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雷克少校初探北港
在雷克少校出发的前一天,以福船“新洋号”为首的船队,正越过吕宋和台湾之间的巴士海峡,进入澎湖列岛南部海域。
该船队离开三宝垄后,先后经停望加锡、万鸦老、三宝颜、岷里拉等港口,一路卸货装货,通贩贸易,在岷里拉还做成一笔大生意。
旭日冉冉升起,洋面波涛汹涌,前方海天连接处出现了一串断断续续的黛色斑点。
大帆兜满劲风,福船破浪前进,那串斑点渐渐化成一簇苍翠的小岛小屿。
对此行深感满意的李旦,正站在舵楼顶的露台上,时而观赏壮美的海景,时而遥望远处的海面,时而仰观头上的天色,时而俯视脚下的波涛……忽然,一个矫捷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仔细一看,原来是郑芝龙独自一人在甲板上整理绳缆。
“这小子还挺勤快的。”李旦自言自语道,随即吩咐火长陈衷纪把郑芝龙带上来。
“大人找我有什么事?”郑芝龙一上舵楼顶就躬身问道。
李旦:“你先站到我身旁。”
“是。”芝龙跨前一步,站到李旦左侧。
李旦抬起手指着前方的岛屿,问:“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芝龙眼珠转了转:“那,那是澎湖列岛。”
“啊?!”李旦颇感意外,“你走过这条航路?”
芝龙摇头:“没走过。”
李旦:“那你怎么知道是澎湖列岛?”
芝龙:“我是推测的。”
李旦:“你凭什么推测得出来?”
芝龙:“我凭海图。”
李旦:“哦,你懂得看海图?”
芝龙:“衷纪火长教我的。”
李旦:“衷纪这个师父当得不错啊!”
芝龙:“他昨天还告诉我,船队今日上午将进入澎湖列岛海面,傍晚就会抵达台湾北港。现在正是上午时分,所以我想那些岛屿应该是澎湖。”
“哦,原来是这样,”李旦高兴地点了点头,说:“这澎湖列岛位于福建、台湾之间的广阔海面上,一共有五、六十个岛屿,相扣相连,实乃我国东南海疆的屏障。”
“噢,”芝龙惊叹道,“澎湖如此之重要啊!”
“正是,”李旦继续说,“由是之故,自元朝以来,朝廷就在澎湖设立巡检司,屯驻军队,加以管辖;今后有机会我再带你上去见识见识。”
芝龙:“谢大人!”
他们两人说着说着,“新洋号”已经进入澎湖本岛和台湾北港之间的水道;陈衷纪下令推舵,转朝东偏北,紧接着升起号旗,带领船队驶向北港……
北港金阳商馆掌柜龚玉娘,昨天就接到岷里拉发来的快帖,知道李旦的船队今日傍晚将抵达北港,真是又高兴又紧张。
自去年初夏在平户总部喜获正式任命,他对李旦知遇之恩便铭刻在心,一年来倾注了自己全副精力,日夜操劳,四出奔波,使北港商馆的经营规模拓展一倍,纯利提高五成,这回李旦到来,正是展示业绩的极好机会;当即抓紧时间,做好一切迎接准备。
午饭后,龚玉娘先派两名哨丁上码头瞭望台,注意观察海面;然后自己换上礼袍,带领锣鼓队、管弦队、凉伞队和卫丁队,开到码头近旁的小树林里恭候……
未时已过,申时初临,几堆乌云滚滚而来,遮住了西斜的太阳。
瞭望台顶上的哨丁忽望到两艘洋式横帆的船只,拐过岬角,进入内港,连忙沿着竹梯下到地面,跑到龚玉娘跟前报信:“龚掌柜,发现两艘洋船。”
龚玉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仔细一看,果然有两艘洋船张满帆片,快速驶入港内。
“啊?!”龚玉娘即刻警觉起来。
两个月前,荷兰军队占据了澎湖,她就深感不安,当即向平户总部报告,得到颜思齐总管的支持,从厦门商馆调给六门火炮,分别架设在临海岸边和商馆门口;并在码头上架起一座三丈高的瞭望台,以加强防范。
现在来的这两艘洋船,无疑是荷夷的船舰,难道他们想要攻打北港?
龚玉娘不敢大意,立即命令岸边四门火炮的炮手,做好应敌准备;并将带来的所有人马,部署在四周埋伏。
龚玉娘的判断没错,来者正是荷兰战船。
三日前,雷克少校一接受罗尔森司令的指派,立即交代麦丁少尉向澎湖当地劳工探问,得知华人富商李旦在北港设立一座商馆,生意做得很大,几乎垄断了台湾特产的贸易;接着,又探知这商馆有百多号伙计,其中二十几个卫丁装备有各式武器,不可小觑。
雷克经再三考虑,决定先以通商为名,进行探查,确有把握时再行动武。于是船上除备足武器弹药外,还随带一些货品和银子;一百多名官兵则分别换穿商人、海员和工役的服装,身上暗藏武器。
今天早晨,麦丁带领的快船在前、雷克坐镇的战舰在后,一起从澎湖出发,午后进入北港内湾,在码头外的港面上同时落下半帆。
战舰随即逆潮下碇,船体打横,右舷朝向岸上,左舷朝向海面。中舱里的三十六名炮手,在雷克指挥下,每三人一组,迅捷进入炮位,先将两舷各六门、共十二门火炮的炮衣褪下;紧接着装好炮弹,填好弹药,点燃火绳,做好开炮准备。部署停当,雷克随带两名卫兵攀上舰楼顶,拿出单筒望远镜,调好焦距,注视着码头上的动静。
快船则按事先的安排,由划桨手划到码头旁,抛缆挂泊;停稳后,装扮成商人的麦丁先登岸,四下张望,不见有人,便命船上的八个“工役”抬出四个木箱,沿着大路、朝着商馆,大摇大摆地往前走去……
忽然,大路两旁涌出一大帮人,有的手持刀枪,有的手执竹杠,把麦丁等人团团围住。
麦丁大吃一惊,随即镇定下来,模仿华人礼节,抱拳鞠躬,用半通不通的闽南话问道:“你们是李旦先生的伙计吗?”
龚玉娘一听这“红毛”竟然会讲闽南话,便跨前两步,指着他的鼻子:“你怎么知道李旦大人?”
“李旦大人的名声很大很大噢,”麦丁答说,“我们在澎湖听说他在北港造了一座大商馆,想来跟他做生意。”
龚玉娘气愤地质问:“你们是澎湖来的红毛?”
麦丁耸了耸肩膀:“你这个朋友,不要叫人家红毛嘛,我们是荷兰的生意人……”
“不,”龚玉娘的怒气涌上心头:“你们是强盗,你们强占了我们的澎湖。”
“我们没有强占,”麦丁辩道,“我们在澎湖上岸时,当地的老百姓都很欢迎我们。我们的船走了一个多月来到这里,要跟中国做生意,总要找个地方住下来,生意才好做,你说对不对啊?”
“别狡辩,”龚玉娘斥道,转身下令,“把这帮红毛全扣起来。”
卫丁们正要动手,麦丁忙说:“且慢,且慢,”说着,命工役掀开那四只大木箱的箱盖,恭请龚玉娘:“朋友,请你先看一看。”
龚玉娘探下头一看,木箱里分别装着洋酒、洋布、香料,还有一箱装的是椰干、海参等爪哇特产。
麦丁指着木箱:“这四箱是样品,我们是诚心诚意要跟你们做生意的。”
他们正说着,两名哨丁急匆匆地从瞭望哨顶溜下,拨开人群,跑到龚玉娘跟前,上气不接下气:“龚、龚、龚掌柜,李旦大人的船队来啦!”
龚玉娘朝着海面望去,但见大福船领着四艘中式商船正驶进内港,忙说:“是,是李大人的船队。”
“哦嗬,哦嗬!李大人来啰!”在场的卫丁和工人齐声欢呼。
龚玉娘接着挥动双手,朝着四周呼喊:“都出来噢,都出来噢,迎接李大人啰!”
埋伏在各处的商馆伙计听到龚玉娘呼喊,纷纷钻了出来,会同现场的人们,蹦蹦跳跳地跑进树林里,拿起藏在草丛中的傢伙,按照原先的分工,再次组成锣鼓队、管弦队、凉伞队和卫丁队。
被晾在一旁的麦丁,看着这群华人因李旦的到来而如此兴高采烈,心想这也许是个难得的良机,连忙趋前,向龚玉娘鞠了个躬,问道:“龚掌柜,李旦大人来啦?”
“是啊,”龚玉娘应说,语气比刚才缓和了许多。
麦丁:“李大人来了,我们能不能留下?”
“你们,”龚玉娘忽然想起:“你们赶紧把船撤离码头,留出泊位给李大人的船队。”
麦丁:“我们的人呢?”
龚玉娘:“退到一边去,别挡了李大人的路。”
麦丁:“我想见一见李大人,可以吗?”
“哼,”龚玉娘又板起脸,“想见李大人,有那么容易吗,快滚到一边去。”
麦丁:“好,好……”
在舰楼顶用单筒望远镜盯着码头的雷克少校,先看到的是码头上空无一人……再是麦丁顺利登岸……接着是麦丁突然被围……而后是麦丁和那个头人在周旋……
正当他思索如何应对之时,围住麦丁的人群忽然散去,随后从树林里走出一支奇里古怪的队伍;与此同时,那快船竟离开码头,退到港面上……
雷克大感惊诧:“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报告。”从他身后传来卫兵的声音。
“什么事?”注视着岸上的雷克头也不回。
卫兵:“五艘中国大船朝着我舰驶来。”
“啊?!”雷克急忙转过身,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那五艘中式大船的甲板上都架有火炮,现正兜着强劲的西南风,全速逼近我舰……
“准备战斗。”雷克紧急下令。
他的话音刚落,码头上却响起震天的中国鼓乐声:“哒哒嘀,咚咚锵……哒哒嘀,咚咚锵……”
雷克回过头一看,岸上正闹哄哄热滚滚,像在过节似的,全然没有一丝想要打仗的迹象。
正当他被这一切弄得莫名其妙的时候,那支中国船队已经越过他的战舰,稳稳地靠上码头。
大福船泊定后,李旦身穿朝廷五品官服,在刘奔、魁奇、衷纪、钟斌和芝龙、何斌的簇拥下,走上岸来。码头上顿时鼓乐喧天,鞭炮轰响。
龚玉娘趋前,单膝下跪,抱拳拜道:“恭迎李旦大人!”
分列在两旁的卫丁们一起下跪,齐声应和:“恭迎李旦大人!”
李旦挥手回礼:“请起。”
龚玉娘和卫丁们起立后,由当地番女组成的凉伞队,随着富有节奏感的鼓乐声,手举凉伞翩翩起舞,夹道欢迎李大人一行。
退到一旁的麦丁被眼前这欢腾的景象所吸引,心中感到十分新奇。他瞪大眼睛看着、看着,忽然看到跟在李旦身后六个人当中,有两个面孔很熟;仔细再一辨认,不禁大吃一惊……那分明是何斌通事和那华人工头郑芝龙……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受到强烈好奇心的驱使,麦丁再也顾不上别的了,他混在欢迎队伍中,两眼紧盯着何斌与芝龙,而且越靠越近……
眼尖目锐的郑芝龙走着走着,忽有一种被人盯梢的感觉,他转动眼珠,四下扫视,发现欢迎队伍中竟有一个红毛碧眼的荷夷,正紧紧地盯住他与何斌。
“何斌兄弟,你留点神,看看左侧的人群中,是不是有个红毛。”郑芝龙悄悄地说。
何斌经他提醒,眯着眼仔细搜寻,果然有个荷夷混在欢迎的人群中,而且非常面熟,不禁一凛:“啊?!”
芝龙:“你看这红毛,像不像巴达维亚管理劳工的那个麦丁?”
何斌:“正是他。”
芝龙:“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何斌:“不知道。”
芝龙:“我想把他抓起来,你看怎么样?”
何斌:“慢点,等李大人被迎进商馆后再说。”
芝龙:“好。”
麦丁对芝龙与何斌的密谋毫无察觉。
他在巴达维亚时,对这两个“飞出普特曼官邸的奇人”已极感兴趣,现在更是想问个究竟,加上本来就想见一见李旦,这就使得他忘掉了可能出现的危险,继续紧跟着这帮人朝前走去。
芝龙与何斌眼看麦丁紧跟过来,故意放慢脚步,逐渐缩短和他距离。
就这样,两人在前,一人在后,走着走着,不觉来到商馆门口。
李旦一下子就被拥入馆内,其他闲杂人员则被挡在馆外。
芝龙与何斌本应随李旦进馆,不知为何却逗留在门前。
跟在他们后面的麦丁一看机会难得,赶紧跑上前去,伸手拉住何斌,用荷兰语唤道:“何斌通事!”
“啊?!竟然自己送上门!”何斌心中暗喜,表面上却像是大感诧异,操起闽南话问:“你这个红毛,你说什么?”
麦丁与何斌多年同事,一听那腔调,更加确认无疑,便跟着操起闽南话:“何斌通事,你怎么不认得我了?”
“你是什么人?”何斌仍然装着不相识。
“我是麦丁啊,”麦丁焦急地答说,“在巴达维亚管理劳工的麦丁啊。”
“在巴达维亚管理劳工的麦丁,”何斌质问道,“怎么会跑到数千里外的北港来?”
麦丁:“我是三个月前被派到澎湖,今天刚来到北港。”
“好一个麦丁,”站在一旁的郑芝龙猛然出手,一招罗汉伏虎把他捉住,反剪其双手,喝道,“走!”
“哎,哎,”麦丁突然被捉,疑惑不解,“你该是郑芝龙吧,你,你为什么要抓我?”
“哼,”郑芝龙不屑置答,与何斌一起紧押着他往商馆里推,一直押到李旦跟前。
李旦已经盥洗完毕,坐在大厅里的太师椅上,正准备向龚玉娘查问港面停泊洋船之事,见郑芝龙押着一个洋人过来,感到有点奇怪:“怎么啦,芝龙?”
芝龙:“李大人,我们抓到一个红毛贼。”
一听郑芝龙说他是贼,麦丁赶紧用带着洋腔的闽南话辩道:“我不是贼,李大人,我不是贼。”
洋人会讲闽南话,使得李旦大感兴趣,当即命芝龙:“放开他。”
麦丁被反剪的双手一松开,舒了口大气,向李旦鞠躬:“多谢李大人!”
李旦:“你名叫什么?”
麦丁:“我名叫麦丁。”
李旦:“你怎么会说闽南话?”
麦丁指着何斌:“我是向何斌通事学的。”
“啊!”李旦惊奇地转问何斌,“你们早就认识了?”
何斌:“是的,大人,我担任荷夷通事的时候,他是荷兰军队的少尉;这两年他在巴达维亚的工地上管理劳工,向我学过闽南话。”
麦丁讨好地:“李大人,我跟何斌通事在巴达维亚是好朋友呢。”
“那你是怎么到我们北港来呢?”李旦问。
麦丁:“我跟随雷克少校,上个月从巴达维亚抵达澎湖,今天从澎湖来到北港。”
“他们就是最近侵占澎湖的荷夷。”龚玉娘气愤地插嘴说。
“哦?!”李旦惊讶,“澎湖被荷夷占了?”
“这事我正要向大人报告,”龚玉娘应道,“三个月前,一支荷兰舰队悄悄进入澎湖湾,突然向岸上开炮,当地的百姓手无寸铁,纷纷躲开,他们就顺顺当当地登陆,占据了澎湖……”
“朝廷的驻军呢?”李旦问。
龚玉娘:“朝廷的驻军因断了饷银,半年前就解散了。”
“啊?!”李旦拍案站起,斥道,“昏庸啊,昏庸,断送了我澎湖!”
在场的刘奔、龚玉娘等十多人看李旦如此愤怒,大家都不知该如何才好,场上顿时一片寂静。
突然,郑芝龙从身旁一名卫丁的手中抢过朴刀,朝着麦丁嚷道:“我杀了你这红毛贼。”
“对,把这红毛给杀了!”龚玉娘等人齐声应和。
郑芝龙挥起朴刀正要砍下,忽听到李旦一声猛喝:“不准杀他。”
郑芝龙咬着牙:“为什么,大人?”
李旦拔高声调:“因为他是个俘虏,而且罪不在他。”说着,走了过来,从芝龙手中卸下朴刀,交还给卫丁。
握紧双拳准备拼死的麦丁大出意外,他愣了一下,随即扑通跪到李旦跟前,学着华人磕了个响头:“感谢李旦大人,感谢李旦大人!”
李旦将他扶起:“起来吧。”
麦丁站起身,感动得热泪盈眶:“谢大人!”
李旦转过身回坐到太师椅上,问:“那港面上停泊的两艘洋船,是你们的?”
麦丁:“是。”
李旦:“你们到北港来,想做什么?”
麦丁:“想跟李旦大人的商馆做生意。”
李旦:“你怎么知道北港有我的商馆?”
麦丁:“我们在澎湖听当地人说的。”
李旦:“你们真的是想来做生意?”
“真的,大人”麦丁恳切地应说,“我们带来的货物样品,都给龚掌柜看过了。”
“你都看过了?”李旦转问龚玉娘。
龚玉娘:“是的,大人。”
“这回有没有长官带你们来?”李旦继续问麦丁。
麦丁:“有,就是雷克少校,是他带领我们到北港来的。”
“雷克!?”芝龙与何斌都感到意外。
“哦,少校,”李旦对这军衔甚感兴趣,“他没上岸来?”
麦丁:“没有,他留在那大船上。”
“好吧,麦丁,”李旦郑重地说,“如果你们真心实意要跟我们做生意,请你们的长官明天上午到我商馆来商谈,我会好好接待他,并保证他的安全;如果你们的长官不愿到商馆来和我谈生意,那你们就没有理由留在北港;听明白了吗?”
麦丁躬身:“明白了,大人。”
李旦:“我现在就放了你,回去好好向你的长官报告,我等候你们的回音。”
麦丁被放走,芝龙甚感可惜,啧啧喟叹。
看他那样相,李旦笑问:“怎么啦,芝龙,这荷夷真的非杀不可吗?”
芝龙低着头:“大人,不是我想要杀他,是他和他的长官都该杀。”
“哦,”李旦,“那你说说看,他们为什么该杀?”
芝龙激动地:“荷夷来到远东,每到一处,都是先以通商为名,借地建馆,一旦站稳了脚跟,就出动军队,烧杀抢掠,占地称霸,无恶不作,单单爪哇一地,就不知有多少人死在他们的绞刑架下;这麦丁和他的长官雷克,全都罪不可赦。”
李旦:“如此说来,你连那雷克少校也不放过?”
芝龙:“是的,我就是被雷克骗到爪哇,还差一点被他们绞杀。”
李旦:“看来,今天本应是你很好的复仇机会。”
“是的,大人,在下原想……”芝龙欲言又止。
李旦:“说嘛,有话尽管大胆说。”
芝龙嗫嚅地:“在下原想先将这麦丁给扣下,用他作诱饵把那雷克引出来,然后一网打尽。”
“一网打尽,”李旦问,“你这一网想要打进多少东西啊?”
芝龙毅然决然:“人、船、武器,通通要。”
此话一出,商馆大厅一片哗然……
李旦没料到芝龙竟有如此大胆的想法,他反问道:“人、船、武器通通要,要的太多了吧?!”
芝龙:“是他们自己送上门的。”
“对,是他们送上门的。”魁奇表示赞同。
“不,不,”李旦摇头,“荷夷可不是好惹的,我刚才进港越过那只大洋船,看到左右两边十二孔舷窗都露出火炮炮口,这分明是一艘大型战舰;另外那快船至少也有四门火炮;真打起来,后果可想而知。”
“大人,”芝龙辩道,“在下不是说要跟他们硬打。”
李旦:“那你想怎么打法?”
芝龙:“古话说,擒贼先擒王,只有我们把雷克和麦丁两个人抓到手,就不怕他们不屈服。”
李旦:“你想得太简单了,芝龙,那两艘舰上的士兵至少在百名以上,就算他们全都屈服,这一百多号人怎么办,全杀了,还是放他们回去?”说着,转问龚玉娘,“现在占据澎湖的荷夷有多少军舰,多少兵马?”
“据查,有十几艘军舰,一千多名官兵,大人。”龚玉娘应道。
“我们把这两艘船和人全扣下来,”李旦继续说,“澎湖的荷兰军队准定要兴师问罪,到那时,我们该怎么办呢?”
芝龙开始感到李旦说得有理,却还嘴硬:“李大人可以联络朝廷,趁此机会出兵将荷兰军队赶出澎湖。”
“朝廷?!”李旦叹了口气,“现在跟十八年前不同啰,朝廷对北方战事都应付不过来,福建的官员又大多贪腐昏庸,他们还顾得上澎湖?……”
听到这里,郑芝龙羞愧地埋下了头。
“芝龙啊,”李旦谆谆开导说,“做人要有雄心,但绝不能鲁莽,须知战端一启,就把自身的生死存亡全押上了。对此,孙子兵法一开头就告诫我们说,战争乃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必须慎之又慎;万一非战不可,则应充分准备,具有相当把握,才能克敌制胜。”
芝龙至此心悦诚服,抱拳躬身谢道:“多谢大人教示!”
“诸位同仁,”李旦转对在场的手下,说:“荷夷狡诈残忍,贪得无厌,趁朝廷撤防,占据澎湖,我也很想把他们驱赶出去,但我们现在做不到呀,大家说是不是?”
“大人所言极是。”众齐声应道。
李旦:“再说,荷夷做起生意来,也还算是讲信用,金阳商行曾和他们有过几次交易,双方都有获利。依我看,明天雷克将会亲自到商馆来;不过,我们还须加强戒备,以防被他们偷袭。”
“对,对,”众纷纷应说。
李旦随即就如何对付这拨荷夷进行了部署,命刘奔、衷纪、魁奇、龚玉娘、钟斌、芝龙、何斌等人,分头做好准备。
果不出李旦所料,第二天上午,雷克和麦丁身穿军装,带了十二名卫兵,分乘两只小艇,划到码头,登岸后由龚玉娘引路,来到商馆大门前。
把门的是一名华人青年,但见他头戴洋式白壳帽,脚踏洋式皮短靴,身上穿的却是中国的武士靠服,腰间佩着一把朴刀和一支匕首;在他身后站着十几个手执大刀的卫士。
麦丁悄悄提醒雷克:“这就是郑芝龙。”
雷克仔细一看,果然没错,虽事先得到麦丁知会,心中也不禁一凛。
芝龙看他那样子,迈步走了过来,操荷兰语问道:“雷克先生,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吧?”
“哦,是郑芝龙啊,”雷克装出一副惊喜的模样,“那一天听说你飞出普特曼长官的官邸,我们都很挂念,真想不到你一飞就飞了几千里,这一路可好啊?”
芝龙冷冷一笑:“多谢雷克先生挂念,说实话,我也一直念着你们呢。”
“是啊,”雷克尴尬地应道,“毕竟大家相处有半年啰。”
芝龙:“怎么样,雷克先生,这回到北港来,真的想跟我们做生意?”
雷克:“当然是真的,我们很希望能和李旦先生直接商谈。”
“那就请吧,”芝龙说,“不过,雷克先生带来的卫兵不能进馆。”
雷克一听,沉下脸:“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卫兵不能进去?”
芝龙:“这是我们的规矩。”
“郑芝龙,”麦丁连忙趋前,“昨天李旦大人承诺,要保证雷克长官的安全,我们随带卫兵是理所当然。”
“李大人既然作出保证,你们又何必带卫兵进馆呢?”芝龙反问说。
雷克怒指郑芝龙:“我是李旦先生邀请的贵客,你竟敢在此阻拦。”
芝龙笑道:“我没阻挡你,雷克先生,你和麦丁尽可进去,只是卫兵必须留在门外,这是我们的规矩。”说着,从腰间拔出利剑;他身后十几个卫丁随着晃起手中的大刀。
领教过郑芝龙武功的麦丁一看那架势,急忙给雷克递了个眼色。
雷克只得忍下这口气。
麦丁随即从一名卫兵手中接过一只檀香木匣,和雷克一起,跟着龚玉娘进入馆内,来到大厅。
坐在厅中太师椅上的李旦,看到客人进厅,当即起立抱拳:“欢迎,欢迎!”
站在他身后的何斌面朝雷克,将这句话翻译成荷兰语。
雷克一看李旦身穿中国官服,气宇轩昂,不敢怠慢,乃抱拳躬身,操荷兰语拜道:“多年来时常听到李旦先生的大名,今天能够当面拜见,真是非常荣幸。”
何斌转向李旦,将这句话翻译成闽南语。
麦丁将手中的檀香木匣捧给李旦,操闽南语说:“这是雷克少校送给李大人的一点礼物。”
李旦谦辞:“雷克少校何须多礼。”
麦丁:“一点小意思,请李大人不要嫌弃。”
李旦:“那就多谢了!”说着,向龚玉娘示意。
龚玉娘趋前,接下檀香木匣,放在太师椅旁的茶几上。
李旦指着右侧两张酸枝交椅:“请坐。”
雷克、麦丁坐定,女仆献茶。
接着,由何斌担任通译,双方进行交谈。
李旦看过雷克一眼,开口问道:“雷克先生,你们是要来和我们做生意的吗?”
雷克:“是的。”
李旦:“但你们两位都是军人,怎么会做生意呢?”
雷克:“没错,我们是军人,但同时也是商人,而且更主要的还是个商人。”
李旦:“这话怎么说?”
雷克:“我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一名职员,我们从遥远的欧洲来到这富饶的东方,从事的就是通贩贸易,我当然是个商人。”
“哦,”李旦笑道,“那雷克先生对商务很熟悉啰。”
“当然,”雷克应说,“不熟悉商务怎能经商。”
李旦:“那你怎么又是军人呢?”
雷克:“我们东印度公司的职员之所以成为军人,乃因形势所逼。”
李旦摇头:“我看并非如此。”
“确是如此,”雷克辩道,“李旦先生应该知晓,东方海域从木骨都束到慢八撒、到锡兰山、到榜葛剌、到满剌加、到爪哇、到吕宋,一直到贵国的广东、福建、浙江沿海,那一个地方不是海盗横行?我们的商船如果不装置火炮,我们的船员如果不拿起刀枪,我们远道而来的荷兰人,还能在这远东进行商业活动?”
“照你这样说,”李旦反问,“你们用武力占领巴达维亚、派舰队侵入我国澎湖,又该如何解释呢?”
“巴达维亚是因为当地土人不肯合作,才不得不动用武力;”雷克答说,“至于澎湖,我们只是先行借用,目的也是为了方便与贵国通贩贸易。”
“哈,哈,哈!”李旦边大笑边摆手,“不必多解释了,雷克先生,我且再问一次,你们这回到北港来,真的是要和我们做生意?”
雷克装出十二分恳切:“我们确实是真心实意,李旦先生。”
“那好,我同意和你们建立贸易关系,”李旦说,“不过,贵我双方最好签订一份书面协议,总的原则是‘互惠、互利、互不侵犯’,你看如何?”
雷克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可以。”
坐在一旁担任通译的何斌当即起立,从宽口的衣袖里取出一只封套,呈给李旦。
李旦从封套中抽出两份文书,交给雷克:“这是何斌通事用荷兰文书写的协议,两份内容完全一样。”
雷克接过文书,惊问:“哦,李旦先生都准备好了?”
李旦:“是的,请雷克先生过目。”
雷克打开文书,仔细阅后,征询道:“这协议待我回去向长官禀报后再定,好吗?”
“好的,”李旦答说,“只要你们是真心实意想和我们做生意,不论什么时候来,我们都欢迎。“
“感谢李旦先生,” 雷克起立抱拳,“我们这就告辞了。”
李旦随之起立,按照洋人礼节,相继与雷克、麦丁热情握手,亲自将他们送到商馆门外,挥手道别:“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