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位宰相不约而同的互相对望了一眼。
然后,其中四位的目光,都落在了陈靖陈相身上。
陈靖没有办法,只能上前一步,微微低头,拱手道:“陛下,淮安军将士既然已经拿下了徐州,自然没有这么轻易撤回来的道理…”
能够站在这里的,没有一个是蠢人,几位宰相自然明白皇帝的意思,被推出来的宰相陈靖,咬了咬牙之后,开口道:“老臣以为,只要时机合适,便可以出兵北齐,呼应淮安军,彻底占领徐州府,进而以徐州为基础,缓缓图谋故地。”
皇帝摸了摸下巴,看向陈靖身后的四位宰相,忽然笑了笑:“四位也是这么想的?”
四位宰相都默默上前,犹豫了一下之后,纷纷拱手道:“陈相所言,便是臣等所想。”
“啧。”
皇帝微笑道:“众口一词啊。”
“难得本朝的议事堂这样团结一致,先帝朝时,议事堂从来都是吵作一团,没个定处。”
说到这里,皇帝眯着眼睛说道:“既然这样,那么事情就这么说好了,将来诸位相公不可反悔。”
陈靖低头道:“陛下,具体应该怎么打,是不是派淮河水师北上,前线的指挥权究竟归属于谁,是不是还要请兵部的官员过来,一同议一个章程出来?”
皇帝微微点头,忽然笑了笑,开口道:“是要慢慢商量出一个章程出来,诸位相公也都不要站着了。”
“高明。”
皇帝招了招手,开口道:“搬五把椅子过来,给几位相公赐座。”
高太监恭敬点头,很快让人搬来了五把椅子,放在了几位宰相身后。
不同于沉毅来的时候做的小墩子,这五把椅子都是有靠背的,算是宰相的专属福利了。
等几位宰相坐下来之后,皇帝神色平静,开口道:“方才陈相说的不错,打仗这种事情,急不得,需要仔细讨论出一个章程出来,才好实行。”
“朕的意思是,议事堂与兵部,还有五军营的将领们,都坐在一起商量商量,好好讨论一段时间,等商量出一个具体的章程,诸位相公都觉得好的章程之后,再呈报给朕,这样朕也能省点心。”
他看向几个老头,笑着说道:“如何?”
陈相惊疑不定的看了看皇帝。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皇帝陛下,依旧是在阴阳怪气。
不过听了一会儿之后,他发现皇帝似乎是认真的。
犹豫了一下之后,陈靖开口问道:“陛下,是否要给个出章程的期限?免得误了前线战事。”
“前线战事无碍。”
皇帝摆了摆手,笑容温和:“古人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打仗不是闹着玩的小事情,诸位慢慢商量,有个结果之后,立刻告知朕就是了。”
说到这里,皇帝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开口道:“除了北伐的章程之外,还有一件事情,朕要提一提。”
几个宰相都低下了头。
皇帝轻咳了一声,开口道:“这一次,淮安军打下徐州,功劳莫大。”
“且不说他们能不能彻底占领徐州,或者说能不能替我大陈收复徐州故土。”
“单单是打进徐州城,便是替朕出了心中的一口恶气,也大涨我大陈士气民心。”
“这件事情,朕会让人刊印在几天之后的邸报上,遍传大陈,让大陈的臣民百姓,都能知道这个好消息。”
说到这里,皇帝顿了顿,微笑道:“既然是这么大的功劳,朝廷便不能没有表示,诸位相公觉得,应该如何论功行赏?”
陈靖低头不语。
崔煜想了想,开口道:“陛下,自古将帅领兵,都是等回师之后,再行赏罚,少有在前线行赏罚的,再说了,沉侍郎他们现在还在北齐…还在北边的徐州城里,一时半会,不太可能回来,这会儿即便赏他们,也无法落到实处。”
皇帝若有所思,点头道:“崔相的意思是,等沉毅他们回来之后,再行封赏?”
“是。”
崔相低头道:“至少,也要等到他们统统安全之后,封赏才有意义。”
皇帝摸着自己并不是很长的胡须,点头道:“有理有理。”
“那这样,朕换个说法。”
皇帝轻声道:“假如沉毅安然返京,应该如何封赏?”
宰相之中,年纪最大的谢旻很适时的站了出来,低头道:“陛下,有徐州大功,老臣以为,沉侍郎可为世伯。”
这位老宰相拱手,抬头看了看皇帝之后,又低下了头,沉声道:“可为江都伯。”
皇帝点了点头,又笑着说道:“这个爵位是一定要给的,不过沉毅功劳不止如此,北伐的兵权,是不是要分他一些?”
陈靖低头道:“陛下,谁人统领北伐军,容臣等商议商议,至于谢相所说的爵位,老臣也以为…”
“沉侍郎可为江都伯。”
两个宰相都开口说话了,另外三位宰相,纷纷拱手道:“沉侍郎,可为江都伯。”
皇帝眯了眯眼睛,笑着点头:“好,那就暂定一个江都伯的爵位,剩下的,诸位相公再慢慢考量。”
崔相深呼吸了一口气,拱手道:“陛下,臣以为,淮河水师需要随时做好接应淮安军的准备,毕竟北岸都是齐人,如果齐人攻破徐州城,那么我大陈的淮安军,立刻便处于险境了。”
“淮河水师…”
皇帝有些不快的看了一眼崔煜,然后有些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开口道:“由议事堂给淮河水师行文就是,不必问朕。”
说到这里,皇帝摆了摆手,开口道:“好了,朕累了,今天就说到这里。”
说着,他看向这五个老头,懒洋洋的说道:“诸位相公都先回议事堂罢,再有就是,如果再有什么事情,派一个人来见朕就行了。”
皇帝打着呵欠说道:“不然你们人太多,朕便说不过你们了。”
几个宰相纷纷站了起来,低头连道不敢。
“高明。”
皇帝有些慵懒的说道:“替朕送送相公们。”
高太监连忙跑了出来,一路送了几个老头出去,等送完了这几个老头,他才回到皇帝身边,小心翼翼的给皇帝倒满了茶水,开口道:“陛下应付起宰相们,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皇帝坐了起来,瞥了高明一眼,没好气的说道:“你拍马屁的本事,也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高明笑了笑,没有说话。
皇帝喝了口茶水,澹澹的说道:“是不是很好奇,刚才那几个老头明明已经松口了,朕只需要加一把劲,就能将北伐的事情推下来。”
“为什么在关键时候,朕又把决定权,交还给了他们。”
高明低着头,开口道:“奴婢是有些好奇,不过奴婢觉得,陛下您是英明圣主,您做什么事情都是有道理的。”
“熘须拍马。”
皇帝笑骂了一句,随即话头一转,静静的说道:“这是沉毅在送宫里的密信中,给朕出的主意。”
今天沉毅送到建康的奏报,有两份,一份是直送宫里,交给皇帝亲自拆封的,到了洪德皇帝手里的时候,连漆封都没有拆过。
也就是说,只有皇帝一个人看见了。
高太监这才有些好奇,问道:“陛下,沉侍郎的意思是?”
“沉七说,他留在徐州,最少可以支撑半年,不用朝廷再派援兵北上。”
“而他留在徐州,对北齐来说,就是徐州失落了。”
皇帝轻声说道:“这是重重的打了北齐一个大嘴巴,把他们的脸面都打肿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夺回徐州。”
皇帝抿了口茶水,眯着眼睛说道:“按照沉毅信里的说法,一个孤悬的徐州城,至少能累死五万齐军。”
“所以,他让朕等一等。”
说到这里,皇帝笑了。
“朕接受他的建议。”
“就让那几个老头儿,慢慢鼓捣去罢,朕…”
“不着急了。”
………………
议事堂。
宰相谢旻的书房门口,突然传来了几声敲门声。
谢老头抬头看了看,只见宰相岳谦,正笑呵呵的站在门口。
谢相两只手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招呼道:“岳相怎么来了,快进快进。”
岳谦迈步走了进来,回头关上了房门,笑呵呵的说道:“有些事情,想请教请教相国。”
谢相很是热情,亲自给他拉了拉椅子,开口道:“岳相客气,坐下说话,坐下说话。”
岳谦落座之后,谢旻又给他倒了杯茶水,两位宰相隔桌对饮。
喝了口茶之后,谢旻笑呵呵的说道:“岳相有什么事情,直说就是。”
“岳某愚钝,有些事情实在想不明白。”
谢旻笑眯眯的说道:“想不通崔煜那厮,为何是这个态度?”
“是。”
岳相喝了口茶水,轻声道:“陛下的心思如何,已经一目了然,以现在的情势来看,沉毅会越来越受重用,甚至此时,就已经如日中天。”
“按理说,这个时候崔相应该跟沉毅缓和关系才对,偏偏这个时候,崔相对沉毅的敌意似乎更激烈了。”
“连遮掩都不遮掩了。”
岳相微微摇头道:“崔相自小神童,以聪慧着称,如今却昏招迭出,让人看不分明。”
谢旻笑呵呵的看着岳谦,开口道:“岳相与其说是来问崔煜,不如说是来问自己。”
岳谦沉默不语。
的确,他自然不是来问崔煜的,而是想跟谢旻这个老油条请教请教,他这个宰相,现在应该是个什么态度。
是不是,应该彻底倒像沉毅那边了?
还是应该,继续做个骑墙的宰相。
而现在,议事堂里的派系,已经非常明显,崔煜是反沉的,而谢旻,是支持沉毅的。
谢老头也喝了口茶水,静静地说道:“有一句话,岳相说的不错,崔煜这个人,是很聪明的。”
“他或许有点坏,但绝不至于蠢。”
“而他现在,之所以这个态度…”
谢旻面色平静道:“是因为他已经看见,沉毅的崛起,已经不可阻挡。”
“而且,他与沉毅之间的龃龉,很难调和。”
“如果是在先帝朝,这个时候自然是跟沉毅靠的越近越好,毕竟二十年前那位袁大将军,一人就可以跟议事堂叫板。”
“但是本朝不太一样。”
谢相笑呵呵的说道:“本朝天子,是百年一出的明君圣主。”
“既然是明君圣主…”
谢旻面色平静道:“随着沉毅一天天青云直上,那么议事堂里,就应当有一个崔煜。”
听到这句话,岳谦几乎是愣在了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回过了神,低头喝了口茶水。
“平衡…”
“不错。”
谢相笑呵呵的说道:“我老头子,在这议事堂里没有几年可待了,如今议事堂里,除我之外的这几个宰相之中,崔煜那厮,说不定位置会是坐的最稳的。”
“沉七不倒,他就很难倒。”
“不过他这个稳妥,也不是没有代价的。”
谢老头静静的说道:“代价就是,他永远无缘议事堂首魁了。”
岳相沉默了好一会儿,问道:“谢相,那议事堂里,还需要第二个崔煜么?”
谢旻面带微笑。
“岳相觉得呢?”
岳谦自己摇了摇头,他站了起来,对着谢旻拱手行礼。
“多谢谢相指点,岳某愿为第二个谢相。”
“岳相真是聪明,一点就透。”
谢旻笑呵呵的站了起来,拱手还礼,然后开口道:“不过,你做第二个谢旻,将来恐怕也很难坐上首魁的位置了。”
议事堂首魁,最好是能不偏不倚的。
最起码,不能太偏太倚。
岳相闻言,感慨道。
“今日才见老相国智慧,岳某着实受益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