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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夷一怔。
傅九衢脸颊紧绷,黑沉沉的双眼看着她。
似探究,又似在思量。
辛夷:“京里说什么了?”
傅九衢:“全让十一说中了。”
他声音低低的,腔调沉重,“入五月,京师发大水,河道决堤,水位上升,门关折断,冲毁公私房屋数万所,城里百姓无木筏无法通行,人畜死伤无数……”
辛夷眉头微蹙,伤感之余又有些庆幸。
“母亲和师父他们都没事吧?”
傅九衢摇了摇头,接着道:“司天监又说这是上天警示,灾变皆因不顺应天时。从年初到五月,天象异变,妖言不止。这一切,皆因皇储未定,宗庙不安导致。臣众请官家重视宗庙,确立皇嗣。”
“大放厥词!”
辛夷眉梢一扬,“不拉出天啊地啊神啊鬼的作倚杖,他们不会说话了是吗?”
傅九衢深深地看她一眼,眸底黯色。
“立储之事已是朝堂最大的争端。两府频频上书,谏官以死相逼。官家那头,想来是焦头烂额,又遇上洪水天灾,唉,生民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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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辛夷睡得不踏实,梦里是铺天盖地的洪水,她被冲到了汴河里,浮浮沉沉,叫喊不出。大半夜出了一身冷汗,醒来听到青瓦上嘀嗒的雨声和震天的雷鸣,登时惊魂未定,不知身在何处。
这场雨下到天亮都没有停下,而傅九衢不等天亮就走了。原来受灾的不止京师,各路各地都有江河决堤,河坝冲毁,洪水漫涌,天下大灾。
傅九衢作为扬州知州,无法再安然入睡。
他早上冒着大雨出门后便再没有回来。
扬州临近运河,水路发达,没能幸免于祸。城外村镇,城里低洼人家,受灾者不计其数,到处都在伸手要钱要粮要接济,官府要忙救灾忙转移民众忙安抚灾民。
辛夷又是心疼又是欣喜。
心疼他这么辛苦这么受累,欣喜于自己的丈夫是个有责任感顶天立地的好男人。
暴雨下到晌午才渐渐地转小,辛夷不安地看着庭院里的积水,没有滋味地用罢午膳,哄睡了羡鱼,让杏圆备好文房四宝,往京里去了几封信。
这是他近期发回去的第五次家书。
长公主府、狄府、开国侯府、辛夷药坊,都没有漏掉。
对于这场洪水她早有预计,但信中说得委婉,只说是仙人托梦。怕他们不当回事,这才隔三差五发出一封再三提醒。
可即便如此,得知洪灾真的来了,她心下仍是不安,非得知道京中近况才好。
写好信,她交给了杏圆。
“速速发回汴京。”
杏圆看她神色凝重,点点头。
辛夷又道:“别惊动九爷,他忙,不要让他担心才好。”
杏圆:“婢子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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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天开始,辛夷每个清晨醒来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让丫头去询问可有汴京来信。可惜,扬州离汴京路程太远,在洪涝灾害的影响下,邮驿也受到阻碍。
她始终没有收到汴京回信,心里隐隐不安。
转眼,羡鱼满周岁了。
周岁礼这天,辛夷一大早起来眼皮就跳得厉害。然而,知州府里上上下下都为了羡鱼的周岁礼欢欣踊跃,她不想破坏气氛。
“抓周了,抓周了。”
“小哥儿抓周了。”
周岁礼是湘灵操办的,简单而热闹,没有请太多的人,但各种礼数都很齐全。
羡鱼脑袋剔得光光的,只头顶留着一撮鹁角,穿了身崭新的童子服,坐在凉席子上准备抓周。
堂上欢声笑语不断,眼巴巴地盯着小哥儿。
然而,小哥儿不急不徐,睁着黑幽幽的大眼睛将笔、墨、纸、砚、书、扇、钱币、首饰、吃食、花朵、果品等等都看了一遍,最后嗖嗖爬过去,一把抓住角落里最不起眼的算盘。
小手一勾,抱过来便使劲地摇。
算盘珠子晃得啪啪作响。
人群爆发一阵笑声。
“哈哈哈哈哈……招财进宝!”
“算盘好算盘好。财源广进啊!”
“小鱼儿是个会精打细算的人。”
辛夷看到大家欢乐,也是忍俊不禁,羞一羞羡鱼的小脸,“他会什么精打细算?我看就是个爱财如命的主儿。”
傅九衢宠爱地看着母子两个,微笑,“有其母必有其子。”
辛夷扑哧一乐,“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么会勤俭持家的娘子,这么爱财如命的儿子,你就偷着乐吧。”
屋子里又是一阵欢腾。
辛夷将算盘从羡鱼手里拿下来,刚刚弯腰将他抱起来,外面就突然传来噔噔的脚步声,走得很近,将屋子里的喜悦都打断了。
“九爷……”
来人是梁仪,看一眼屋子里的闹热,他没有多话。
傅九衢与他交换个眼神,朝辛夷点点头,默默地出去了。
这阵子傅九衢都在忙水患的事情,被人叫走本是常态。但辛夷看着那个越去越远的身影,抱孩子的手腕莫名有点发软。
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今儿是个晴天,洪水后阳光普照,气温极高。
傅九衢约莫黄昏时分才回来,辛夷刚将前赴宴的宾客送走,见他脸上没有什么情绪,避开下人将他拉入房里。
“发生什么事了?梁仪找你说什么?”
往常她是不会多问的。傅九衢认真打量她一眼,在椅子上稳稳地坐下,声音缓慢。
“今儿有几个从京里逃难回来的商贩,在酒肆里胡说八道……我去核实了一下情况。”
酒肆里胡说八道这种事,惊动到梁仪就够奇葩的了,怎么会惊动到傅九衢?
辛夷心里那种不安感再次浮了出来。
“是不是京里出事了?”
“嗯。”傅九衢没有否认。
“那天你不是收到来信了?他们不是都没事吗?”
傅九衢沉着脸瞥她一眼,“我们被他们骗了。”
怕家人担心,报喜不报忧是常态。
辛夷倒吸一口气,“你是说……他们怎么了?”
傅九衢:“这场洪水比往年都来得凶猛。狄府受灾严重,恩师他老人家……到底还是没有听劝,举家迁去了大相国寺避水……”
辛夷吓得魂都快飞了。
“你没有提醒他吗?”
“提醒了。”傅九衢眉头皱得极紧,“我特地让卫矛捎了钥匙给寂无师兄,把大相国寺旁边的一座别院交于他手,并在别院里备好粮食衣物……”
辛夷焦急:“那他们为什么不去?”
“别院被淹了。”
“啊!?”辛夷有些不敢置信。
大相国寺都没有被淹,别院为什么会被淹?
傅九衢睫毛轻颤,黑眸如藏冷月。
“别院临河的堤坝被洪水冲毁,将围墙压塌,院里涌入洪水,一片泥泞,无法再住人。”
“……”
空气陡然安静。
傅九衢揉了揉额头,轻声道:
“这是不是天意?”
辛夷恍然一瞬,握住他的手,发现他掌心汗湿,手背却一片冰冷。
“会没事的。你赶紧去信给义父,让他小心为要。还有,你看官家那边,好不好提前捎个信儿去?我们不能坐等事态发展,得有所对策才是。”
傅九衢点点头,与她紧紧交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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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天,梆子响敲,好像从遥远的梦境里传来。
辛夷再次从洪水的噩梦里惊醒,她挣扎着睁开眼睛,发现傅九衢坐在窗边。
长夜漫漫、新月如钩。
窗外,梧桐树穿透黑夜的禁锢在风里摇摆不定……
夜空中仿佛有远方歌姬的声音,咿咿呀呀,唱着哀怨的曲调。
辛夷再难入睡,“九哥……”
傅九衢回头:“我吵醒你了?”
“我做噩梦了。”
辛夷将傅九衢搭在衣橼上的织棉披风拿起来,披在他的肩膀,轻轻揉捏两下。
“你怎么不睡?”
傅九衢牵住她的手,让她在身侧坐下,从背后揽住她的肩膀。辛夷温顺地靠近,一头青丝便那般软软地贴在他身上,娇憨无比。
“有小妖精在外面勾引你吗?”
傅九衢笑道:“小妖精就在怀里,何人勾得走?”
辛夷哼声:“才怪。看你就不老实。”
久违的撒娇,麻酥酥荡入心口。傅九衢微微一笑,扶她坐好,起身将罗汉椅边的琉璃灯点燃。
火苗在微风里吐着暖橙的光芒,煞是好看。
“你有心事吗?”辛夷抬头看他,又问:“在想京中的家人?是不是担心他们?”
傅九衢将她搂入怀里,抚着她的长发,轻轻缓缓地道:“我也做了个噩梦。”
辛夷很少听他说起这些,微微诧异,“你梦到什么?”
傅九衢道:“梦见我被关在一个仿似棺材的透明匣子里,四周站满了白衣白袍白色头巾的……”
他眉头皱了皱,似是不知怎么形容,慢慢吐出两个字:“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