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川杨氏在上千年的传承中遭遇了无数危机,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但没有哪一次危机能与此次相提并论。
在过往千年历史长河中,帝王偶尔会对杨氏龇牙,而杨氏回以的是不卑不亢。或是联手盟友抗衡帝王;或是窘境之下低头,蛰伏一阵子。
铁打的杨氏,流水的帝王。熬过那阵子,杨氏又是中原第一世家。
那些帝王只是打压罢了,比如说打压杨氏一系的官员,这是最常见的手段。
可这些对于杨氏而言真不是事。
杨氏能屹立千年不倒,祖宗名声是其一,庞大的关系网是其二,其三便是家学渊博。在那等读书人金贵的时代,知识传播艰难。家学传承有序,藏书多的连帝王都羡慕的杨氏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大学学堂,而大族之外的学习条件,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小学,或是初中学堂。大学生碾压小学生,轻松写意。
故而杨氏子弟只要寻到出头的机会,很快就能脱颖而出。
武皇当年想削弱世家大族,于是便大兴科举。可当过关的考生名册送上去时,她看着那些名字也只能喟叹:世家大族的人才何其多也!
所以,无论历代当权者如何压制杨氏和那些大族,只要局势一缓和,他们很快就能再度崛起。
但当今皇帝一出手,却是直奔杨氏的根基而来。
杨氏的两条根基,其一是田地人口,这是物质基础,没有这个基础,杨氏就断了一条手臂。
低头,还是反抗?
杨新相知晓这条根基被断掉的后果。
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杨氏能传承千年,靠的不只是家学渊博,更多的是人口和田地。
没有人口,杨氏单薄的一阵风都能吹倒。
所谓人多势众,便是这个道理。
可若是反抗……
王老二在狞笑,杨新相想到了传闻,传闻中,王老二嗜杀,喜欢收集人头。
那个孽种派了王老二来,心中想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身后的幕僚低声道:“王老二憨直,能杀人就绝不伤人……”
杨新相眯着眼,“杨氏……奉公守法!来人!”
“郎君!”
“把家中仆役名册拿出来。”
杨氏低头了,外面看热闹的人失望的叹息一声。
“这是城下之盟。”两个读书人摇头叹息。
“当初多少人说皇帝不敢动关中大族,如今看来,都是犯蠢。皇帝先动关中之外,便是要安稳天下大局。最后再动关中。”
“若是开春关中大族就出手会如何?”
“前陈时估摸着还行,当下不行。”
“为何?”
“前陈末年的帝王长于深宫妇人之手,性子孱弱,且不谙世事,更是对征伐之道一窍不通。可当下宫中的那位是干啥的?”
“在做帝王之前,他率军横扫了当世。”
“蜀地那位当年忌惮关中大族谋反,故而在长安屯兵十余万。可宫中那位只用数万大军就敢坐镇关中……”
“如今看来,当初他用数万军队坐镇关中,会不会是想引诱关中大族谋反?”
“这……不会吧!”
……
“说实话,朕是想灭了世家大族。”
皇帝和皇后在宫中散步,后面是苦着脸的李老二……这娃先前打破了皇后心爱的花瓶,被皇帝拘在身边。
皇后默然。
“周氏自然不至于。”皇帝笑道。
“天无二日吗?”周宁问道。
“对。”
二人默然一会儿,皇帝说道:“世家大族横行中原上千年,就像是一条庞大的虫子寄生在天下人的身上。疯狂吸血。阿宁,朕若是不动手,这条巨虫会把大唐吸成一具空壳。”
“周氏的家底我也知晓些,田地多不胜数,人口也是如此。说起来……”周宁看了他一眼,“就像是一个国中之国。”
“是啊!国中之国。”皇帝笑道:“朕若只想守成倒也罢了,可朕既然做了帝王,自然要带着大唐走一条不同之路。可世家大族却横亘在朕的前方,朕要么退却,要么,便只能率军大军冲过去……”
“陛下是想带着大唐走哪条路?”
“许多人说朕灭了石逆,赶走了伪帝,灭了南周,没了北辽,如此天下算是太平了。太平盛世,自然该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可这些人却不知这个世界之大。”
皇帝的眼中闪过皇后熟悉的异彩,每当他这般时,就会有对手倒霉。上一次是南周,再上一次是北辽……
“海外还有许多膏腴之地,那些势力盘踞其上,朕当率军驱逐之,让我大唐子民在上面繁衍生息。洛罗是大国,野心勃勃……只等朕解决了国中的麻烦之后,便要西进……”
“陛下这般,不累吗?”
“男儿在世要如何过?农人耕种收获,妻儿热炕头便觉着乐滋滋的;商人挣钱,工匠打造器物……万民都在各安其命。而朕是帝王,朕的使命是什么?”
皇帝看着皇后,目光炯炯,“为这江山,为这万民,开万世太平!”
……
淳于典赶回家中时,家门外已然是剑拔弩张……他的儿子和带队的将领在顶牛。
“住手!”
淳于典的出现拯救了儿子,随后一番交涉,带队的将领就一句话,“我等依律行事!”
是啊!
律法!
当初颁布大唐律时可是说过,皇子与庶民同罪。
现在皇帝就差把大唐律拍在世家大族的脸上,咆孝着问他们:“朕做的哪一项不合律法?”
不合你指出来!
淳于典脸颊抽搐,“周氏呢?”
“耶耶不管周氏!”将领的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一个仆役快马而来,“郎君,杨氏服软了。”
艹!
杨新相那个软蛋,淳于典果断低头,“拿了名册来。”
等将领带着名册离去后,淳于典看着那些如丧考妣的家人,狞笑道:“今年关中怕是会饿死不少人。”
……
去周氏的是杨略。
他只是带着十余军士,一身便衣出现在周家大门外。
“杨公!”
周氏的人自然知晓这位的重要性,当即把临时家主周新请了来。
“见过杨公。”
“客气了。”杨略拱手,“老夫的来意想来郎君也该知晓。”
“这……”周新苦笑,“若是阿翁阿耶在倒是好说……”
这等大事他没法做主啊!
杨略说道:“老夫只带来了十余军士,而杨家和淳于家门外却是数百悍卒。郎君该知晓这里面的意思。”
皇帝给周氏留着脸呢!
脸是别人给的,千万别自己丢了。
周新左右为难,腹诽着那位姐夫的狠辣……好歹这是后族,是太子的外祖家,你也能下得去手?
“管大娘来了。”
就在气氛尴尬时,管大娘回来了。
她目光复杂的看了一眼杨略,对周新说道:“皇后说了,此事,周氏当为表率!”
皇后没给周新解释……没必要。
周氏低头了。
皇帝令人动手的时机令人玩味不已……先是去了杨氏,随即淳于氏,周氏,王氏……
杨氏低头,淳于氏自然不敢炸刺。两家低头,周氏自然不会反对,而王氏一看大势已去,算球,咱也低头吧!
这等时机把握令裴俭想到了兵法。
“陛下虽说不再领军厮杀,却把兵法融入到了政事中。”
裴俭在老宅中祭奠父亲。
烟火鸟鸟中,裴俭看着裴九的神主说道:“如今天下初定,可陛下却依旧雄心勃勃,阿耶,我当为裴氏扬威异域。”
“郎君!”
一个随从进来,“陛下急召。”
“可知何事?”
“说是咸阳有大族预谋造反。”
“走!”
……
担心老爹犯错的国子监新生马溪急匆匆赶回了咸阳家中。
“你还知道回来?”
马宏忠冷着脸,腰间竟然佩刀。
“阿耶,你这是要作甚?”马溪愕然。
“阿郎!”有管事来禀告,“那几家在密议,方才令人来请阿郎去……”
“让他们稍等!”
马宏忠准备去一趟。
“阿耶不能去!”马溪劝道:“这些人定然是想谋反,去不得啊!”
他苦苦相劝,被马宏忠抽了两巴掌。
“长安要断咱们的根,老夫还能忍?”马宏忠扬长而去。
马溪捂着脸,管事劝道;“大郎君,这人口便是咱们的根呐!”
马溪不动神色的道:“我知错了。”
“知错就好,知错就好了。”管事是看着他长大的,欣慰的道:“等阿郎回来了,大郎君好歹认个错,父子还能有隔夜仇不成?”
“好!”
等管事走后,马溪去了书房。
“我要读书,不得打扰。”
马溪嘴里说着要读书,却在翻找着东西。
“在这!”
马溪拿着一枚印鉴欢喜的道。
接着便是伪造文书……
晚些,他说出去转转。
可转一转的,却转到了县廨中。
“马氏愿意交出奴仆!”
……
“各位放心,马氏能出兵五千!至少五千!”
咸阳五家大族聚会,当下决定不忍了,要谋反。
马宏忠拍着胸脯发誓马氏能出兵五千,接着便是喝酒盟誓。
他喝的醺醺然的回到家中,问道:“大郎呢?”
“大郎君在书房。”
马宏忠去了书房,马溪跪下请罪。
“我儿知错就好,起来。”
马宏忠去扶儿子。
马溪低头,“孩儿拿了阿耶的印鉴,伪造了文书……”
“啥?什么文书?”
“马氏愿意让那些奴仆出籍。”
“逆子!”
马宏忠怒不可遏,“拿鞭子来,速去!今日老夫定然要抽死这个逆子!”
管事惶然,刚想劝几句,就见一个仆役飞也似的跑来。
“何事?”管事骂道:“没点眼力见,没见阿郎正在发火呢?跑什么跑?”
管事是老仆,在马家有威严,仆役们看到他就像是老鼠见到猫,可那仆役却不管不顾的冲了进去。
“阿郎,不好了,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马宏忠回头问道,眼珠子都是红的。
“官兵围住了那些人家,已经冲进去了。”
酒意瞬间化为冷汗,马宏忠浑身颤栗,“这……这……军队不是一直在营中吗?”
“是外地来的军队,一直藏在左近。他们说有锦衣卫一直在盯着咸阳大族的言行,就等着这一刻动手。”
“这是瓮中捉鳖啊!”马宏忠惶然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这时门子来了,欢喜的道:“阿郎,明府来了,说马氏乃是咸阳典范,要为马氏请功呢!”
马宏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