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真要细究起来,若木与永翠神树一体无分,根连南土地脉,绝对算得上是神通广大、法力高深,只是她的性情稍显软弱,为了子民不敢反抗到底,如此才会被赵黍所制。
“我不明白。”赵黍问道:“先前我召显洞天气象,两相法度磋磨冲荡,你的那些子民为何会痛苦难当?”
若木脸上浮现一丝哀伤:“我的家乡遭受毁灭时,我们来不及探索出更好的办法,为了尽可能保全更多族人,我们的生命和灵魂,都与神树绑定在一起。每一位子民就像是大树的枝杈,大树遭受的痛苦和伤害,他们都会感同身受。”
赵黍一时沉默不语,按照若木的说法,永翠神树与仙家洞天的确有区别。洞天中的法箓将吏虽然也是洞天一部分,可要是洞天遭受外界冲击震撼,首先承受的却是主治洞天的仙家。
灵箫曾言,真元玉府是她原身法天象地开辟而成,同时身内生身,凝云结气炼就真形法体。尽管后来证实灵箫并非真元玉府之主,但不妨碍这番话给了赵黍莫大启发。
“我之前答应让你脱离神树束缚,眼下就该履行承诺了。”赵黍席地而坐:“但我要事先声明,这主要还是看你能领悟多少。你与神树一体无分,是受愿心所限,不是光凭大法力就能将你带出来的。”
“我知道。”若木回答说:“希望你的做法,能够保全子民的生命与灵魂。”
赵黍点了点头,如果不是若木一心为了保全子民,也不会放弃反抗。然而这种委曲求全,实非长久之计,也难怪永翠神树在过去漫长岁月中并未主动干涉外界。
不知为何,赵黍忽然想到了梁韬。以他的心性,估计会很乐见若木这种软弱屈服吧?而自己过去也曾是如此。
“我传你一门法诀,听完之后你再告诉我有何想法。”关于如何让若木脱离永翠神树,赵黍已经有大致办法了。
“在你们这个世界,成为神明的道路,是可以随意传授给其他人的吗?”若木忽然问道。
“你问仙家法诀?当然不是。”赵黍回答说:“并非谁都有缘长生久视的仙家大道,资质悟性不足,教了也学不会。如果心性有偏,误入旁门左道,更是害人害己。对了,农神稷主当初收留你们,难道没有传授法诀吗?”
“没有,他让我安静观察这个世界,体会生命繁衍生息的奥妙。”若木回答说。
“果然。”赵黍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稷主收留永翠神树和若木一族,便是要借他们求证推演之功。只是这推演的并非世事局势,而是生灵物类。
赵黍略加思量后说道:“你并非人身,仙家法诀就算能够领悟,如何修持运用我也未能尽料。”
“我有办法。”不见若木有什么举动,远处有一名山鬼迈着轻盈步伐来到,手里捧着一个木碗,内中盛着碧绿汁液。
“这是什么?”赵黍其实隐约猜到了。
若木回答说:“大树的树汁,如同是我的鲜血,你喝下之后,生命与灵魂会短暂与我联系在一起,这样就能深入我的内在,从而进行引导。”
赵黍从山鬼手中接过木碗,若木见他迟疑,不解道:“你是担心树汁有毒吗?对于普通人来说,的确是剧毒,可是你的生命与灵魂无比坚韧,完全可以承受。”
“不,我是在想……”赵黍表情有些古怪,若木的说法暧昧不清,而且具体做法,不就是等同赵黍要与若木形神交感双修?
“哦,我知道了。”若木好像看穿了赵黍的想法:“你觉得这是交配行为。”
赵黍难得尴尬地轻咳两声:“我还是先跟你讲清楚吧,我传授的乃是结化胎仙、身中生身之法,其中玄理,好比是让永翠神树将你重新孕育而出,不过你届时也并非是寻常血肉之躯,而是直接炼就真形法体。
如此一来,你既脱离永翠神树的束缚,但也同时保持过往联系,甚至可以将此等法诀传授给你的子民,让他们渐渐脱离神树……或许对你们来说,更像是果实成熟之后脱离树枝。”
若木脸上便无半点羞赧之意,语气平静道:“我明白了,你是我的配偶,也是族人的父亲。”
“不不不!你误会了!比喻,刚才只是比喻而已!”赵黍只觉得头皮发麻,怎么这位天外高人的言辞如此不知廉耻?!
“既然是比喻,你为何会迟疑?”若木神色平淡地询问,在赵黍看来却是无比刺骨。
赵黍欲言又止,正好此时感应到结界之外一阵气机闹动,若木说道:“是丹盈,她回来了。”
“仅凭玉树宝杖设下阵式,毕竟困不住他们。”赵黍放下木碗,正要有所动作。
“我不希望你伤害丹盈。”若木忽然说道:“她或许做错了,但她已经不能对你造成威胁。”
赵黍眉头微皱,若木此时已经打开结界,直接让神女沿着根系遁行而至。
“赵黍!你果然在这!”就见永翠神女形容狼狈,杀气腾腾走来。
“我要是你,此时此刻就不会大放厥辞。”赵黍抬手一招,玉树宝杖也从远方摄回,与神女成对峙之势。
“丹盈,不要冲动。”若木开口劝阻:“你不是他的对手。”
“上神,难道您也屈服于他了?”丹盈跪倒在地,头发散乱、如癫似狂。
“我一直希望能更好地与这个世界相处,而他能给我指引,你不必伤心愤怒。”若木对丹盈说:“战场上的失败,将会作为新秩序开创的基石,我希望这里面也有你的一席之地。”
“这就是你的选择?”丹盈声音沙哑,双眼通红:“永翠祠奉祀您这么多代,结果赵黍几句话就把您说服了?你把永翠祠的传承看成什么了?!”
若木没有说话,赵黍倒是开口了:“笑话!我倒是想问,你把永翠祠传承看成什么了?你们要是一如既往置身事外,怎么会有今天这种结果?甚至沦落到勾结妖神、放任血祭,亏你还敢妄谈传承!”
“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们这帮赞礼官!”丹盈尖叫起来。
“你是不是忘了,黎淳也是赞礼官传人。”赵黍表情凝重:“你们能有如今成就地位,真以为全凭自身高瞻远瞩么?若非我远祖赵道翔在南土诛伐鬼神妖祟,兴设火德首祠、安镇山川,黎淳恐怕不过一介南蛮土人。正因有赞礼官传承为根基,他才能够承受神树加持,你以为什么人都有这份运气么?
至于你,我以前听闻永翠祠巫祝多有救护黎民之举,原本还不想行杀伐之事。可惜啊,让我看到不堪一幕。”
丹盈半疯半笑:“既然是打仗,那自然是不择手段!只要赢了,天底下有谁会埋怨我们做过什么!无非是成王败寇而已!”
若木发出无声叹息,赵黍望向丹盈:“你既然这么说,那我前来永翠祠,瓦解你们得力奥援,也不过是寻常兵家策略。你再不服输又如何,只要赢了,天底下有谁会埋怨我做过什么?无非成王败寇而已。”
被同样话语反唇相讥,丹盈狂态更盛,发了疯般扑上来,赵黍站立不动,下方根须窜出,束缚住丹盈四肢。
“你是要一心求死吗?”赵黍没有动作,他看出丹盈用意,但是被若木及时阻止。
丹盈放声大哭,泣不成声,若木柔声问道:“你能不能饶恕她的冒犯?我不希望你伤害她。”
“这并非是冒犯。”赵黍说:“在我看来,她已然权欲熏心,忘却传承真义,永翠祠可以说是因她行差踏错而有今日,农神稷主也因此后人蒙羞!而且我此次前来永翠祠,也不仅是为了攻伐九黎国。当初地肺山一役你是否知晓?”
“你是说那场发生在东方巨大灾变么?我知道。”若木问道:“我曾经听到黎淳与丹盈提及此事,你也身处那场灾变之中。”
“在不少人看来,我甚至是东胜都剧变的罪魁祸首。”赵黍压下心中恨火,望向丹盈:“别的我可以不管,但有一事,你必须如实吐露——当初射向地肺山的三十六枚戮神钉,究竟是何人所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丹盈发笑道:“你是来报仇的?没想到你对梁韬如此忠心,哪怕他死了十多年,还要给他报仇。”
“你错了,戮神钉害死了我的母亲。”赵黍站立原地,杀意却无法遏制地散逸开来,不远处相互梳头的山鬼有所感应,发出几声惊呼,纵跃逃离。
丹盈脸色一僵,她并不知晓这个情况,而事情一旦变成私仇报复,行事也通常变得不留余地了。
“为什么不说话?”丹盈沉默良久,赵黍逼问道:“你是不敢承认,还是在为黎淳遮掩?你要是不说,我可以用搜魂之法,你想尝尝那种滋味吗?”
“是我们一起干的。”丹盈垂下头去,意气丧尽:“我们原本是要用戮神钉斩落梁韬……你给我一个痛快吧。”
赵黍双唇微抿,单掌微抬,五行大煞神光在掌中急旋,随即猛然按落丹盈头顶,她身子只是微微一颤,眼中神采涣散。
丹盈一死,永翠神树有落叶飘零,远处山鬼吟咏歌谣,言辞晦涩难明,曲调缥缈,隐约能听出让亡者安息的悠远意味。
“抱歉。”赵黍对若木说:“为公为私,我都要杀她。”
若木脸上流露出一丝哀伤:“或许我也有错,当初我被丹盈说服,所以才有今天这个结果。”
“你并无过错,不必自责。”赵黍叹气,永翠祠奉祀神树,丹盈其实可算是若木的弟子,自己此举能够被对方容忍已是殊为不易。这下赵黍算是对若木大大亏欠,不帮她都说不过去了。
就见丹盈的尸体被根系缓缓带走,她的神魂或将回归永翠神树,要是有幸能化为那些无忧无虑的山鬼,就此忘却前尘,那或许会更好。
赵黍正要俯身捧起那碗树汁,结果永翠祠结界外围又有变动,一阵沛然剑气激荡天地之间,好像打算直接劈开结界。
“又有人来了。”若木言道。
“应该是来找我的,我去去就回。”赵黍认出那四仙公之一夷真子所发剑气。
身形一纵,赵黍飘然传出结界,正好看见夷真子御剑腾空,拱手道:“有劳夷真子前辈前来,永翠祠已然平定。”
“看得出来,本事不差。”夷真子点头笑道:“黎淳被我一剑重创,可惜让他逃了。不过剑气缠绕经络,只要他出现在方圆百里之内,我皆会有所感应。”
“前方战事如何?”赵黍问道。
“没有黎淳,九黎国军心崩溃,已经开始溃退了。”夷真子说道:“而且何轻尘还安插了细作,趁机传出话来,估计往后便是占领城池、接管降军了。”
“不可大意,黎淳没死,估计还会卷土重来。”赵黍话虽如此,但如今黎淳失去永翠神树加持,已经不成气候。而有熊国这次可谓是倾国之力发动的平南一战,九黎国注定要就此覆灭。
“如今这仗打成什么样,早就不归我管了。”夷真子似乎看透不少,耸了耸肩膀问道:“掌门师兄让我前来探视,他说你这里情况好像不太对,没有天劫三灾降临的动静。”
“我……”赵黍斟酌一阵:“我让永翠神树收回加持在黎淳身上的法力,至于如何处置神树,我目前还在考虑。”
“怎么?这神树通灵了?”夷真子问。
“差不多吧,但情况还要更复杂些。”赵黍说:“此事我来处置就好,请前辈代为转告,我估计还要留在永翠祠一段时日。”
“你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我可就回去了,你自己保重。”夷真子也不废话,抱拳示意,随即纵身御剑而去。
送走了夷真子,赵黍重新回到永翠祠中,他捧起那碗树汁,割舍杂念,直接仰头饮尽。
甘甜树汁好似佳酿,赵黍恍惚间生出一丝醉意,他望向若木说道:“那我们开始吧。”
说完这话,赵黍向前迈步,身形就此没入树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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