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天际拉起一声沉闷啸长的雷鸣。道友阁 m.daoyouge.com
游走的电蛇紧随其后在整个夜空蔓延开来,齐聚在这方穹顶之上,竟顷刻间亮如白昼。
此时尚且清醒的人无不被这声巨响震得双耳一嗡,何姣如此,叶甚亦不例外。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腰间一轻,下意识低头看去,处于下方的两颗灵石瞬间化为齑粉散落在地,而本处于上方的那颗失去支撑,空落落地掉了下去,连带扯着她的腰带晃了晃,晃得灵石上的那个“何”字愈发刺眼。
长亭仍亮,是那本该弹指即逝的闪电,迟迟没有暗下去。
叶甚感觉不对劲,探头向亭外望去,心中登时大骇。
她作为灵体时受过一次,决计不会认错的——
天雷!
看来这第一步的逆人之劫,她总算是做到了。
她强自按捺下焦灼,不再顾虑何姣,抽身绕开欲走,衣袖果真被拉住,不过仅一下便松开了。
“叶姐姐还是想去救人么?也罢,如今丑时已过,你尽管去吧,我懒得拦你了。”何姣淡淡收回手,提醒她道,“反正……也来不及了。”
叶甚停步最后看了何姣一眼,对方却低垂着头不敢直视,自然没有看到自己复杂的眼神,即便看到,大抵也是不明所以的。
耳畔隆隆雷声愈发逼近,她长叹一声,闪身跃出长亭冲进雨中,再不回头。
天雷非同小可,容不得打断,叶甚四下观察一番,立马认出附近正是泽天峰北端的后山,当即往摇光殿的方向飞掠而去。
摇光殿的主人尽管身在钺天峰,却早不再对这位三天两头造访的客人设防,她得以畅通无阻地闯进殿中,直奔密道,急火火地冲上了摘星崖。
她一路万分匆忙,赶得心脏蹦到嗓子眼,胸口跟着呼吸剧烈起伏,哪还顾得上避雨,任由大雨滂沱将周身淋了个透,只昂首望向尾随自己汇聚而来的天雷,瞳孔牢牢锁住那道刺眼的白光,捏紧了拳头。
闭眼感受到体内仙力尚充沛得很,叶甚舒了口气,心中默念了三个数。
一、二、三!
果不其然,天雷在睁眼刹那,以摧枯拉朽之势朝她倾压过来,但见擦过峭壁时山石崩裂,其威凶悍,堪谓摧折万物,糜灭一切生机。
如此天杀的要命玩意好歹曾经捱过一次,加上谨遵前辈指点保留足了实力,此刻倒也不觉畏惧,抬手间久久未敢全开的仙力澎湃释出,正面对上那雷霆万钧。
两力轰然相撞,叶甚被冲力震得身躯一软,半跪下来,头顶束着马尾的镂空叶纹红绸发带亦被震得松开,连同三千青丝一起掉落在地。
她咽下满口咸腥,掌中光芒大盛,一点点将天雷消化殆尽。
待将仙力近乎耗尽,那股施加在四肢百骸的巨力终于溃散。
叶甚浑身一松,彻底脱力跪倒,双手垂下按在蓄满雨水的洼里,轻轻地唤了声“坑爹前辈”。
话音甫落,轻烟便从眉心处逸出,熟悉的老者身影虚虚地浮在雨帘上,围绕她打量了两圈方才停下,摸着并不存在胡须的下巴感慨道:“很好,恭喜丫头你顺利渡过第一劫‘逆人’。算起来花费的时间,好像还不足一年吧,后生可畏,可喜可贺。”
叶甚冲他龇牙扯出一抹干笑:“这天雷之力当真够狠的,还说来就来,好在我前头死也不敢多用仙力,否则九成九把我劈成焦炭——谢谢您了嘞,固然坑我,诚不欺我。”
“好说好说。你呢,暂且也不用急于渡过第二劫‘逆众’,毕竟仙力透支,怎么着也得养上个把子月,不然迟早有你被劈成焦炭的时候。”坑爹前辈絮絮叨叨地叮嘱着,瞧这小辈跪在雨中模样狼狈,面上表情更多是郁卒,忍不住诧异,“怎的哭丧个脸,逆人之劫成功了,你不痛快?”
末尾四字耳熟无比,好死不死戳在叶甚痛点所在,她无奈地摇摇头,像那人当年一样否认:“我自然是痛快的。”顿了顿又接着说,“只是发现‘逆人’,亦是一种‘逆己’。看似痛快,其中变数太多,走至末路反而可能是颠覆自个的陌路,未必出现初始预想的结果,甚至就……离谱。”
坑爹前辈貌似忆起什么同样不堪回首的往事,难得体恤地摸摸她脑袋,蔼声劝道:“正道顺心,逆道磨心,想开就好。”
仙影消散,摘星崖复归沉寂,唯余一人仍跪在原地默然淋雨。
叶甚闭上双眼,眼前清晰浮现的,皆是重生前后见到的一张脸。
或许也可以说是长得一模一样的,两张脸。
或许谁都有资格指责何姣,独她觉得自己没有。
若要追根溯源来问责,重来一次,半公半私保留下那些本会在何姣命数中被无情拔除、将其逼上绝路的内心软肋,不正是她叶甚?
为善抑或为恶,有时只在一念之差。
原本与人为善的刘开兄弟,在绝境中却选择同类相食,而那个惨被分食的刘默儿,假如抽剩下的并非死签,他还会是那副受害者的姿态吗?
即使两种情况的何姣所做都无可厚非,但假如面对的是另一种情况,那个何姣还会是那副勇敢发声、代表正道的姿态吗?
没有何姣出头,便无形中诞生了邓葳蕤和晋九真。
就像没有自己,天璇教和叶国皇室迟早也会撕破脸。
而转换立场后,何姣倒戈叛变,成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的暗鬼,就像自己成为了阻止撕破脸的反对者——
她与何姣,有什么差别?
大约过去了极为漫长的一段时间,但究竟是真过去许久还是内心错觉的久,叶甚也不知道。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本是轻不可闻的,只因摘星崖地势形成回声,在山谷中稍作回荡便格外明显。
叶甚懒得回头,亦深知此处不可能有第三个人来,故觉得实在没必要回头,听闻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倏而触景生情想到那么一句——
空谷足音,得见君子。
那君子撑着三十六骨兰竹伞走近,在她身旁驻足,将伞面微微侧向她的头顶。
叶甚先前思绪万千浑然未觉,此刻雨被遮挡住才觉察到,于是抬头盯着伞面,话头问向的却是撑伞之人:“灵石已碎,事情可确定解决好了?”
“放心,一切顺利。之后通过剩下那颗灵石寻踪,竟发现你跑这儿来了。”阮誉见她浑身湿透,亦不见寻常轻快肆意的神情,不禁心生叹息,抬手轻轻贴在她脑后,仙力自掌心流进对方体内化为热气,慢慢蒸干了发丝与衣物。
“多谢。”叶甚低下头去,似乎有些不甘心地闷声道,“这回不比上回切磋,是真算我输了。”
其实她并不是输给了阮誉,而是输给了何姣。
阮誉看出她心情不佳,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去刺激她,笑着抚了抚掌下柔顺的青丝:“赌着玩玩而已,也没打算真讨什么便宜,权当先欠着罢。”
叶甚“嗯”了一声,又见他顺手丢开那伞,原是雨停了。
阮誉俯身拾起地上发带,素指一点将其烘干,在叶甚身后蹲下,帮她重新扎回了爽利的马尾,才刚束好,便见她身子一歪冲自己倒来。
他心下一惊,连忙扶她入怀,并指搭上腕间。
“你怎么……”阮誉刚刚只当她被何姣出卖加上输了赌注,所以颓靡了些,这会才发觉这副躯壳仙力透支,正虚脱得厉害。
“别问,问就是累死了。”叶甚半眯缝着眼,被这人身上清淡的莲香包裹,疲倦顿时缓和了不少,但依旧没什么力气,横竖有人肉沙包垫着,她索性死皮赖脸地靠下去,甚至揪起衣领往他怀里挤了挤。
对方被前所未有的亲密接触弄得身体一僵,果不再多问,只一手搂着她肩膀,另一手伸向膝弯处欲将她抱起。
叶甚恰在这时睁开眼。
阮誉本就从未挪过眼。
视线交汇之际她忽如福至心灵,瞬间看懂了那双眼中压抑不住的情意,他亦知晓她看懂了,仍作那般不躲不闪地看了回去。
叶甚神情终于舒展开来。
然后冁然一笑,笑得眉眼弯成月牙:“不誉,你喜欢我。”
阮誉张口欲言,她却抢先一步再道:“阮誉,你喜欢我。”
紧接着换个称呼开始说第三遍:“太师大人,你喜欢……”
他无暇顾及兀自烧得慌的耳朵,下意识去捂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捂住最后一字后有些气恼又无奈地开口:“甚甚,我不要面子的啊。”
叶甚岂肯白白受制,抓过他手腕就冲虎口处咬了一口,松开后看了眼其上半圈浅浅的咬痕,不由得勾起唇角,露出尖尖的虎牙。
她不怀好意地眨了眨眼,道:“可我不喜欢你。”
阮誉手微不可察地一抖,哪怕对方仅是象征性地咬了一下,并没有多少痛感,但痛不在手,却在心。
他抽回手将她抱起,转身往回走去,苦笑着叹出一口气:“你呀……自己在别人那刚受了气,憋屈上头了,非得再拉个人共沉沦才能好受点是不是。”
叶甚笑着笑着,又笑不出来了。
待笑意消褪干净,低声挤出了一个“是”字。
被打横抱着走进来时的密道,叶甚一偏脑袋,越过他的肩望向身后的摘星崖,以及崖顶天雷消散澄澈无云的天幕。
此时目之所及已不再是一片昏天黑地,众星晦暗,独太白灿烂,昭示着天将启明。
她闭了眼,头靠在人的胸前,一手还拽着人的衣襟,胸腔里跳动的声音逐渐趋于平稳,继而升腾起昏沉的困乏,开口亦跟着含糊起来:“我可能……要睡很久……帮我跟大师兄请个假……就随便说我修炼着急走火入魔好了……”
“好。”
“我师尊估计白日就会回来……告发范人渣什么的……等我醒来再说……你记得照看好她们别出闪失……”
“好。”
“何姣那边你也别多事……随她去吧唉……”
“好。”
“不誉……”
“嗯?”
“……别喜欢我,没结果。”
说完叶甚便陷入沉眠,至于之后种种,她全听不见了。
不过她心如明镜,这话说了等同于白说。
无论阮誉怎么回答,约莫都不会还是那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