使低声汇报什么,这名病容青年微微紧绷的面容,才稍加松懈开来;又化作一声长长叹息:“陈女正,孤自当信得过,圣尊处余自会寰转。”
随着江畋悄无声息的跃上横梁,更进一步靠近了对方;就见年轻人天生清朗异质,明明是说话细声细气,偶尔还会接不上气;却自有尊贵威严深重,让周围随侍之人,始终战战兢兢不敢大声说话。
然而围绕着他的近侍目光中,既有显而易见的仰慕和推崇,也有毫不掩饰的恭顺和敬服之意,但又似乎夹杂着一点点悲伤,或又是隐晦的忧虑之色。因此在片刻之后,江畋也同样了然对方的身份。
片刻之后,内室的所有人都自行退了出去;而年轻人也端坐下来之后。江畋就轻巧的落在了对方的面前,目光灼灼的看着他品头论足道:“原来,你就是大唐太子李弘啊!看起来确有几分风华。”
没错,他就是武则天和高宗,在感业寺内秘密私会时怀上,并在回宫生下的头生子;也是高宗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在高宗和武则天诸子中的地位;更是无可比拟的存在;只可惜似乎已经命不久矣。
“原来,孤已经积病难治,都要出现幻象么?”下一刻满脸苍白病态的李弘,面对突然出现的黑灰狸花猫,却轻声自喟道:“居然,都能见到说话的狸奴了;你可是接引孤下冥府的阴间使者么?”
“当然不是,我只是顺道过来看看,传说中素有仁厚之名的监国太子,是一个怎样的人物。”江畋蹲在雕花的搁架上,宝石般的目光深邃道:“当然了,也无意间发现,太子殿下也是有心之人。”
因为,历史上对于他的评价,就是一个“仁厚”“孝德”;不仅仅是日常的待人接物足够仁厚,礼敬朝臣和师长;不但为服役延期的士卒求情,还曾经在灾荒时,令家仆发放米粮以赈济困顿府兵。
哪怕死前还替武则天的死对手萧淑妃的两个女儿,长期幽禁宫中的义阳公主与宣城公主求情,令其在老去之前放出嫁人。所以,江畋也不介意露面,与这位活不了多久的将死之人,多聊上几句。
“那,你又可是想要,问孤来请封香火的精怪么?”听到这话的太子李弘,也并未流露出多少紧张,反而饶有意趣的问道:“只可惜孤只是位居东宫,长久抱恙无法视事,怕是没法替伱请封了。”
“我当然不是什么山精野怪。敕封香火这种东西,更与我毫无益处。”江畋摇了摇头,轻车熟路道:“我只是超脱时光长河上的一个旁观者,恰巧一缕神念因故降临此世的;只为了结一番因果。”
“既然如此,倒不妨与孤聊聊如何。”太子李弘却是越发放松下身体,而靠在座位上道:“孤虽不才,从未见过会说话的狸奴,心中亦是萌发了许多的疑问和好奇,可否请敢问当怎么称呼?”
“太子,可叫我狸生好了!”江畋想了想回答道:“只是对于太子,以及当下发生的事情,我亦是有所疑问;如今正好与殿下一换一,相互轮流问答好了。既让是您先提出,那从殿下处开始吧?”
“善!”李弘点点头,然后又思虑了片刻,才略显犹豫的慢慢开口问道:“敢问狸生,既然您号称是超脱于时光长河的存在,那是否可知我大唐国势的趋向,不知还有多少年的国祚?”
“殿下,居然在意这个?”江畋闻言略有些错愕,又释然一笑道:“我还以为殿下会问,日后还能继续活多久呢?不过我正好知道汉唐雄风,先有贞观之治,后有开元盛世,享国二百八十九年。”
“竟然是如此么?”听到这里,李宏只觉的满心百感交集,又如释重负;脸上不由露出一丝异样的笑容;喟叹道:“只可惜以孤苟延残喘的病躯,大抵是看不到这个盛世之期;还请狸生发问吧。”
“接下来,就是与我这个化身有关了;”然后江畋也顺势开口道:“我也想问殿下,传言中中宫因为忌讳,当年萧淑妃死前的赌咒誓言,而在宫中禁止养猫,但凡有所发现,就籍此入罪的内情。”
“这个说辞,就有些荒诞可笑。”李弘听了有些诧异,又迅速摇头道:“虽孤身为人子要讳及尊上,但也知晓母后协理朝堂诸事烦劳,断不会为区区之故而毁禁,怕不有人籍此生事、谤言于上。”
“其他的且不论,孤及诸王府中妃主眷属,亦是多有豢养狸奴消闲,而未闻有人因此追责和触犯忌讳的;”说到这里,李弘又提问道:“狸生在时光长河之中,可曾见过孤身后,诸位弟妹如何?”
“看来殿下对自身,已不抱什么指望了么?”江畋喟然叹息道:“至于诸位皇子,唯有一首传世的《黄瓜辞》为证: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听到这句话,李弘却是一下子愣住了:在惨白的脸上泛起一丝血色,然而温润如玉的气度再也维持不住了:“怎会如此!再会如此!难道在故兄陈王之后,天家还是难逃凋零之厄么?”
(陈王李忠,乃是高宗临幸宫人刘氏所出的庶长子;当时的王皇后膝下无子,在顾命大臣长孙无忌,中书令柳爽的推动下,被立为太子;但等到长孙无忌被赐死,王皇后被废,他也被除位贬斥。)
“大抵是因为太子英年早逝之故吧!”江畋斟酌着回答道,却是避免太过刺激这位,急症猝死在当场就不好玩了:“在二圣眼中大抵太子就是最为理想的储君,因此,对后续诸位就不免落差了。”
“难道这个储君之位,是如此凶险么?”李弘不由深吸了一口面上却露出一丝苦涩:“竟然令孤的诸位弟弟,都不得善终么?或其中别有什么其他的缘故,比若阿贤文采斐然,深的君父之心啊!”
“但问题是,你们的君父长期风眩症难治啊,不得不诸事委于中宫,如今又以二圣名分并尊。”江畋摇摇头道:“难道太子看得到,却感受不到么?就勿论后续会别做他想了,再加上朝臣拥戴。”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李弘却是勃然起身,气得说话都不完整了:“你是在间疏天家么?竟敢谤言母后,就算你是个非常存在,孤也要”
“不,我只是在说将来极大概率发生的事情。”江畋却不为所动的摇摇头:“太子信不信与否,都不会有所影响;我倒是听说世上绝大多数人,只肯相信自己愿意信的事情,既然如此多说无益。”
“等等!”然而太子李弘却有些失落的重新坐了下来:“孤贵为东宫自然要一言九鼎,既然许你对答,却也不能食言了,这个后续的疑问暂留下来,且让孤想想,还请狸生继续发问吧!”
“好,我的第二个问题是,今晚尚功局内发生的这桩事情,太子为何会格外关注。”江畋这才摇动着尾巴,站到他距离更近的一具桌案便上:“乃至不惜指派暗中传讯,让人前往干涉呢?”
“当初孤主持编纂《瑶山玉彩》,与上官紫台曾有师生之义。”太子李弘也毫不犹豫到:“只是当初尚且年幼无力挽回;只能坐视上官先生满门遭难,也唯有略加保全遗孤,不至夭折在宫中了。”
“而母后心怀家国,替父皇分忧不及,未必还记得有个充入宫掖的上官遗孤;但却没法防备,某些妄自揣摩尊圣心意的小人,想要籍此邀功幸进;但好在郑太常,也是算是母后麾下的亲近臣属。”
“原来一直是太子殿下在背后看顾。”江畋再度悄无声息的跳到他面前,仔细打量看着这个理论上命不久矣的惨白年轻人:“我说郑娘子居然能从宫外获得郑太常的援助,却少不了太子之故啊。”
“狸生,你既然说是极大概率,那就是还有万一的机会,未来的事情不会发生了。”而太子李弘慢慢平静下来之后,突然反问道:“或说是有所改变和打破的机会么?”
“那你得先设法改变自己的结局,尽量活得更为长久一些。”江畋闻言也笑了起来,不枉自己之前铺垫了那么久:“才有可能直接或是间接改变,其他更多人的凄惨命运,创造出一些机会。”
“《周易》有云:“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也许,太子有机会成为那个遁去的一呢?要知道太子身故之后,二圣悲厄至极,破例追赠孝敬皇帝,以天子之礼葬于恭陵,立碑题记。”。
正因为,他还在印象最美好的年华早逝。也将生命永远定格在最受期待和美化,却又充满遗憾的青春形象当中。也让唐高宗和武则天悲痛不已而破格,高宗还亲自书写《睿德记》立碑缅怀。
“且,不说母后之事。”太子李弘沉默了好一阵子,才重新开口道:“可知阿贤何故早逝。”虽然他不愿意相信,任何不利于母后名声的毁言,但却有一种直觉和欲望,催促着他想要探知究竟。
“因为在太子身故后,沛王(李贤)入主东宫,”江畋也略作回忆道:“次年君父因丧子之痛,外加风眩症(高血压)卧病不起,内外诸事多付与中宫;便与大臣们商议,准备让天后摄政。”
“虽然被大臣所劝止,但是也不免恶了天后;掀起朝堂的动弹纷争。此后,歉收、洪水、干旱、虫灾和饥馑接踵而来,便有人上书言,此乃阴阳失序所致的上天告警。这时有术士明崇俨上表二圣。”
“称太子不堪承继,英王(三子李显)貌类太宗,相王(幼子李旦)相最贵。宫内又有纷纷谣传,称沛王并非天后所出,乃天后胞姐韩国夫人,与圣上私通之子;沛王因此顿生疑虑,惶惶不可终日。”
下一刻,突然室内爆发出一声脆响,却是李弘捏断了手中把握的玉簪,而扎在了掌中流血汨汨滴落在地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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