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宫里尽带缟素的时候,碧泠宫这里也不曾例外。
靠西的墙角条案上,香炉里焚着香,还奉着一方灵位。
赵隽布衣素裳,跪坐在灵前一下下地折着纸钱。
陆妃缓缓步过来道:“我听石青说,沈大人和房阁老他们如今都在请奏让你去灵前执孝,说不定,这次他们会成功的。”
赵隽手没停,眼也没动,说道:“死的到底是我的生母,以她的命来换取我的自由,这代价未免太大了。”
陆妃不语。皇后的死事出意外,并非她成心为他们牺牲。她与他们之间已不能以寻常母子或婆媳的关体系论之,她似乎找不到理由如他那般去感恩。
她素手添了杯酒在条案上,合十拜了拜。
赵隽忽然扭头,放缓了声音道:“朝堂局势太利我了,我也有点不安。”
陆妃顿住:“为何?”
赵隽凝眉望着灵位,说道:“我总觉得韩家沈家如此积极行动,不只是为了替自己争得平安荣华。事实上想要保得勋贵地位不倒,他们只需要紧握兵权不放不就成了么?真到了生死相关那一步,一家有难,另外三家国公府都会群起助之。他们本不必多此一举。”
陆妃望着他:“你是怀疑他们别有用心?”
“最初我是这么怀疑过的。”他说道,“但我想不出他们有什么理由要害我。我只是觉得他们似乎还有什么目的,这兴许不会伤害到我,但对他们来说十分重要。或许,他们是想借我来帮他们办成什么事情。”
陆妃屏息无语。片刻道:“如果你能办到的事,郑王楚王他们更能办得到,他们当初可是自己寻上门去的,但还是被他们舍弃了。”
“所以一定是我与郑王他们有所区别的地方。”他站起来,缓步走到屋中央,凝神倾听着四处,说道:“如果我猜得没错。他们替陈王平反才是主因,打算扶我上位才是顺带。因为只有我才会替陈王申张正义,只有我上了位,陈王府才能真正洗清冤情。”
“这并没有什么分别。”陆妃走过来。绕到他面前,“你并不是会计较这些的人。”
“我的确不是。”他垂头望着她,“因为我压根就没打算答应上位。”
陆妃倏地色变。
赵隽静静望着她:“你听我说,这是两码事,如今的局势下。他们不需要我也能够做到,眼前他们的阻碍只有柳亚泽了,而我相信,有他们这么多人在,柳亚泽并不在话下。”
“可是眼下赵家天下纷乱如斯,你就不想想天下还有你惦记着的黎民百姓么?”
陆妃双唇紧抿:“吴王楚王皆为年弱,少不了又是内阁勋贵扶持。眼下第一代的元老功臣们虽然忠义双全,可往后第二代第三代呢?你能保证他们被手上强权纵容惯了,不会对江山有所图谋?”
“可我稀罕的从来不是这江山。或许曾经是,可我如今最稀罕的是你们。”他凝眉之下的双眸深邃幽暗。“我也想当个好皇帝,我也有胸怀有抱负,我希望这天下平和安宁,强大而富庶,威武而不逼人。但这宫闱让我灰心失望。
“这天下本就是赵家从陈王手上算计得来的,周室国祚几何,不是由朝臣们来定,而是由赵家自己来定。算计也罢了,关键是杀戳太重。先帝与皇上手上染的血腥太多,从楚王到郑王。再到皇后,难道不是报应吗?我只有一个你,一个儿子了,我不想再承受更多的报应。”
“说来说去。你还是因为我们。”陆妃深吸了一口气。
赵隽不置可否,看了眼窗外,说道:“先不说了,有人来了。”说完走到窗边坐下。
陆妃稳了稳心绪,也回到灵前去添香。
窗外香樟树的叶子在夜风里刷刷响起,殿门口也传来了脚步声。
石青到了跟前道:“殿下。世子来了。”
赵隽点点头,站起来,韩稷便已从门外步入。随后两道影子瞬间没入黑暗之中,轻快得令人几疑是眼花。
“这几日宫中防卫加强,原该告诉你让你不要进宫,你却还是来了。”他说道。
韩稷跟陆妃颌首致意,而后回道:“我来是有要事,柳亚泽恐要生变,他许已与皇上议定联合辽王与鲁亲王府的兵力对朝廷进行施压,我们的计划恐怕随时会有变动。我进宫是来寻哥哥商议接下来的行事的,你已经不能再犹豫了。”
“联合辽王与鲁亲王夹击施压是柳亚泽的主意?”赵隽眉头顿锁,“辽王若是南下,西北岂不失守?蒙古军若趁此时袭关如何是好?”
“这显然不是他们会考虑的问题。”韩稷道。“眼下皇上已经陷入他自己画下的怪圈,他的眼里已经只有皇权二字。这计策一旦成功,那么他收回的便是五军营的所有兵权,至少也是很可观的一部分。这样一来可解他危困,而弑杀皇后的郑王多半也会将功折罪,分去一部分兵力傍身。”
赵隽面上沉凝如水。
他也略通军事,韩稷寮寮数语他已能听明白个中重点。
“他们这是在玩火。”他面色已然十分阴沉。片刻,他抬眼紧盯着韩稷:“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韩稷道:“柳亚泽的打算并非难以琢磨,只要他的立场想想就好了。他是最不敢让哥哥你出来的,既然不想让你出去,那就只好先把皇上从这困境中解救出来。他的目的应该是,策划这次的阴谋后,再从吴王梁王当中挑选一个来立储。”
赵隽眉头动了动,负起手来。
“那你们打算怎么做?”
“西北大营仍有家父的老部下,昨日家父已经派人连夜送信前去西北,着严密监管关防,同时也派了人前去辽王府附近,倘若郑王出现则即刻拿下,必要时就地正法。辽王与鲁亲王府皆不熟时局,没有郑王,他们要么不敢动,便是敢动,也不会有什么把握。”
赵隽沉吟了下,说道:“朝上呢?皇后大行这段时间如何了?”
韩稷道:“还有十日皇后梓宫便就移去北郊暂放,这段时间无非是为着要不要请哥哥出去执孝而扯皮。我们正在尽力争取让哥哥出宫,如果此次不能,恐怕就只能等南北两军开始有动静再说了。我来的目的是为讨哥哥准信,究竟你准备好了没有?”
赵隽道:“我的事先不考虑,如今该考虑的是如何制止辽王与鲁亲王联合起兵,一旦仗打起来,又不知得花多少年才能恢复国力。”
韩稷扬唇:“二王再猖狂,也不可能越过四家国公府去。哥哥若是答应复立,我们也算师出有名。”
赵隽望着他,眉头沉下来。
这个决定不是他能够一口气下下来的。
陆妃从旁瞧着,突然胸脯急促起伏了几下,伸手从袖内抽出把匕首,忽地抵在自己脖颈上:“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们,可是你总该知道,我并非那贪生怕死的女子!从嫁给你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不是你赵隽的妻子,我是大周的太子妃,是这片江山未来的皇后。
“我不是贪图那虚名,只是我父亲曾叮呤我不能只顾眼前,他说我的眼里胸中要装的是天下百姓,是身为太子的我的丈夫的抱负,如今我既成了你的牵绊,那么我何妨用一死来换回你的雄心!”
“铭兰!”
赵隽失声扑过去,即便是在烛光下也能看得出来脸色倏地白了。“你把刀放下!”
陆妃含泪望着韩稷:“我不管你们想复立文渊是真心为着天下苍生着想,还是冲着替陈王平反而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无愧于天下,也堪当天下之君!我陆铭兰只是个柔弱女子,无法左右朝廷大事,但我今日之死,却是为成全你们!”
说罢她双手用力,决绝地往颈上捅去。
“铭兰!”
赵隽已然嘶声。
韩稷右手一抬,腰间弹出的一枚玉珮咚地击中陆铭兰手腕,那刀刃在她脖颈留下道半寸长的浅痕,随即哐啷掉在地上。
陆铭兰难敌这股力道,立刻也侧倒在地上。
“嫂嫂若是牵挂哥哥,何不好好地活在世上瞧着?”韩稷从怀里掏出只瓷瓶丢给已然扑过去的赵隽,说道:“伤口不深,要不了命,把药敷上,半日即可结痂。”
赵隽抱起地上的陆铭兰,迅速地给她上药,千言万语似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说出口,只是紧搂着她的双肩,颤动着双唇不发一言。陆铭兰也哭,是求死未成之后又是悔又是幸的复杂地哭,这对患难夫妻,远离尘嚣,却又时刻还怀揣着信仰。
他们之间并没有过多的亲密接触,甚至连话也极少,但旁人又分明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情义至深。他们不如韩稷与沈雁之间的琴瑟和鸣,也不是天底下大多数夫妻之间的相敬如宾,除了相敬如宾之外,他们还有着从一开始对自己身份的深刻认识。
他们也许并不能做到超越史上的明君与贤后,但对于眼下的大周来说,实在算是一个安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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