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方雅趣 第三十三章 怪事

    郢都王城夯筑城垣，高宽相等，坚实稳固。为引水入城，方便行舟，城外更是建筑了水门。城门分为三门道，中门最宽，边门窄，实行人车分流的方式，交通秩序井然。城中，贵族府邸居东，冶炼制陶等作坊分布于西南方。雅趣因为起初是尚瑶开办的酒肆，而她身份比较特殊，在楚王宫为乐师时识得不少贵族，所以雅趣的位置最是靠近贵族府邸集聚的东区。

    早春天气，乍暖还寒。楚人喜好饮酒，尤以屠苏酒、椒柏酒和糯米酒在贵族和富裕人家里最受欢迎。

    尚瑶面前红色的漆案上摆着青瓷温酒器，温着香气清甜的糯米酒。顷刻后，立在一旁侍候的婢女弯腰小心翼翼地将色泽金黄的糯米酒倾倒在灰白色胎，施以青釉的青瓷酒盏中，顿时悠柔的酒香气挥散开来，满室醇香。

    尚瑶看着酒盏中微微晃动的糯米酒，不禁有些感慨，贵族就是贵族是他们这些平常百姓比不得的，虽然她之前经营酒肆但酿制的酒却不及面前这酒的分毫，不得不说这糯米酒无论从选材还是酿制工艺都做到了极致。

    “姐姐尝尝前几日我酿制的糯米酒，不好的话，可不要嫌弃。”坐在尚瑶对面的妇人衣着雍容华贵，低眉浅笑道。虽然妇人妆容精致，但也掩饰不住眼角的细纹，看起来也是四十多岁的年纪。

    妇人名为鹂姬，二十五年前因擅长演奏罄与尚瑶同在楚王宫为伶人，后来被贵族子弟昭璜相中纳为妾，生子昭磋。因为昭璜的原配夫人不能生养，其他的姬妾所生皆是女子，三年前夫人去世，昭璜便将鹂姬扶为正室，昭磋亦从庶子的身份成了嫡子。

    “既然是妹妹亲手所酿，自然是要尝尝的。”尚瑶端起酒盏对着鹂姬施了一礼后啜了一口，连连称赞：“口感醇甜清香，妹妹果然是好手艺！”

    鹂姬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是闲着无事。”眼睛低垂着看着面前的漆案，幽幽叹了口气，才道：“人老了总是会念旧，想起我们当时一起在王宫里的日子，如今很多姐妹都已不知所踪，我也就剩下姐姐这么一个可以说体己话的人了。”

    尚瑶一怔，有些不明所以，她与鹂姬关系也不算亲近，自从鹂姬成了正室毕竟身份悬殊就更少走动了。今日突然受邀，尚瑶也是惶恐不已，揣测不清鹂姬的意图，陪笑道：“这一晃儿都二十多年了，劳烦妹妹还惦记着我，不过妹妹可看起来一点都不老。”

    又是一声叹息，鹂姬抚着额道：“哪里有不老的道理啊！磋儿也都过了弱冠之年了，他的婚事也够我烦心的了。”

    “不是同右司马的女儿订了亲吗？”尚瑶笑道：“好生般配的一对，妹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说起这事，我愈发气闷。”鹂姬作势捶了几下胸口，挥了挥手令婢女们退下。

    婢女们慢慢从殿中撤出，尚瑶环顾四周更是摸不着头，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只是鹂姬总与她说些套近乎的客气话反倒是令她心里没底，如今总算是要说正题了，尚瑶倒是心下释然了。

    鹂姬坐直身子美目看向尚瑶，眉头紧锁着，说出的话着实令尚瑶有些惊讶：“姐姐你是有所不知，几日前那左司马的女儿同人私奔了。”

    昭璜在朝中官为咸尹，昭磋更是一表人才，年纪轻轻就官拜左史，本该是门当户对的亲事……尚瑶微怔后，立马恢复了平静，安慰鹂姬道：“许是那司马的女儿有了心上人，小孩子难免会年少无知做下错事，妹妹也不必着急，咱家君子年轻有为自然不愁娶妻。”

    鹂姬摇了摇头，“姐姐，这已经不是第一个了。”顿了顿接着道：“三年前我们便开始为磋儿安排亲事，可这三年来，同磋儿定下亲事的女子皆是同人私奔了，如今算下来，也有五个了。”鹂姬边说着便开始暗自垂泪：“磋儿也是个可怜孩子，这是无辜遭了什么难了。”

    女儿同人私奔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更何况发生在贵族中，鹂姬不说，尚瑶哪里会知道，不过这也实在是太过巧合了，巧合得甚至有些诡异。

    尚瑶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想不到鹂姬同她说这些的目的是什么，她又不是大巫师，完全帮不上忙啊！

    “妹妹，没有去问询过大巫师吗？”

    鹂姬擦了擦泪，叹了口气道：“大巫师说望舒之神临世，与磋儿今生会有一段姻缘，所以磋儿才娶不得其他女子。”

    “那岂不是好事？”尚瑶饮了口糯米酒，问道：“既然找到了症结，如今寻到那个女子，不就可以了吗？”

    “我今日找姐姐来，便是想求姐姐帮这个忙。”

    “我？”

    “大巫师说，那女子在郢都城东南方，本是位齐国孤女，芳龄十六，半年前自魏国而来，与姐姐倒是有些缘分。”

    “你是说……浅浅？”

    “正是她。”鹂姬一挑眉，理了理衣裙，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说道：“虽说她是商家女，但与磋儿有缘，我也不好说什么。只要她同意了这门亲事，我们自然会以正室之礼相迎。”

    那高不可攀的语气听得尚瑶很是不舒服，心里不屑地冷哼道：不过是运气好罢了，又比别人高贵到哪里，一朝得势竟然连自己的出身都忘记了。尚瑶打心眼里不认为叶浅嫁进昭氏家门是高攀，反而是觉得是他们在高攀，但转念一想，若不是这样的事，单以昭磋如今的嫡子身份是万不可能会娶商人女。她不能以自己的喜爱，耽误了叶浅的终身大事，思及此处，尚瑶不动声色道：“毕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也得回去征得先生的同意。”

    鹂姬见尚瑶答应了，不过想来这样的好事她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想起她之前还那么小心翼翼地同尚瑶套近乎，如今看来真是多此一举。唇角微扬，得意地笑了起来：“我也是个直性子的人，诸事不喜隐瞒，所以才会同姐姐交待了实情，但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还望姐姐保密。”

    “自然。”

    “我想着熟人好说话，怕妄自差遣媒人前去会显得唐突，这才麻烦姐姐的。这桩亲事也算天作之合，雅趣那位当家的先生应该也没道理会拒绝，此事我也就拜托给姐姐了，事成之后自然不会亏待了姐姐。”

    “妹妹的话可是生分了。”尚瑶眉头微皱略显嫌恶，垂首恭谨道：“成与不成我不敢保证，但自会尽全力。”

    回廊的尽头是一处亭子，临着池塘而建，辽阔空灵。清音在亭中烹茶，叶浅倚靠着朱红色的柱子向池塘中投食喂鱼。初春的杨柳风拂面，带着暖意和湿气，加之弥散开来的茶香，叶浅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了口气，虽然是同样的茶叶，同样的水，可她泡的茶永远差了几分韵味。将手里的鱼食全部投进了水中，叶浅拍了拍手，回身走向清音，好奇地看着清音漂亮修长的手稳稳地向另一个青瓷盏中缓缓注入温热的水，盏底的茶叶伴着香气随着水流迅速打着转儿浮了起来。

    叶浅弯腰眯着眼睛仔细嗅了嗅，微微笑着，嘴角边两个浅浅的梨涡看起来可爱俏皮，“师父，茶好香！”边说着边双手捧起茶盏，却被烫了一下，连忙缩回了手，摸着耳朵。

    “小心。”清音无奈地笑了笑。

    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叶浅略皱眉头：“师父，为什么我泡的茶总是欠了几分味道？”

    “方法没错，但你太过急躁，心不够静。”

    叶浅不解，追问着：“泡茶还需心静？”

    清音浅笑着微微颔首，“欲速则不达，世事大抵如此，有一颗平静如水的心才可从容应对诸般变化。”宁静，淡泊，这也是他这两千多年来看透，悟透的道理。柔和的春风拂过清音如墨的发丝，他白衣翩翩似神明临世，越发清贵优雅。

    叶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一抬眼，发现尚瑶正行色匆匆地向他们的方向走来，“瑶姑姑，你回来了。”

    尚瑶边快步走着边回叶浅道：“刚刚回来。”踏进亭子里，看了眼一旁低头品茶的清音，“浅浅，我方才路过厨房见你鬲里炖着牛肉，不用去看看吗？”楚地降雨量大，潮湿度高，楚人为了御寒就会选择在寒冷的季节吃一些性暖的食物来补充热量，比如生姜、牛羊肉和狗肉等。

    “呀！我忘记了！”被尚瑶这么一提醒，叶浅猛然想起了，转头看向清音，“师父，我先走了，茶一会儿回来再喝。”

    看着叶浅急着跑走的背影，清音无奈地笑了笑，想是让一贯活泼的她静下来是有些困难，不过单纯的本心最是可贵，他也没想着要约束着她的性子。云清风淡地看了眼静默在一旁的尚瑶，轻拂着衣摆坐在木凳上，示意尚瑶在对面同坐，温然道：“支开浅浅，您想必是有话要同我说。”

    清音虽然用术法变了相貌，在外人眼中他看起来是已过而立之年的普通男子，但与生俱来的强大气势无法遮掩，尚瑶在面对清音时总会没来由的会心生畏惧，捋了捋思路，才恭敬地说道：“先生，浅浅她今年也有十六岁了吧？”

    清音微微一顿，点了点头。

    “那可许了人家？”

    “没有。”

    “咸尹的儿子昭磋今年二十有三尚未娶妻，风姿潇洒的君子，年轻有为官至左史，看好了浅浅有意结这门亲事。我想着这是一门不错的亲事，嫁这样的君子也不会委屈了浅浅，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君子？”清音似笑非笑，低着头饮了口茶，眸色渐渐转深，他不愿多事，他倒是不自量力地上门来挑衅。

    “先生？”见清音只顾着喝茶没有回应，尚瑶在他平静的面容上也看不出一丝情绪，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虽然她不喜鹂姬，可不得不承认昭磋很优秀。“若是先生怕委屈了浅浅，可以先让两个孩子私下里见上一面，彼此有些了解。”

    不料尚瑶话音刚落，清音却是十分干脆地回绝了：“我虽然见识浅薄，但还是知晓昭，景，屈乃是楚国三大贵族，我们小门小户的高攀不上。”

    虽然清音话说的低微，但神色从容清绝孤傲，尚瑶没有丝毫觉得他是高攀不上反而是不屑一顾，“先生，这门亲事可遇不可求……”

    “浅浅尚年幼，不急着嫁人，我私心想再留她两年。”

    尚瑶一时间哑然，面露惊讶，今日的怪事可真是见多了。说者本无意，但听者却留了心，尚瑶眉心微动，打量着清音，虽然她唤他一声‘先生’可清音却一点不老，甚至年轻得很，叶浅称他一声哥哥都不为过，谁知道他收叶浅为徒究竟目的何在。可终究是别人的事情她也不好指手画脚，尚瑶收敛情绪，回道：“既然先生如此说了，我也是明白了，明日便去回复。”

    清音轻轻摇了摇手里的青瓷茶盏，双眸微抬，不动声色地嘱咐了一句，“此事就不必让浅浅知道了。”

    尚瑶点了点头，越发加深了心底的想法，清音一直未曾娶妻且叶浅已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女子，师徒之名怕也是掩人耳目而已。可转念一想，她自认为识人有方，这半年来，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清音完全是将叶浅当成了孩子，而且他气质清雅中正，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不堪的人。