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三二章
顾长风部九死一生杀出一条血路,进入九龙山腹地停下粗略清点,近万将士仅剩下五千余人,其中还有多达七百余名轻重伤者和一百一十多名妇孺。
百余名历经战火亡命多日的妇女似乎在转眼之间抛弃了恐惧,忘记了男女之别,一个个怀着无比感激之情或蹲或跪,精心料理伤员,她们的脸上仍然热泪流淌,这并不是恐惧害怕,也不是对茫茫前途的担忧,而是因为一双双原本生机勃勃、甚至略带羞涩的年轻眼睛再也不能睁开,是因为曾经用血肉之躯保护她们、已经被她们视之为兄长弟弟的一个个年轻生命飘然逝去。
山脚废弃的猎人小木屋里,无线电台的“滴滴”声响个不停,众将领散布在门口用原木铺就的平台上仰望天空默默不语,一双双通红的眼睛里满是哀伤。他们现在还不知道,就在航空大队弟兄以命相搏助他们杀出重围的时候,宽城以及城北阵地上空飞来了蝗虫般的日军飞机,一百零六架从沈阳、长春调集而来的日机打败了安毅航空大队可怜的十几架飞机,开始对地面上的宽城民居和中国军队阵地展开铺天盖地的狂轰滥炸。
仅仅二十多分钟时间,方圆十几里的天空被浓重的硝烟所屏蔽,白雪覆盖的树林被炽热的高温烤干,在炸弹火焰的迸射下燃起漫山遍野的冲天大火,山上溶化的积雪如暴雨后横流飞泻的雨水一样万涓齐下,在低矮的山谷中汇流成溪,哗哗流淌,刺鼻的焦糊味、火药味和血腥味在空气中急速回旋,令人作呕,所有的阵地均被摧毁,所有的火力工事已夷为平地,所有的掩体被烈焰笼罩,被雪水倒灌,提前接到急令撤出阵地向南分散隐蔽的三万余各师旅将士和三千多百姓,在如此暴虐的轰炸之下仍然死伤五千余人。其中,留在深挖掩体中的独立师一个步兵营的将士,因烧伤、浓烟和缺氧窒息,尽数牺牲。
傍晚时分,已经面目全非焦糊一片的阵地上余火未熄,山岗上被烧得焦黑一片,只剩下主干和树枝粗壮的林木仍在冒出阵阵青烟,滚烫的地面依然水汽蒸腾,迷蒙一片,两万余将士再次悍不畏死地踏入阵地,用铁锹、用麻袋、用石条、用断木,重新建起一道道防御阵地,“模范营”那面紧贴旗杆上角闪耀着青天白日星的火红旗帜,再次插到了正北面阵地的最高处。
三个方向的日军指挥官闻讯立刻前出观察,对望远镜中出现的一切感到无比震惊,中国军队顽强不屈的精神、强悍得近似于冷酷的作风,终于让目空一切的日军心生恐慌,恐慌中还有那么一点肃然起敬。
关东军司令部接到宽城前线的报告,也非常惊讶,他们立刻意识到倾尽全力的大规模空中打击并没有达到预计的效果,夜幕已经降临,再派出飞机空袭显然已经不太可能,众将佐一时间也搞不清,中国军队是如何在那些匆匆构建的、已经被夷为平地的简陋工事和战壕中生存下来。
最后,武藤信义的目光转向了情报课长板垣征四郎。
神色严峻的板垣征四郎并腿立正,转身走了出去,一场席卷沈阳、长春、通辽这三个机场城市和伪满军队高层的反间运动,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突然展开。
北平汤山前敌指挥部里,安毅亲自致电防空旅长屠智荣,感谢他和副参谋长兼副官的叶子权等将士们,在短短一个月时间内把雷达预警用于实战所作出的卓越贡献。
理论距离一百二十公里、实际应用距离仅为五十公里的笨重雷达,在屠智荣和叶子权创造性的运用和总结下,终于体现出其内在的巨大价值,安毅无比庆幸地对参谋长赵瑞感叹道:再投入两千万我也愿意!
日军对宽城一线快如闪电的超大规模的空中打击,引发北平总司令部将帅的一片恐慌,参谋团长黄绍竑亲自打电话给安毅,让安毅立即进城参加紧急军事会议。
安毅放下电话,与赵瑞、展到、刘卿、方鹏翔等麾下将领对着地图急商半个多小时,再与顾问团长欧文等人讨论一番,亲自草拟三份电文让刘卿紧急发出,这才率领赵瑞和沈凤道,驱车赶赴城中总司令部。
晚上九点四十分,安毅和赵瑞、沈凤道进入气氛紧张的会场,来到留给他和两位助手的空位上坐下。
主持会议的黄绍竑等安毅三人落座,再次接着刚才的话题进行下去:“……通过今天下午宽城一线的突变,以及日军在我东线、中线四个防御要点发起的局部地面进攻,参谋团初步判断,宽城和承德一线仍然是日军的重点进攻区域。特别是下午三点十五分左右,一架日军轰炸机突然进入承德城区上空,投下两颗高爆炸弹,引发承德地区民众的巨大恐慌,原本零星的逃难平民突然大幅度增加。
“诸位想象一下,成千上万逃离承德的民众,会给后方地区造成何种程度的影响?引发多大程度的恐慌?又将会对我军备战和后勤供给产生什么消极影响?基于此,参谋团报请军委和蒋委员长同意,恳请东北军司令部全力维护承德地方秩序,广做宣传,安抚民众。”
众将帅纷纷望向坐在黄绍竑身边的少帅张学良。
少帅尴尬地抬起头,诚恳地说道:“我军司令部已经在一个小时前,再次责令第五军团司令阁臣将军(汤玉麟)全力备战之余,对承德民众展开广泛宣传,以坚定军民同仇敌忾、全力抗战之信心,相信数小时内第五军团即会有具体措施上呈。其次,本座已致电正在第四军团巡查防务的辅臣将军(张作相),建议其明日上午赶赴承德,主持大局。”
众将帅齐齐点头,说有辅帅亲自前往,定能安抚百姓扭转局面。
安毅和身后端坐的赵瑞、沈凤道相视一眼,不再说话,三人都知道以目前宽城和喜峰口一线的紧急态势,张作相明天能抽出时间赶赴承德才怪。
这一包含政治、军事两方面的重要问题至此告一段落,黄绍竑请杨杰继续主持军事方面的议题。
其实在杨杰介绍完最新敌情和敌我态势的变化之后,其他议题不再重要,无非就是再次强调各部之间如何通力合作、相互支持等问题,具体作战方案都是各军团在总司令部的指导精神之下自行制定的方案,没有几个人愿意把自己的作战计划拿出来公之于众,至于各军团之间的协调问题,大多是各部之间私下商议。
但是基于统一指挥、并肩作战的原则,以及各军团的后勤供应很大一部分需要中央参谋团来解决,众将帅又不好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人,反倒是激战在即、需要的东西越来越多,于是在黄绍竑的建议下休会半小时,让每一部将帅相互商议一下,有时间提出自己的问题。
安毅由始至终没说一句话,一双眼睛不时飘向义勇军第一军团总指挥彭振国,休会后看到一位年轻少将匆匆走到彭振国身边低声禀报,神色颇为紧张,安毅的一颗心顿时安定许多。要不是为了见到彭振国,救顾长风部于危难之际,安毅根本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汤山指挥部。毕竟到目前为止,华北二十余万军队中,只有何柱国的两万余将士和安家军三万将士在与日军浴血奋战。
众将帅纷纷离开座位走动起来,杨杰来到安毅身边坐下,两人低下头窃窃私语,相互交换意见,别人看到这样也不好意思打扰了。
由于中央军团副总指挥兼十七军军长徐庭瑶已经进驻昌平前线指挥部,杨杰成了中央军团唯一的总指挥,很多事情他需要和安毅协商一致取得共识,才能顺心顺手地指挥各部。
由于中央参谋团的到来,安毅这个军委前敌总指挥反而没有多少事情要干,严格来说,安毅成了自己麾下四个师的专职总指挥,其他负责的事宜除了后勤这一块之外,基本与华北各军没什么直接联系。
外人看来好像安毅的作用和地位降低了,其实安毅处之泰然,甚至甘之若饴,没其他事务烦扰反而能让安毅专心指挥自己的陆军和航空部队。
杨杰关于如何尽快调集武器弹药的问题,安毅确实无能为力,金陵厂那点儿可怜的生产能力造些子弹和迫击炮弹还行,火炮使用的高爆弹只能从江南兵工厂解决,可如今江南兵工厂已经转到了兵工署手里,安毅根本无法说得动,何况江西和川陕进剿消耗巨大,江南厂和金陵厂开足马力也无法满足几十个进剿师的需要,调到华北更不用谈了。至于湘西厂,本就是不属于军委直接领导的兵工厂,他们拥有自己的销售渠道和自主权,何况远隔几千公里,公路水路几经辗转,运到这儿恐怕黄花菜都凉了。
两人正谈着,沈凤道轻轻拉了一下安毅的袖子,低声禀报说有客人相请。
安毅抬头一看,正是刚才在彭振国耳边悄悄报告的年轻少将,向杨杰告了个歉站起来,伸手相握和蔼询问,几句话后就跟随少将走出大厅,进入走廊,拐进了西面第二间休息室。
看到安毅,坐在沙发上的彭振国立即站了起来,伸出手与安毅轻轻一握,笑着问道:“安次长真乃神人啊,几天功夫把我的老底摸了个通透,佩服,佩服!”
安毅微微一笑:“前辈说笑了,其实不是这几天,从去年初前辈率部转战辽西抗击日寇开始,晚辈就通过参谋本部人事处了解到前辈的情况,又请教了前辈的陆大四期同学葛敬恩、林蔚、贺国光等将军,才对前辈有所了解。”
原本出自直系军队、与奉系军阀郭松龄联合之后再被张作霖气走、率部投奔当时的北伐统帅之一唐生智、此后再因唐生智倒台而卸甲归隐的前国民革命军三十军副军长彭振国摇头莞尔一笑:
“怪不得三位久违了的同窗几乎同时给我发来急电,还是安老弟面子大啊,哈哈!老哥是爽快人,直说吧,老哥有何能为安老弟效劳的地方?”
安毅客气地说道:“前辈请勿见外!晚辈确实遇到了棘手事情,而且事发突然火烧眉毛,只能向前辈求救了!”
彭振国惊讶地注视安毅:“莫非是虎头将军顾老弟要从隆化一线突围?”
“正是!前辈,如果明日上午之前,晚辈的结义弟兄顾长风和剩下的四千余将士一千多伤兵妇孺无法突破赤承线(赤峰至承德公路),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所以晚辈不得不肯请前辈慷慨相助,前辈但有驱使,晚辈无不努力向前!”
安毅如实说出自己的难处,委婉地向彭振国许下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回自己五千弟兄的承诺。
彭振国脸色不断变换,走出几步,低下头静静思考,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不紧不慢地说道:
“安老弟,虽然老哥我顶着个军团总指挥的头衔,可麾下只有一个旅总共四个团的兵力,全都驻扎在一穷二白的隆化地区,其中一个团几乎全是新兵,连衣服鞋帽和武器都没有着落,就是老哥想帮你也无能为力啊!”
安毅含笑上前一步:“前辈,有三个团就足够了。晚辈知道,这三个团都是跟随前辈鏖战两年纵横辽西一年之久的精锐部队,而且晚辈不需要前辈的这三个团开进赤峰至宁城地区,只需对敦化东北二十五公里的槐树湾一个中队日军猛攻一阵,一击之后快速撤退即可,这么一来前辈不会勉为其难了吧?
“此事办完,晚辈立即从保定兵站给前辈调拨一个团的装备,外加二十万大洋以表谢意,恳请前辈答允!”
彭振国大吃一惊:“安老弟……安老弟果然是对朋友肝胆相照义薄云天,要是老哥再不答应就难以做人了!请安老弟放心,何时需要尽管吩咐。”
安毅大喜过望,拉着彭振国的双手低声说道:“明晨六点!”
“什么?不可能!”彭振国连连摇头。
安毅解释道:“前辈军中可有无线电台?”
“当然有了,如今可不是前两年了。可是……”彭振国还是不相信这么短的时间能够办到。
安毅和气地说道:“前辈知道赤城机场吧?晚辈的一个防空技术分队就隐藏在承德西面的王帽山,担任警戒任务的是小弟特务团的一个连长,他手里有两辆吉普车,那里距离敦化不到六十公里,只要前辈提前给敦化的守军指挥官打个招呼,小弟的那个连长三个小时内准能赶到。
“到了那儿再准备两小时,接着星夜轻装出发,神不知鬼不觉,凌晨六点之前准能赶到槐树湾,抵达目的地后突然袭击,打完转头就走,这事就算干完了。”
彭振国想了一会儿,再次问道:“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前辈完全可以在电报中一一叮嘱。”
“安老弟客气了,哈哈!好,为了齐心协力抗日保国,也为了交到安老弟这样的好兄弟,老哥我豁出去了!”
“感谢前辈!安毅代表安家军所有将士,对前辈致以崇高的敬意和深切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